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懒熊体育 (ID:lanxiongsports),作者:赵宇,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每次谈及日本足球,多数中国球迷会投以羡慕的目光,总有人想弄清日本足球成功的关键。当然,每个人也都能对这个问题给出不同的答案,即便写上几本书,也无法把其中的细节完全讲透。
懒熊体育联系上一位与日本体育、足球界有着近30年近距离接触、目前还生活在日本的华人,希望通过与亲历者深入交流的方式来探究日本足球崛起的背后故事。
如他所言,自己所谈的内容都是耳闻目睹的小事,并非日本足球全貌,希望通过这样的讲述,让那些对日本足球感兴趣的人可以管中窥豹,对日本足球和日本人的做事方式有进一步的认识。如果还能有所启迪,就再好不过了。
以下为该在日华人的自述:
“百年构想”的缘起
由于我的部分工作项目会涉及到一些大型体育活动,所以过去近30年时间里,我与中日两国体育、足球界始终保持着紧密联系。日本申办和举办的2002年世界杯、2020年东京奥运会,以及在日本举行的亚冠、东亚杯等赛事,我都有幸参与其中。
如果讲日本足球,让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前日本足协主席川渊三郎先生。
90年代初,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办公桌后的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题有“百年构想”四个不大的毛笔字,字迹虽小,但梦想宏大。
这个“百年构想”是川渊三郎提出来的,日本人把它作为本国足球的长远发展计划。90年代,足球在日本还是一个小众体育项目,记不清当时他是怎么解释百年构想的定义了,但我清晰地记着他向我描绘的美好愿景:“希望将来日本的女人们能带着孩子和家庭,把足球场当成一个全家周末去娱乐的地方。”
这句话让我至今印象深刻。川渊三郎特别强调是“女人们带着家庭”,而不是“爸爸们”,如今回味起来,让我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一定是希望日本足球能在世界崛起的同时,也能在日本成为一种流行体育文化,影响到日本的每个家庭。
川渊三郎当时问我:“你最关心日本哪里的足球?”我的回答是:静冈。静冈当时是日本足球王国,国家队有一半球员来自静冈县。
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关注浦和?那里的足球文化很浓。”
浦和隶属于日本埼玉市浦和区,拥有一支职业足球俱乐部队,名为浦和红钻。自那之后,我开始深入了解浦和当地的足球。2002年世界杯前,浦和建了世界杯球场,这是当时最好的专用足球场。比赛时甚至可以听到球鞋碰撞的声音、闻到运动员身上的汗味。
因为浦和球迷狂热、有组织性,再加上整体足球氛围浓厚,日本国家队的关键主场比赛至今仍放在那里。也正是受川渊三郎不经意一句话的影响,我选择定居在浦和,一直到今天。后来我也经常对别人讲:“想要了解日本足球,先要去浦和看看。”
川渊三郎为日本足球做的另外一个贡献,是要求所有职业足球俱乐部名称中性化,球队的名称里要加入地名,而非赞助企业冠名的模式。他认为企业终究是会有变化的,只有带有地名的、中性名称的俱乐部,才更能扎根在一个地方,与当地的企业和居民融为一体。
虽然这种冠名模式在当时存在很大争议,也有一些红极一时的俱乐部因赞助和投资企业撤出而解散,但现在来看,中性化名称还是让日本J联赛俱乐部走得更加长远。过去和现在,也会有不少J联赛俱乐部面临各种经营困境,俱乐部可以是依靠地方政府、地方企业和球迷共同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任何一个细节都不会被忽视
日本人做事的细致已广为人知。和日本足球人接触多了后,更加认证了我对日本民族性的认识。
