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炸糕,原文标题:《AI读诗:浪漫而空寂的回音,不是诗的回音》,头图来源:《死亡诗社》剧照
如今,在短视频平台上用AI朗读文本已经不是一件新鲜事。AI可以提供不同性别、不同腔调、不同方言的朗读音色,甚至以歌曲的形式将文本内容唱出来,以增强短视频的表现效果。然而,当这样一种朗读模式被套用在诗歌文本中时,还是引起了一些争议。
人们通常将诗歌看作文学最初的起源,在文字还没有成熟之时,以口语传诵的荷马史诗、《诗经》等诗歌作品,就已经开始传达人们的思想与情感,记录人们的生活与文化。可以说,诗歌这一文体从诞生之初,就与诵读和吟唱有着密切的联系。
在其后的几千年中,诗歌的形式与体裁不断扩充,对节奏与格律的要求也不断变化,诵读诗歌逐渐成为一门学问。诵读者不仅要有娴熟的诵读技巧,还要有较强的理解能力,与诗人共情,引起读者的共鸣。
以这样的标准审视AI读诗,它无疑是不合格的。AI是机械的,诗却是多情的,AI的声音由此与诗歌文本间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张力。这使我们不禁发问,这股张力将会导致二者的背离,还是迸发出新的艺术效果?在诗歌消逝的时代里,我们还需不需要诗?又该如何读诗?
机械:AI读诗的原罪?
目前各平台发布的AI读诗短视频以现代诗为主,这不是一种巧合,而是创作者有意为之,因为AI机械的声音恰恰能与现代诗的精神找到契合之处。
现代诗发源于西方社会,在其歌咏的众多主题中,对现代性的自省与反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正如克尔凯郭尔在《关于我作为一个作者的作品之两则注解》中提到的,个人是这个时代、一切历史以及人类全体必须通过的范畴。现代诗注重还原作为主体的人的价值,强调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珍惜各种私人的、个性的生命经验,并希望通过这些个性的经验抵达共性的集体情感。
然而,AI是绝无主体性可言的。它无法拥有自我意识,也没有个性的生命经验,这种境况与现代人的尴尬处境颇为相似。不同的是,人拥有唤醒这些意识和经验的能力,只是在多数情况下不自觉。
因此,当听到机械的电子女声混着电波的杂音念出“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他们把它叫做螺丝”时,许多网友能够在其中找到强烈的共鸣。他们并不是流水线工人,但从AI那比流水线工人更加机械化的念白里,他们看到了同样机械化的自己。
对于缺乏艺术训练的普通人来说,读一首诗的起伏顿挫或许并不比AI处理得更为精妙;缺乏AI诵读的加持,我们对一首诗内涵的理解也并不一定能更加深刻。
从这个角度看,AI与诗歌之间的张力,其实是庸常的人类生活与诗歌之间的张力的放大。AI读诗与普通人自己读诗相比,有着更具冲击力的艺术效果。
当然,并非所有诗歌都能与AI机械的声音实现共振。大多数情况下,AI的介入会给诗歌的解读带来不确定性因素。
譬如,当没有灵魂的AI念出“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或许“灵魂”的意涵也更加耐人寻味;当没有躯体的AI念出“散步之必要,遛狗之必要”,或许日常生活中的微小浪漫也变得更加珍贵;而当不关心人类的AI念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或许听者的孤独会像爆炸般更猛烈地增长……
AI读诗为赛博世界和现实世界搭建起一座桥梁,我们的感性沉浸在双方可以沟通的错觉中,体验浪漫;我们的理性却在得不到回应的黑洞前,感受恐怖。这种冲突的审美体验正是很多网友口中“诡异的美”的来源。由此来看,AI读诗本身何尝不是一种艺术。
同质化:AI读诗的藩篱
机械的声音不是AI读诗的原罪,它的确在一些方面促进了观众对诗歌的理解,与诗歌融合形成了全新的艺术效果。但是,这并不意味着AI读诗就此冲破了约束它的藩篱。
