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河青年 (ID:cuckoonews),作者:周宜慧、帅芃莲、王睿,编辑:史轩阳,头图来自:《二十不惑2》
唐嘉站在家里最安静的阳台上,接听着一个期待已久的电话。听到顺利通过公司的面试、邀请就职的消息时,她很欣喜。但挂掉电话回过神的一瞬,她迅速平静了下来。
“拿到offer(聘用通知)的同时也真的让我怀疑自己的价值”,唐嘉在社交平台中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配上了一个大哭的表情。远未达到预期薪资的offer,让唐嘉不禁对自己在秋招中的定位产生了怀疑。
像这样对于自我价值的拷问,是与唐嘉相仿的文科硕士们在求职时绕不开的症结。但对于更多仍在求职泥潭中的“文科硕”来说,找到一个上岸的支点已经是一道难题。相比已掌握某一特定技术的理工科硕士,文科硕士们在秋招中显得心余力绌。
加码
本科就读于北京某211高校传播学专业的唐嘉读硕目的本就“不纯”:如何在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留在当地工作,成为了她选择读硕时的首要考虑因素。于是,她将眼光投向了华南的一块热土——深圳。和所有来到这块土地并尝试扎根的人们一样,唐嘉眼中的深圳“就业机会多,发展前景好”,希望的种子不管播撒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似乎都能够发芽。
至于去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只要(这个专业)能读得下去就好。”唐嘉笑笑。唐嘉参加了两次雅思考试,把语言成绩保险地“刷”高了0.5;又在中介的帮助下,把个人简历和申请文书优化,最终在4.37%的录取率中杀出重围,如愿申请到了深圳某中外合办大学的冷门文科专业。
和唐嘉一样,宋谈谈读硕的缘由也直率简单。从华中地区的一所211院校思想政治教育专业本科毕业后,她也站在了就业与深造的分岔路口。“读硕-提升学历-找到一份好工作”,沿着这样清晰的人生规划走下去,是她在不可预见的人生中唯一能做的事。为了给就业加上更压秤的砝码,宋谈谈没有过多挣扎就加入了考研的队伍,她将目标设置为本校本院的政治学专业——这是她能获取硕士学位“风险最小的道路”。最终宋谈谈以笔试第二、综合第一的考研成绩告别本科生身份,“自信地”期待着硕士学位能为她三年后在就业市场上带来更强劲的竞争力。
与唐嘉和宋谈谈不同,身在北京大学社会学专业的小蓝凭借本科时的优异成绩顺利保上了本校本专业的研究生。尽管也曾考虑过工作的事情,但她考虑到这条路相对轻松,“这条赛道比起留学考研还是没那么卷的,况且大部分同学也很少做好本科就业准备的”。就这样,她在燕园度过了又一个三年。
她们在2019年的上半年走向各自的人生岔路口,却都同样期待地把一纸硕士文凭加在竞争力的天平上。那时没有横行肆虐的病毒,没有席卷四方的行业寒气,一切都好似欣欣向荣,彼时的宋谈谈相信会一直这么好下去。但竞争力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们似乎都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下坠
工信部数据显示,2022年前三季度互联网企业利润总额同比下降。同时,根据德邦证券的调查,在2022年春招中,互联网企业对于核心业务岗和技术岗的招聘增多,而对于职能岗位的招聘减少。时代在剧烈更迭,曾经大量接收文科硕的行业此刻寒气逼人。
最先向唐嘉拉响警报的,是她的预感。今年暑期,唐嘉在深圳某大厂运营岗位实习。早在实习前,唐嘉就已被告知本岗没有转正机会,“当时我的预感就不太好了”,但唐嘉仍期待着一个可能的希望。她勤勤恳恳地按照岗位要求,从公众号运营、用户运营再到商务拓展,认真支持着一个训练营项目的开展。在她看来,即使无法直接转正,这段真正参与到大厂运营工作中去的经历,也将会是她在秋招中极大的竞争优势。
