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水姐(清华硕士,秦朔朋友圈创始主编,上海作协会员),头图来自:《中国奇谭》剧照
一
有一天周末早晨,刚醒的我百无聊赖刷视频,被《中国奇谭》第二集《鹅鹅鹅》惊艳了,有点诡异,有点深刻,有点功底,不多见!
担着两只鹅的农夫,遇到簪花的狐妖,狐妖进了鹅笼,吃掉了两只鹅。然后,狐妖吐出酒盏跟农夫喝酒,喝醉了吐出了心上人温柔兔女,狐狸蜷缩入眠,兔女则吐出心上人猪精,猪精竟也有心上人鹅姑娘,鹅姑娘与农夫一见钟情……最后,吐出来的都咽了回去……一重又一重,意象迭出,好像什么都说了,好像什么都可以类比隐喻……
果是“幻中生幻,大梦一场”。“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苏东坡《西江月·平山堂》)。这个故事可解读的东西太多了,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感觉,人生、生活,不就是如此么?
《中国奇谭》在豆瓣得高分9.5,也上了热搜被家长炮轰。越红越有争议,倒也不必惊讶两极评价。
我个人特别喜欢这种多元多义的动画承载形态,动画,也并不一定是给孩子看的,成人看,其实也不错。我倒是一直有个观点,作品的目标人群要聚焦、产品战略要做,但真正好的东西,要跳脱出圈,要超拔有力量,让有心人都可以看、让社会有共鸣、有启发。
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在哪里?我想就在于,同一个故事,不同人都可以解读出不同的东西,多姿多彩,自我投射,则这块文化背景布幕足够广阔;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段,也可以解读出不同的东西,反反复复阅读,历久弥新,则表明文化底蕴真的在随着个人岁月的逝去而深刻起来。倒也不负此生,每一步都算数,且每个阶段都有智慧的增进。
所以中国文化,很多时候在于让人审视自己、审视社会,反反复复考量、审视,自然其义自现。它让你见自己,见他人,见宇宙。
鹅鹅鹅,一重又一重的含义,延伸出来,无穷无尽。这就是独特的韵味。我甚至觉得,鹅鹅鹅本身,就是中国人跟天地沟通的文化的隐喻。文化即生活,天地人即道。
所以,当一群有才的人,根据古老的传说、志怪、神话等等,加入现代的社会气氛、最新的表现科技,让故事重新活起来,活在我们日常生活之中,便是值得称赞的事儿。这让我感觉到一种多元多义的文化感在形成。
我去看了新京报采访胡睿的文章,他说,他只是在“转发”呈现古代文化的精髓,“没有大家想得那么复杂,我并未设计层层主题,运用那么多技巧、结构,不是说要传达什么主题思想”,是的,创作者在两年中,自然流露出某些情感和表达。
苏东坡说,诚这件事,是天人沟通的唯一途径。行云流水,水到渠成。这样的作品解读起来,更有重重延伸性和可能性。是你自己的身心灵感受到自然和社会让你传达的东西。这也有点开盲盒的感觉,你永远不知道,某时某刻,你可以得到的启发是什么。但是,给你一个支点,你就了解了整个人世间的这种感觉,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藏在你自己创作的故事里。
歌德也说,大众,不分贵贱,都总是承认,众生能够得到的最大幸运,只有自身的个性。(《西东合集》)
感应和创造,才是生命力最佳的状态,自己最独特的东西。我一直觉得,一个好读者,也肯定会是一个好创作者。一个好创作者,也是一个好读者。输入输出系统得有一个平衡,不然就是失衡的。
在我看来,《鹅鹅鹅》故事里的吐出和收回,其实也是一种输入与输出系统,只是输入和输出是倒叙的。不断衍生出去,最后还是得收回来,这就是生命本身、因果本身。这个故事,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也是儒释道的结合品。
二
《鹅鹅鹅》改编自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的《鹅笼书生》(也叫《阳羡许彦》)——
阳羡许彦负鹅笼而行,遇一书生以脚痛求寄笼中。至一树下书生出从口中吐出器具肴馔,与彦共饮,并吐一女子共坐。书生醉卧,女子吐一男子。女子醉卧,男子复吐一女子共酌。书生欲觉女子又吐锦帐遮掩书生即入内共眠。男子另吐一女子酌戏。后次第各吞所吐,书生以铜盘一赠彦而去。
而《鹅笼书生》也来源于印度佛教经典《旧杂譬喻经》。于是我去翻查了资料,在《旧杂譬喻经》第一八则《梵志吐壶》里称——
夜便委国去入山中游观,时道边有树,下有好泉水。太子上树,逢见梵志独行来入水池浴出饭食。作术吐出一壶,壶中有女人,与于屏处作家室,梵志遂得卧。女人则复做术,吐出一壶,壶中有年少男子复与共卧已便吞壶。须臾梵志起复内妇著壶中,吞之已作杖而去。太子归国白王,请道人及诸臣下,持作三人食著一边。梵志既至言,我独自耳。太子曰:道人当出妇共食。道人不得止出妇。太子谓妇:当出男子共食。如是至三,不得止出男子共食已便去。
“梵志吐壶”最初的、最表层的意思是——壶象征人内在隐密的情欲,而佛经的主旨是对人情欲的贬斥与否定;
“鹅笼书生”表面象征的也是内在隐私情欲的揭露,但并没有抱着批判的态度,只是表明“幻中生幻,大梦一场”,更有中国人本身流淌出来的生命隐喻感。