在AI机械化的诵读中,诗歌想要批判的现代性得到了生动的彰显。但反过来,通过AI朗读文本生产读诗短视频的生产方式,却充满了工业化、商品化的气息。
前人的经典诗篇,搭配他人的绘画或影像作品,再加上AI朗读声和合适的配乐,一个AI读诗短视频就完成了。这个过程并非全无创造性,但它无法保证自己不被流水线式的批量生产所替代。它可以被快速复制、快速消费,也可以使观众快速地陷入审美疲劳。
在同质化的演绎过程中,诸多经典诗歌的内涵也被同质化了。当AI的声音响起,对抗麻木就成为对诗歌万金油式的解读。而当AI的声音落下,在短视频阅后即焚的使用习惯下,观众是否还愿意沉静下来,排除AI的干扰,作为人去领悟诗歌本身,这是值得怀疑的。
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曾经指出,现代诗人把诗歌当成一种梦幻语言中的光辉。他们反对同质化的语言,正如反对话语对人可能产生的同质化的影响。AI读诗却将诗人苦苦追求的异质表达强套在同质的形式里,这无疑会消解诗歌的独立精神,使得观众对它们的理解和评判更加肤浅。
因此,有不少网友对AI读诗持悲观或批判态度,认为这是对诗歌的一种亵渎,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种同质化的影响在原创诗歌作品中更加凸显。诗歌优劣的评判本就困难重重,当它们呈现出同质化特征时,精妙与庸俗、丰富与堆砌的界限随之模糊。面对如此境遇,诗歌创作者又该做何取舍,这其中艰难的抉择似乎已经暗示我们,AI读诗并不是诗歌传播与复兴的捷径。
我们需要诗,也需要自己读诗
诗歌的黄金时代已然消逝。在这个人人不愿意读诗的时代,探讨诗歌的深层意涵似乎显得过于理想主义,AI读诗能够抵达许多人的精神世界已经难能可贵。
然而,如果这种抵达只是机械复制从实体向精神的延伸,我们又该如何抵抗向价值消退深渊的堕落?从不断重复的电子木鱼、电子榨菜中获得短暂的安慰与快乐,在批量生产的虚拟偶像、虚拟恋人身上找寻理想的爱人特质,当精神的依托与交流脱离具体的生命体验,我们究竟是卸下了重负,还是变得更加孤独?
我们会看到,无论以何种方式让渡出精神空间,技术所能给予的回应总是浪漫却恐怖。在AI读诗之中,这一弊端尤其明显。与其说我们与AI产生了共鸣,不如说AI将我们撕裂,如同两面对立放置的反射镜,没有创造,只有重复,使我们在自我与自我的对视中感到眩晕。
通过这样的方式,AI建造起无限延展的诗意空间,却早已违背了诗歌本身。
德国诗人施莱格尔指出,诗歌是一种自由的、贴近生活的、靠生存的丰富经验营养的思维。简言之,生活和存在的哲学——一种不可能跟思考哲理者个人的特质分开的哲学。他认为诗歌应当被内化为人的精神生活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人都可以是诗人。
通过将诗歌内化,个体得以回归现实生活和主体自我,发掘被忽视但又是真实存在的生存经验,思考自我的真实处境,揭露并治愈内心的种种病症。在诗歌中,个体能够真实地体验,自由地思想,实现自我的启蒙。
在现代社会的背景下,或许某些世俗价值变得摇摇欲坠,但至少还有一种诗意的生活值得度过。诗意生活的触角可以伸展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支持个体在加速的社会时间里驻足欣赏云卷云舒,在异化的个体身上找寻生命本真的价值。
这样,当我们再次读到“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时,我们就能得到除了机械化的个体之外更丰富的想象。当AI机械的电子音落下,我们才终于能听到诗歌本身的声音,时代轰鸣向前的声音,无数具体而鲜活的个体的声音。
参考资料:
[1]《现代诗的文化意义》 知乎:方琢月
[2]隋少杰. 施莱格尔诗学思想及其对当代美学的重要启示[C]. 文艺美学研究(2015春季卷),2015:144-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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