希望并没有出现,实习过程中产出的策划成果和优秀的教育背景仍然没能让她提早上岸。踌躇满志的唐嘉受到了校招季的第一次打击。实习结束后,她只能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将人生前二十余年的简历打印在一张小小的纸张上,等待着被人拾起。
从七月中旬开始,唐嘉面向深圳地区大中企业的运营、品牌策划和市场营销等岗位,共投出了九十多份简历,在她看来这是她结合本硕专业和个人兴趣的最优岗位。但在2022年秋招开始的前三个月,唐嘉被现实推向焦躁与不安。
秋招中的文科硕,最直接的感受是生存空间的压缩。
“用人单位的非技术岗也慢慢倾向于招收有技术理解的人了”,唐嘉有些无奈。在大学生青睐的“互联网大厂”“500强外企”中,传统意义上的文科专业可报的岗位大多是市场营销、品牌策划等非技术岗。这些岗位对应聘者的技术门槛要求略低,给了文科生们叩开名企之门的契机。
但在现实里,越来越多的理科生们也将非技术岗视为上岸的途径之一。唐嘉在秋招信息分享群里遇到过一位同学,她有着本科数据分析、硕士商业分析的复合背景,且本硕均就读于985院校。面对这样一位有着较好教育背景的理科生“向下兼容”,来竞争运营岗,她觉得不免过于“大材小用”。
“其实不管是私企还是大部分国企,几乎都是理工科优先。一些看起来适合文科的岗位,却也都因为企业的性质限制理工科投递。”小蓝无奈谈到。求职市场上的供大于求,即使在限制理工专业后也有许多优秀的人等待挑选,“那为什么不限制呢?”
又或许,企业乐于将技术基础较好的理科生们收入麾下,以求节约培训成本。和更多的人竞争着一个岗位,文科硕们在无力的职场厮杀后退居就业市场的一个小角落,掉落进下一轮的“岗位降级”。
唐嘉开始了紧急自救。先找实习中的leader预浏览简历,按照leader的建议将实习中的工作内容以总分的形式更精炼地概括;七月开始在各种交易平台及专业APP搜刮题库,把行测题刷到足以应付各类笔试;八月则将“宝洁八大问”回答、面试常见问题模板不断修缮,做好面试准备。秋招这场“高考”近在眼前。
精心准备的唐嘉不止一次地在面试中惊叹于其他同学的优异。在vivo的群面中,唐嘉遇到了一位具有光鲜亮丽的教育背景、高含金量的实习经历、逻辑清晰的语言表达能力的强有力竞争对手,即便如此,这位同学最后也未能获得面试官的青睐,和唐嘉一样败下阵来。而这样的经历还在许多场不同的面试中不断重演。
一年前,宋谈谈同专业本科毕业的学妹在深圳某航空运输类国企的面试中顺利上岸。学妹应聘成功的人力资源岗,对于思想政治教育而言甚至是跨专业的。而一年后的当下,面试准备充分、结束后自我感觉较好的宋谈谈,却被一封封邮件拒之门外。
“我觉得我的buff(优势)已经叠加得够多了。”宋谈谈面对自己的履历,显得有些迷茫。三年硕士,给她带来的不是学成后思想上的充盈感,而是“形式大于内容”的虚无。她身为党员,在校青协担任着副主席一职,拿过校一级奖学金,在省级报刊发表过文章,有着高校和国企两大就业方向的四段实习经历。可即便如此,面试专业对口的岗位时,她的简历也未能脱颖而出。宋谈谈隐约嗅到了大环境的改变,“有点不知道再怎么去努力了”。
“一共才招一个人,入选的三十个人全是硕士,没有一个人不是硕士。”宋谈谈在南京某道路运输类国企党建宣传岗的面试中,更加认清了硕士的“学历贬值”。她并没有因为硕士身份的加持而自矜,她眼中的硕士学历不过是一层“buff”,而这层buff的使用效果随着读硕人数的增多而不断降低,直至硕士学历跌下神坛,沦为一道门槛。
“其实我现在也很混乱,”一百多份简历投递后,她仍是“0 offer”大军中的一员,“可能真的是我的buff不够吧。”宋谈谈用“六边形战士”来形容她的竞争者们,“我是一边都没有。”
而即便拥有私募基金、出版社、互联网大厂、国企等不同方向的丰富实习经历,再加上top2本硕的顶尖学历优势,小蓝和她身边许多同样是清北的朋友,却连阿里、腾讯等互联网大厂的简历关都无法通过。“连银行的群面也全是清华北大的硕士”,小蓝感受到了明显的冲击。似乎突然之间,硕士遍地可见,清北毕业生也不再是在简历关畅通无阻的稀缺人才。
期待与现实
教育部数据显示,2023届我国高校毕业生预计达1158万人,同比增加82万人。近乎夸张的数据背后是每一个应聘毕业生的不易。
