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姜建强,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对新冠病毒奥密克戎的封控,日本从今年夏天开始放松放宽,不再追究密接者,不再隔离感染者,不再限制入境。不过,放松放宽并不等于什么也不作为的躺平。就在12月2日,日本东北大学(仙台)研究生院医学系研究科的高山真特命教授率领的研究小组,发表了一项令人值得期待的研究成果。该项研究成果宣布:汉方药葛根汤+小柴胡汤+桔梗石膏,对急性期的新冠感染者有效。


研究小组在2021年2月至2022年2月的一年时间里,与7家医院共同协力,将感染者161人分成二组。一组每天服用3次汉方药。另一组接受西药治疗,根据症状服用退热药和镇咳药。结果,在发病后的4天内,使用汉方药的患者比常规治疗的患者恢复得更快,而且发生严重呼吸衰竭,需要吸氧的重症风险更低。


研究小组认为,之所以能取得比较好的疗效,就在将“葛根汤+小柴胡汤+桔梗石膏”的药剂并用,有显著的抗病毒和抗炎症效果。领军的高山教授说:“汉方药价格低廉,安全性高,可以立即使用。”


《日本人不知道的汉方力》,渡边贤治著,祥传社,2012年<br>
《日本人不知道的汉方力》,渡边贤治著,祥传社,2012年


这就引出日本汉方文化的诸话题。何谓“汉方”?照我们的理解,不就是中医药吗?不过,日本人并不这样理解。如日本庆应大学医学部汉方医学中心主任渡边贤治,早在2012年出版的《日本人不知道的汉方力》(祥传社)书中说,所谓汉方就是指日本“独自发展的传统医学”。


如果说,中国的传统医学是中医学,韩国是韩医学,那么日本就是汉方学。尽管渡边也承认,汉方是中国在公元5~6世纪传来的医学,不过在传来后,依照日本风土气候和日本人体质而独自发展而形成了一门专门医学。日本在江户时代从荷兰传来西洋医学,叫“兰学”。为了与兰学区分,便造出“汉方”两个汉字组合。


所以,这位中心主任强调,“汉方”是和制日语。中国在1800年前就有《伤寒论》。不过在日本人看来,这部《伤寒论》过于注重理论而忽视实际疗效。日本在江户时代有吉益东洞编撰的《类聚方》。日本人说这部《类聚方》虽然不善理论,却强调疗效。其结果吉益东洞被日本人视为日本汉方的鼻祖。


江户时代汉方医吉益东洞编撰的《类聚方》,国立国会图书馆藏<br>
江户时代汉方医吉益东洞编撰的《类聚方》,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与渡边贤治过于强调“汉方”日本化(独自)不同,最近日本冈山大学研究小组依据文献调查,有了新发现。这个新发现表明,在中医学传到日本的数百年后的奈良时代,唐时代的高僧鉴真和尚为日本带来的汉方药,成就了现在日本临床使用的汉方药基础。


冈大的调查还表明,鉴真和尚当初不仅带来了佛典,同时也带来了36种汉方药和医学书。这36种汉方药有芍药、杏仁、半夏、厚朴、旋覆花等。在984年编撰的现存日本最古的医学全书《医心方》,就记载了鉴真带来的一部分汉方处方。这就逻辑地表明,没有中国的中医学,就没有日本的汉方学。这正如有日本汉方医直言,日本汉方首先是源于中国,然后才能谈论形成与发展的问题。


就拿这部全30卷的《医心方》来说,当时宫廷医官丹波康赖用两年时间编撰而成。据说丹波康赖是“渡来人”的后代,其祖先可以上溯到汉灵帝的第五代孙阿智王。献给当时圆融天皇的这套医书,编撰时引用了隋唐和朝鲜等204部医书,收录的医学条文超过10800条。


其中引用最多的是唐朝孙思邈的《千金要方》(1273条)。《医心方》在当今日本之所以还被关注,则在于编入了“房内篇”(第28卷)。“房内篇”更是参照了中国包括《彭祖经》《玉房秘诀》《洞玄子》《玉房指要》等医书在内的23种古代书籍,引用其经典用语至少在150条以上。如“得阴阳之术,则不死之道也”、“人之所上,莫过房欲”、“阴阳感激使然,非人力之所致也”等“房内”名言,其实都来自中国。


日本战后不久,《医心方》(仁和寺本)被指定为国宝,收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2017年日本发起“国宝《医心方》登录吉尼斯‘世界记忆’”推进会,“房内篇”一度成了《医心方》的代名词。日本古典医学研究家、作家槇佐知子在1974年开始着手用现代日语翻译《医心方》全书。筑摩书房从1993年开始用19年时间出齐了《医心方 全译精解》。