2000年,日本足协为宣传世界杯到北京做过一次展览活动。展览开始前的某一天下午三点半,日本足协计划召开一次媒体见面会,工作人员在见面会前一天下午到现场彩排。
彩排的内容甚至包括在下午三点半这个时间段里,把窗帘拉到一个什么样的角度才能让室内的光线最合适;为了控制整个发布会的时间,事先用秒表来精确计算主持人和翻译说话的时长。
这种小细节体现在日本足球和体育界的方方面面。
我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上个世纪,日本女排来中国打比赛,队员被鸡汤中的整只鸡头吓得叫出了声——日本人是不吃鸡头的。2008年去北京参加奥运会前,日本代表团考虑到饮食文化的不同,曾专门聘请中国厨师模仿中国的自助餐,给日本运动员做“用餐”彩排,希望代表团成员能提前适应中国的餐饮习惯,尊重对方的文化,做到入乡随俗。
日本国家队外出比赛时也经常会自带厨师。我看到报道,出征卡塔尔世界杯前,日本国家队进行了大合影,随队五次参加世界杯、60岁的厨师西芳照被邀请坐在前排中间的位置,队长吉田麻把自己的袖标戴在了他的左臂上,用这样的方式去感谢这位厨师为国家队的付出,这也体现了一种尊重。
西芳照并不是日本国家队的御用厨师,而是一名有着自己小店铺的普通厨师。他不光为日本国家队提供服务,也是几家J联赛俱乐部出征亚冠时的厨师。
西芳照的绝招是在任何客场都可以用当地食材让队员们吃得舒服,他的拿手菜很简单,一道是意面,一道是咖喱饭。
魂(TAMASHI)在足球场
日本足球走向世界的道路上,有两个很有影响力的“冈田”。一个是裁判员冈田正义,因为他的名字,球迷们叫他“Justice(正义)”。他当年是日本足协认定的特级裁判(现在叫做职业裁判)资格的第1号裁判员,1998年出现在了世界杯赛场上。我记得有一年中国媒体做专题片采访他,问了一个关于“黑哨”的问题,但怎么解释这个名词他都搞不明白。
我当时也在现场,很不理解——都是裁判员,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同行的中国记者把在中国发生的情况讲给他听,他还是不能理解,不知道为什么足球圈会有“黑哨”的存在。
后来我也慢慢明白,因为日本足球圈这么多年就不存在“黑哨”,每个人都恪守准则。所以当你问关于“黑哨”的问题时,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另外一个著名的“冈田”,就是曾两次带日本国家队征战世界杯的冈田武史,他后来也在中国杭州绿城执教过,就不用我多说了。
1998年世界杯前,冈田武史接过日本国家队的教鞭。为备战世界杯,他们先到欧洲拉练,然后再去法国。到法国后,队伍要敲定参加世界杯的最终名单,初出茅庐的冈田武史放弃了名气冲天的三浦知良,这在日本足坛和整个社会引起了轰动。
那是日本队第一次参加世界杯,预选赛功臣三浦知良却在赛前离队,被送回了日本。回到国内后他对媒体说:“我把自己的魂儿(TAMASHI)留在了法国。”
在日本足球界,三浦知良的绰号是“KING”。虽然不能随队参加世界杯是一件很遗憾的事,但他始终没有公开抱怨过,他选择把灵魂留在球队,继续跟着大家一起作战。
1967年出生的三浦知良今年已55岁,依然活跃在足球赛场上。11月12日(世界杯开赛前一周),三浦知良代表铃鹿无限足球俱乐部在J3联赛中进球,再次创造了他保持的吉尼斯“世界最高龄进球纪录”。遗憾的是,三浦知良一生没有获得代表日本队参加世界杯的机会。日本队卡塔尔世界杯小组赛第一场同德国队比赛,三浦知良和中田英寿一起坐在看台上,以一名观众的身份观看世界杯的镜头让人唏嘘不已。
两位“冈田”先生和三浦知良,他们在足球世界里扮演不同角色,都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都是为足球而生。
足球场上的第12号选手
日本国家队和俱乐部有很多死忠球,他们跟随球队南征北战,因为足球赛事的不确定性,这些球迷也因此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去公司上班、做职员,很多都是一边打零工,一边支持自己喜欢的球队,经济收入有限。