唐嘉通过社交平台找到了一群“盟友”。虽然他们学历背景有所差异,所处区域也遍布各地,但他们都在秋招这场战役上冲锋陷阵。
群聊创建者六六是某211高校新传方向的在读硕士。她不喜欢有些求职机构在社交平台上的引流套路,决定自己“做一个无套路的23秋招资讯分享者”,同时她也想通过运营社交平台账号来填充自己简历上暑期实习的空白。她虽已有运营、快消岗位三段实习经历与三段竞赛经历,但在她看来,这些履历不过是23届秋招中的人均水平。
“非技术岗-抱团取暖”的微信群内,群友们将各自掌握的信息碎片拼合,了解企业招聘进度和具体岗位需求。与刻板印象中的斗争不同,这群应聘者通过社交网络连结了起来,尝试着迈过巨大的信息鸿沟。在紧张压迫的应聘下,毕业生之间的竞争关系被缩小,结构对人的塑造被放大。
宋谈谈的文科之旅很寻常。先是爱写作、勤思考,然后“不听劝告”地在高中文理分科时选择文科,“文综选择题只错一道”或许是文科最初给她带来的成就感。而后升入大学,她沿着“惯性”依旧选择了人文社科专业,最后成为了万千在求职的文科毕业生中平凡又普通的一个。
“我喜欢文学,喜欢用文字去记录去表达。”宋谈谈认为文科把她变成了一个更有思想,更有温度的人。
在她看来,人文社科类专业的教学内容大都以理论传授为主,而疏于提升学生们的实践能力。而唐嘉认为,对人文社科学生进行“优劣评估”的界限较为模糊,相比理科生,无法量化的考核标准成为文科生连结社会需求的绊子。
宋谈谈开始无暇顾及那些关于苍生与黎民的宏大问题,无暇思考关于存在与意义的个体叙事。“什么喜欢不喜欢,什么文科不文科,什么使命不使命,我已完全没有余力去思考了……我需要工作,需要钱,需要生活。”
硕士身份的背后似乎也隐匿着矛盾。唐嘉认可自己读研深造的选择。硕士经历是一块跳板,将她从北京送到了南方。对于希望在深圳生根发芽的唐嘉来说,硕士文凭完成了它的最大使命。
读研也给她的面试带来一些意外之喜。在深圳一家新能源公司的面试中,唐嘉被问及国际能源问题,她想起在《国际关系中的合作与竞争》专业课程上参与的关于“中国企业参与新能源国际合作的机遇与挑战”的探讨,灵光一现地将所学知识糅合进回答之中,“从没有想过硕士专业知识会在面试中呈现”,这种结合让面试官和她自己都很欣喜,文科硕士带来的启迪可能藏匿在某个角落,而被唤醒只需一瞬。
宋谈谈却没有那么幸运,她所面试的党建岗位提问难度差异十分悬殊。“硕士阶段没有好好学习”的她对考官专业而细致问题感到措手不及,有时甚至回答不上来。但有的面试又过于简单而显得敷衍,在武汉某个建筑类国企的面试中,面试官的提问完全没有涉及任何专业问题,反而关注宋谈谈的业余生活和爱好。这样反复的拉扯使她发现自己并不能从回答里获得与硕士专业相关的成就感,她对这个专业本就不多的认可随着秋招再次消磨。
“有点后悔没有本科毕业就去找工作”,看着被拒信充斥着的电子邮箱,宋谈谈流露出失望与遗憾。
三年前,当宋谈谈周围的同学们大多以考研作为出路的时候,她也跟随着大流,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考研。猎聘发布的《千禧青年:2022大学生就业报告》显示,大学学历越高,深造意愿越高,在高学历985院校中有56%的毕业生选择深造。通过读硕来提升学历,并借此提升自己在就业市场上的竞争力,是多数人考研的直接目的。
但当宋谈谈深入参与秋招时,她却发现大多岗位要求仅标注着“本科及本科以上”学历。智联招聘《2022年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显示,2022年硕士毕业生签约率为20.6%,与去年相比比例大幅下降13个百分点。当延迟三年重新走出校门时,面对庞大市场中的狭窄需求,宋谈谈觉得自己和三年前一样“单薄”。
小蓝也是如此。在长久的思考过后,除了一份学历,这段研究生经历暂时没能带来更多有利于就业的、肉眼可见的提升。“但我觉得这是一个直接作用与间接作用的问题。与老师交流时的思维方式、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这些将来都会有用的。”