汉方传入日本,之所以能得到较为顺利的受容与发展,笔者以为这与日本人认知深层有一种基于植物的美意识有关。比如成书于7~8世纪之交的《万叶集》,在全20卷4516首中出现了150种类的植物,最高数是萩,141首;其次是梅,119首。其中被歌人山上亿良所歌咏的“秋七草”中的葛根和桔梗,则是现代日本主力汉方药材。葛根对发汗和镇痛有效,桔梗对镇咳、祛痰和消炎有效。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写龙胆,说龙胆花虽杂乱,但在多花霜枯之季节,独有它色泽艳丽,很是可爱。而龙胆作为汉方药材,则具有利胆、健胃之功效。


《源氏物语》里,作为姫君的末摘花,鼻尖红红的。红鼻→红花→末摘花→光源氏的命名系列。表明末摘花就是红花,当时从印度及中国传入。汉方里有红花(コウカ)药材,用于妇科疾病的治疗。鲁迅在留日期间也感铭于日本的药用植物文化,晚年翻译了刈米达夫的《药用植物》一书。我们来看看对“何首乌”的译文:“何首乌,是自生于中国及日本各地的多年性蔓草,根称何首乌,汉方以为强壮药,谓有长生不老之效。约十年以前,在日本也非常流行。何首乌者,令何氏的发变黑之意,是起于‘昔何公服之,白发变黑,故号何首乌’的故事的。”


活跃于江户时代的大学问家、被西方人誉为“日本的亚里士多德”的贝原益轩,在83岁高龄写下令日本人至今爱读的《养生训》(1713年)。不过,他的“吃熟食、热食,不吃生冷坚硬之物”的养生训之一,则被喜欢生冷的现代日本人“打脸”。他的“己身非私物”之说,虽称得上是日本劝阻自杀第一人,但他把身体归于“天地父母之恩”,从而跌入“身体论”死穴,当然也是养生论的死穴。不过他编撰的数十卷《大和本草》,倒也不乏归纳意义上的本草学,为日本的汉方文化注入活力。


江户时代盛行“女训”、“女大学”等,强调女人“别无主君,以夫君为天”。丈夫是天,女人只能顺天。虽说这些是受汉籍影响的那个时代的“鸡汤”,但当时的戏剧家增穗残口写了一本《艳道通鉴》,说“女大学”太虚伪。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男》,则写只有7岁的世之介,能对女人说出这样的话:“把灯熄掉,靠得更近一点”。这部小说还暗示,是汉方支撑了世之介遍历女色的过人精力。


德川家至少有三代将军死于脚气病。但德川家第11代当家德川宗英著有《将军吃什么》的书,说家康有吃“麦饭”的习惯,其富含的维生素B群可预防脚气病,并且由于需要充分咀嚼才能吞下,对健康有益。所以司马辽太郎才写历史小说,赞说德川家康或许是东洋世界第一个知道运动可以健身的人。


《大和本草》,日本国立科学博物馆展示<br>
《大和本草》,日本国立科学博物馆展示


在日本,有一种说法,男人到了不惑的40岁,为了强壮荷尔蒙,必须多利用汉方的精力剂。那么女人呢?特别是单身女人又如何呢?作家中岛玳子在《汉方小说》(集英社 2004)里直言,单身女人更要服用汉方药。这就好玩了。这部荣获第28届昴文学奖的小说,讲31岁的独身女性川波实,有一天在家里不能动了,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症状很吓人,但怎么检查,就是查不出病。最后一招只能与汉方医坂口见面试试。有一段对话如下:


主人公川波实问汉方医:我患的是什么病?


汉方医坂口:没有病名。


主人公川波实:没有病名?


汉方医坂口:是的。没有病名。其实也不需要病名。


中岛玳子著《汉方小说》,集英社年<br>
中岛玳子著《汉方小说》,集英社年


原来汉方医不看局部看整体,看到了她自身体内系统的乱。于是汉方医坂口说:疾病是自身的一种变化,所以也应该看做是自己的一部分。之后在汉方药的调理下,川波实的精神状态得到极大改善。没想到吃柴胡桂枝干姜汤合六味地黄丸还有效。从此之后,她便逢人就说:“我很好呀,一直在吃汉方药的嘛”。以此隐喻这个社会,要想靠一己之力独自生存,就必须无时不刻地依赖他物才行。哪怕是染发剂、假牙、隐性眼镜、硅乳、人工脏器、汉方药。


这样看,这部小说想用汉方来揭破常人的一个认识误区:人,不该对他物有所依赖。其实,恰恰是依赖与调理,才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作家养老孟司在2010年出版《养老训》(新潮社),说现代社会轻视身体,强调脑优先,所以也叫“脑化社会”年轻人自杀多,就是轻视身体,脑化社会的一个结果。