2006年世界杯预选赛,日本与朝鲜队比赛被安排在中立地泰国进行,那场比赛不允许球迷进入,被称作“无观众比赛”。一小部分死忠球迷在知道空场的情况下,依然来到泰国,他们在球场外面边听收音机边敲鼓,呼喊助威。
记得赛后一位球迷说:“能不能进入现场观赛是国际足联的事,球迷能做的是希望我们的声音像每场比赛一样被场地里的球员们听到。”
日本职业俱乐部为球迷的服务也很周到。俱乐部到中国打亚冠比赛时,会有先遣人员到比赛城市打前站。除了为球队考察场地、酒店环境外,俱乐部还有专人专门为球迷服务。
记得与我随行的一位俱乐部高管,他要在没有翻译的帮助下,自己一个人从机场坐公共交通到集合酒店,通过文字、拍照的方式记录下全过程,然后发到俱乐部官网上,告诉球迷如何换钱,公共交通如何买票、换乘等。
这位官员认为,在没有翻译的情况下,自己从机场到达集合酒店所遇到的问题,都将是球迷们可能会遇到的问题。有了这份指南,球迷两天后来到比赛城市时就会非常顺畅。
日本俱乐部代表发现中国很多体育场的公共厕所里手纸短缺,会提前在本国球迷看台区域的厕所放置手纸,给球迷提供方便。他们会给每个球迷提供一个大信封,包括去球场的大巴车票、球票和应急事项。所有这些都是不免费的,球迷需要自己支付全部费用。
对于这样的方式,日本球迷认为非常正常。他们更希望与俱乐部保持独立的关系。在球迷看来,自己到现场为球队加油是自愿的,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愿意为此付出,同时也要保留自己抒发情感的权利和自由。
90分钟比赛结束后,不管输赢,日本球员都要去球迷看台下鞠躬致敬。球迷在比赛中完全和队伍站在一起,即使大比分落后,也不放弃全力支援。但他们赛后如果觉得队伍表现不好,也会现场怒斥球员,此时的球员哪怕眼里含着泪,也不敢反驳球迷。日本的球迷、球员和俱乐部已形成彼此依赖、相互促进、共同前行的默契。
百年构想不是梦
在日本,职业球员退役后到小学教孩子踢球是很常见的事。除此之外,我们还经常看到父亲带着儿子踢球,他们会教孩子如何把球传好。
父亲会对孩子们说:“我这样做并不是要求你一定能成为职业球员,而是想告诉你应该如何让对方很舒服地接到球,通过你传的球给对方创造下一次的美好。”在我看来,这就是足球培训的意义,它能让孩子们懂得做好自己的同时成就别人。
总有人问,为什么日本足球能成功?这是个很大的话题,没有人能说得清。但有一个关键词不能忽视,那就是“坚持”。
川渊三郎是日本足球走向成功的奠基者,做个不恰当的比喻,那个时代就是“一个聪明人带着一群傻子在做一件大家都认可的事”,他们提出了“百年构想”,然后一直坚持着往下走,这四个字始终照耀着日本足球,一直到今天。
这种坚持不光是在足球,在其他社会层面也很普遍。不少日本人会把自己的个人爱好坚持一辈子,一些小商小店也能成为百年老铺。
我偶然认识一位六七十岁的普通日本人,他是一位有自家店铺、制作窗帘的匠人。
这位老人每周末都去公园散步,见到外国人就主动上去聊天,用肢体语言和自学的多种蹩脚外文邀请对方写人生感受。每隔三个月,他都会把自己收集的故事出版成一本名为《BUBU》的杂志,送给那些不认识的人。后来,我们家也成为这本杂志的撰稿人。
该杂志以季刊的形式出版,一做就是36年,目前已出版148期,完全是以自费的方式独立编辑发行,从未间断。
日本的企业文化也是这样。日本家喻户晓的酱油叫做“龟甲万(KIKKOMAN)”,他们从一家小作坊开始做起,近400年都沿用原始的酱油酿造工艺,一步一步发展成为调味料的世界知名企业。在欧美,KIKKOMAN已经成为“酱油”的代名词。我相信“龟甲万”最初可能没有百年构想,但是他们只知道坚持,并坚持了几百年。
所以,不管足球还是企业,日本人都秉承同样的做事方式。百年构想,不是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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