找一条轨道
区位优、薪资高、待遇好的理想工作是断裂的风筝,跳一跳也还是抓不住。唐嘉原先以为凭借着自己优秀的本硕背景、高质的实习经历和丰富的面试经验,能够迎来的青眼有加,没曾想这些优渥的条件却未能帮助她拨开迷雾、看清现实。
自嘲在“末流985”读文科硕的小熬也在秋招的捶打下低了头。本科毕业时一心想着跨专业跨校考研的她,期待着历经艰苦后的高回报率——多份高质量的工作offer可供挑选。可现实是没有offer,更无从谈起挑选。
小熬与宋谈谈都将原本计划之外的考公考编逐渐提上了日程。这是一条不比秋招轻松的路,从现实的秋招再次回到陌生的考试中并不容易。但她们想要上岸,只要是一根希望的浮木,都会去抱一抱。
封校的宋谈谈在吃晚餐时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一份来自一线城市的工作邀请,而月薪却不到七千。秋招已近尾声,职能岗的hc(head count,指企业部门的人员配额)几乎快没有了,许多人劝她签下offer作为保底。但宋谈谈纠结很久后放弃了,在一线城市拿着不包食宿6.8k的薪资,“有点难活”。
“我并没有那种很伟大的愿望,我觉得有一个比较满意的offer就可以了,”宋谈谈苦笑,她只是想拿到在一线城市8k薪资的岗位,“只是那一个不令人满意的,现在也没了。”
宋谈谈对于人文社科的热爱在寻觅一条变现之道,以致于不会被别人嘲笑白日做梦。阅读了更多的书籍,思考了更多的问题,开拓了更新奇的视角,文科硕们还是在理想和现实中挣扎着寻求一种平衡。
宋谈谈的硕士毕业论文关注的是乡村妇女政治参与问题,她知道个体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总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才不枉走过这么远的路。
她思考着精神世界丰满的人何以在一片荒原中开辟出一条自己的路,但这个问题或许没有答案。她说,“我这一段时间可能真的有一点动摇了,你必须要去屈服于一些东西,去嵌入到某些结构当中,你才可以去实现某些东西吧。”
唐嘉的社交账号停更于她在拿到第二个offer的后一天,最后一条帖子是说她“再喜提一个池子”。“池子”是一句暗号,代表着求职者被迫成为待选项。她不再沉沦于无边的等待,签下了上文的那家新能源公司。在这家几千人规模即将上市的公司中,她将负责海外市场的运营推广,“感觉政策扶持力度大,也符合未来企业的出海趋势,比较有前景”。尽管薪资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但唐嘉还是选择坦然接受,提前结束了她的秋招季。“人生是原野,不是轨道”,唐嘉说她已经找到了一条轨道,虽然不是期待中最好的那条,但她已然可以在轨道之上欣赏旷野的美了。
巧合的是,在接受采访的前一刻,小蓝收到了秋招中的第一个offer。来自一家北京的国企,岗位是用户研究,与她最近也是收获最大的一段实习方向一脉相承,但不到15万的年薪让她不甚满意。她在等金山办公的管培生offer,如果顺利的话,她将负责数字化转型咨询,并能在北京拥有较为体面的30~45万的薪资水平。
宋谈谈还在荒野中苦寻轨道。“我倒是觉得最近参加秋招可能会比较不值得,又很花时间,又很花精力,最后没有拿到offer。到时候说不定得老老实实去考公考编,去当老师。”宋谈谈有些后悔。
和很多年轻人一样,象征着“安逸、规矩”的公务员、教师被宋谈谈看作秋招的退路,是一种妥协,而程序化的考公考编之路上亦是人山人海。退无可退了,他们还能去哪里呢。但一想到作为最后“浮木”的考公考编,仍未上岸的宋谈谈还是忍不住地抵触。
“为什么我就是那么不想考公考编,为什么呢?”她说,“其实我自己也不懂。”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出现的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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