那么如何才能重视身体呢?汉方是其出路吗?目前还没有答案。不过,直觉告诉笔者,每天服用汉方药的人,一般不会自杀。汉方药有一种不为眼见的亲和力和调剂力。为此,日本人总结出汉方与西洋医学太多不同之处。诸如汉方是哲学的,西洋医学是科学的;汉方是综合的,西洋医学是分析的;汉方是全体的,西洋医学是局部的;汉方是对“证”的,西洋医学是对“症”的;汉方是经验的,西洋医学是理论的;汉方是个人的,西洋医学是社会的;汉方是顺应自然的,西洋医学是凌驾自然的;汉方重视自觉症状,西洋医学重视他觉症状。如此等等。这样看,汉方的思想就是小宇宙的思想,天人合一的思想。


脑与心。在东洋文化中,“心”并不是一个解剖学意义上的器官,而是一个想象的文化集合概念。在日本,汉方药能做得这么精粹,又能如此持久热销,显然与这个文化集合概念有关。不过,事情总有另面。既是医生也是作家的海堂尊,在《死因不明社会2018》(讲谈社2018)书中说,日本解剖率在发达诸国中是2%,为最低。98%的日本人死者都被死亡诊断书误诊死因了。所以日本是真正的死因不明的社会。


作者的结论是要动用AI为死者验尸。虽然日本早在1774年就有前野良泽、杉田玄白从荷兰语翻译的《解体新书》问世,虽然鲁迅在百年前就向藤野先生学习解剖了,但日本为什么至今还不盛行解剖呢?一个原因就是在对“心”的理解。心不是解剖学的而是文化学的,而文化的集合概念是无法解剖的。从这一思路出发,日本人在汉方整治上也强调“证”的集合性,重视腹诊(腹部触诊)。这也是依据《伤寒杂病论》里的方术,表明日本汉方并未脱去古方派的本质。


现在日本有医疗用汉方制剂148种,医疗用汉方草药137种,一般用汉方制药294种。据日本药史学会年会2017年数据显示,日本医疗用汉方制剂148种出典分别是:汉代72处方(49%),宋代24处方(16%),明代23处方(16%),清代以后处方为零,日本自己的处方25种(17%)。1967年有4种汉方制药纳入医保后,到今天已经扩展到148种汉方制药。所谓汉方药,是从各种生药中抽取精华,加工组合成颗粒状。种植药草,确立药理,优质提炼,技术精湛。为此目前全世界70%以上的中药市场,都被日本的“汉方药”占据。


日本最大的汉方药研发制造企业是津村(ツムラ),创建于1893年(明治26年)。这家百年企业截止2022年3月,从业人员有3921人,国内市场占有率为83.3%,医疗用汉方制剂88.1%,处方数量148种。首任创业者是津村重舍,他在年轻的时候,心中燃起良药普及的大志——良药必定畅销。之后便离开故乡奈良,前往东京创立津村顺天堂。此外,日本还有多家百年以上的汉方制药企业。如武田制药创立于1781年;帝国制药创立于1848年;太田制药成立于1879年;小林制药创立于1886年;大正制药创立于1912年。


日本的大街小巷,都能看到以“XX堂”命名的既传统又现代的汉方药局:千幸堂/鹤龟堂/木兰堂/仁生堂/新生堂/和久堂/龟命堂/香和堂/季然堂/美和堂/诚心堂/二叶堂/松鹤堂/汉风堂等。这一传统当然是仿制创建于1573年的中国老字号时济堂。而跑进任何一家日本药妆店,琳琅满目的是非处方(OTC)汉方药:龙骨散、太田胃散、正露丸、五苓黄散、清肺汤、银翘散、柴胡桂枝汤、五虎汤、救心丸等。


《黄帝内经》讲“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的逻辑;讲“天有八风,触五脏,易发病”的真相。日本人信这套说教吗?看来还是信的。1976年去世的龙野一雄,是医学博士,汉方医学权威。他去世后的1978年,日本雄浑社出版了他的全18卷的《汉方医学大系》。这套皇皇大系,就是以《黄帝内经》为其内在之理而编撰的。


日本江户后期医师中西深斋埋头研究中国的张仲景《伤寒论》30年,出版《伤寒论辨正》《伤寒名数解》经典大著。日本作家黑川达郎在《汉方历史小说集》(谷口书店 2005)里,有一篇写中西深中西深斋,说他对《伤寒论》的评价是“感觉完全不像人能够写出来的。”日本有“同源异流”,“同根异枝”之说,表明日本人即讲同也讲异。


创建日本早期卫生行政系统而至今被日本人记住的长与专斋,在1875年创生新词“卫生”。虽然是从《庄子》里取出“卫生”二字,但对应的是英语和德语中的“hygiene”一词。这个词既结合了个人行为,又强调了国家角色。这一卫生的现代意义和导出的制度安排,在1900年后的东亚变得极为重要。从这一视角看,日本的汉方文化导出的现代意义和未来对人类的贡献,恐怕也是可期待的。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对新冠治疗有效的汉方药与日本的汉方文化》。)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姜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