鹅笼书生,在现代,是一个成语,用作幻中生幻、变化无常之典。倒是符合这个不确定的世界的特征。我甚至有点觉得,2023年要比2022年更无常。生老病死,各种变迁、重启,所有人都在追问,会好么,会改变么?最近,更令我内心震荡的是,我居然从大新闻里看到了两三个熟悉的名字——不是进去了,就是死了。让我觉得,生活之上,有更大的东西笼罩着。因果链条,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影响,情感、情欲都是表象,更深层次的原因,要是没有咽回去,还能继续吐出来,只是人们追寻不到了,想象力和智慧都不够了。
唐代人段成式认为,口中吐人的故事情节源于天竺《酉阳杂俎》中的《续集·贬误》,口中吐人,吐了2次,后来是苟氏的《灵鬼志》,也是2次,到了吴均的《续齐谐记》,是4次。层次变多,故事便多了更多侧面和隐喻。
摹仿基础上的再创造,仿佛可以让故事一直更新着、活着。人们追求的一直是新奇感、稀奇感。你知道么,为什么中国文化能够一直存在,因为它一直保持着好奇。所以精通儒释道的人,不会绝望,只要润了心,就又会生出希望来。这些人不死,文化就不灭。
所以,不用劝人别绝望,只要让他保持好奇,有这辈子想要做的事情。任由因果存在,幻象重生,困难重重,你还是可以保持对今天的开盲盒的好奇姿态。大不了,再吞了它。
中国人吸纳、传承文化的一种古老的方式,是任何事情,至少有几重隐喻,经过些时日,又有新的发展。朦朦胧胧之中又充满自然生发出来的通透,就像丁达尔效应一样。
同样,中国的产品也是如此,为什么前面一定是模仿、改良,后面再加入创新,其实也是这套文化的思维方式决定的。
三
鲁迅说:“魏晋以来,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遂蜕化为国有。”浓浓的中国风,其实早就不是纯粹的中国风,是以一个中国思维为底层的心和脑,不断再吐出一个又一个新版本的自己,迭代和进化,这才是古老文明的生命力。
《中国奇谭》共8集,每集的画风都不一样,因为是11位导演的共创。这种拼盘式的动画,如果气上不相合,很容易造成一种违和感、混乱感。好在,大家都在志怪,而且多元多义,气氛上不相通,但却莫名形成一种紧密联系感,以及新的解读和新的思想。
一群人,都想讲好中国故事。都想让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结合起来。至少这个氛围是真实的,大家也是用力用心的。至于呈现效果如何,可能还要一段时间的迭代和进化。我是一直期待,像山海经、庄子这样的大IP、大志怪能够有阿凡达一样的效果的。
说回中国奇谭,我最喜欢的还是鹅鹅鹅的画风,创作者说,他很早就接触了中国绘画中固有的人物形象、花鸟山水,然后又学习素描,吸收西方的画法,再学电影,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将电影、舞台、美术相结合。所以,这个本身就是多元文化、跨界融合的,人就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思想和文化载体,独一无二地传达出作品来。好东西,在世界范围内是共通的,学无止境,新无止境。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这次的出品,中英文字幕很专业。
另外一个令我惊艳的是《林林》里面的音乐。像风暴里出现一阵温暖的、轻柔的小风一样,我一直觉得温柔是具有极大的力量的。温柔的女声唱着——“白山黑水濯我红心,林下含芝授汝长生,不见来路何不归去”。据说也是改编自先秦·《诗经·邶风》:“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林林是一条可以化为人形的狼,怀有天真的她接触人类社会,暴露了自己狼的身份。以她为诱饵,人类最终猎杀了她的妈妈。也有人发挥想象力,觉得故事中的人类,其实也是狼狗。各种角色、每句台词,都可以洞察出端倪和玄妙,让人解读出不同的东西。最后的画面是河对岸,一人一狼再次相遇,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故事就像镜子一样,照见自己的想象力和穿透力。我们一直是个非黑即白的普遍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其实灰度,多元多义,才是新的价值。
我们在此生的追求,并不一定是出人头地,并不一定是搞钱和追求幸福。亚里士多德说,我们能够依靠的只是我们的本性,而不是金钱。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跌宕起伏的,要面对很多无常的,而且并不是几起几落就训练到位的,能超脱出新境界的。
内心的训练,内心的涵养,是一辈子的事儿。
就像写志怪小说的吴均(469~520年),虽然仕途坎坷,没有被萧统承认他的才华,所谓“吴均不均,何逊不逊”,但他对真实心灵世界的纵深书写更深刻了,才引得后人还是在他的基础上继续创作新的作品,1500多年都过去了,还有人在续写他的故事,多么玄妙啊。他需要创作者与古人真正感应。
歌德亦说,无论经历任何事情,每个人最终都得返回自身。
我一直想到庄子里阐述的颜回的“心斋”,他说,耳朵听到,不如心灵体会,心灵体会不如以气感应。
在这样的氛围里,你的人生、生命维度,才不是单薄的。触动利益、触动灵魂,都很难,但多元多义,可以让人不再受到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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