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名狂人。两年前,当他初尝爱情的缠柔,他选择掏空分期乐,在胸口纹上她的肖像。两年后,她却已成为别人的贤妻良母,每天在家相夫教子,与他形如陌路。他在熬过最初的哀伤之后,决心一个人背负贷款的重担。对此,他解释道,这一切都是盲从爱情的代价。

每个月的十号,是他的还款日。北京时间中午十二点整,伴随着一阵琐碎的震动,催款短信将会准时降临至他的手机,如果手机正巧在他裤兜里,那么他的裆部便会传来某种迟滞的苦涩气息。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这是爱情消亡后留下的味道。其实,早在两年前,当他在成华区人才市场第一次看见她,他就曾在恍惚间嗅探到相同的气味,但那时他还年轻,尚未彻底理解这隐晦的预言,只愚昧地认为那是人类汗臭与体味的交织。

他翻找着回忆,说道,也许这一切都太仓促了。那天的成都,有一只大雁奔赴南方,有一辆本田被人盗走,有一位老人倒地不起,有一名男孩陷入幻梦。就是那天,他丢掉手里的尖叫瓶子,踱步至她身边,说,可以认识一下吗?她回答,当然可以。然后她笑靥如花。

他又说,从去年起,他胸口的纹身就开始褪色,止不住,也拦不了。今天,镜中的她,依然调皮地镶嵌在他的两个咪咪头之间,但眉目间的空灵已然模糊。有人给他说,这是纹身毁皮的表现。但他反驳道,这是时光大河淹没一切的征兆。是啊,钟表拖拽着时间前行,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纹身也好,爱情也罢,最终都会在时间的蹒跚踌躇中化为灰烬。

两年前,她在会所上班,他也在会所上班,朋友们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他们蜗居在出租屋,白天相互交流技术,晚上出门打拼,他们曾幻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博取一份壮烈的未来。她送了他一部爱国者音响。有一天,他用这个音响播放卡农(尤克里里版),然后他们翩翩起舞。音乐停止之时,他说,我把你纹在身上吧,就像鲸鱼在身上留下与风雨搏斗的伤疤。她笑着说,你真会运用比喻,你好像是一个文人。

年轻人没有全款纹身的资本。他为了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奋不顾身,申请了五年的分期乐。她善解人意,对他说,这份责任,我们一起来扛,不如就当做房贷的预演。对于贷款纹身这个行为,直到今天,他仍然拒绝后悔。因为狂人从不后悔。

他纹身的那天,好像是冬天的一个星期六。当天,他八点钟就起床了,半梦半醒间,他好似闻见空气中有落叶腐烂的湿漉漉的气味,但他家附近并没有绿植,于是他固执地认为是自己昨晚偷偷死过一次。他抽完一根蓝娇,还来不及吃早餐,就搭上16路公交车,匆忙赶往火车北站。火车北站,浪子的温柔乡,纹身的伊甸园。他的苦痛,他的彷徨,他的怅然,寂寥,迷惘,以及他今日的孤独,还有往后三十年的愚痴,正诞生于此。

他还记得那位纹身师傅穿了一件橙色的波司登,脸像华北平原一样宽广。那位师傅问他,是纹身还是洗纹身。他说,纹身。师傅又问,是关公还是哪吒。他回,是一名女孩。然后他递出照片。师傅看了一眼,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手中借来的三百块。他问师傅,痛吗?师傅说,加三十,给你敷麻药。为了家庭,他只好说,我忍一忍。这口气,他一直忍到了现在。

上个月,当他又一次收到催款短信,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纹身之后,那短暂却熙和的日子。师傅在他的纹身上敷了猪油,并告诫他三天不能洗澡,于是他瘙痒难耐,疼痛难忍。为了让他早日康复,她在农贸市场买老母鸡熬汤,又根据网上的说法,用风干蛤蟆泡水,她想尽一切办法给他食疗,他也想尽一切办法吞咽偏方。爱情沉淀在日夜不息的电磁炉里,他曾以为那便是永恒。

……他说,她走的那一天,太决绝,太武断,甚至没有说出一句再见。而手机里的账单,就如同悲伤的卡西莫多,每当临近还款日,就要敲动他心中那不详的钟楼,而他就在震颤中迷失生活的方向。“明天又到还款日了,我好像活在一个圈里,进不来,也出不去,”他对我说。“说吧,借多少?”我说。他说,“就两百,有钱就还给你,谢谢你了兄弟。”说完,他便抬头看向远方。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那里竟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