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崔昌杰（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2022级博士生），编辑：卷心菜，原文标题：《崔昌杰丨真实的养老院生活，你可能想不到！》，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无论是物理距离还是心理距离，养老机构对于那些尚未步入老年的人来说可能是陌生的，尤其是对于年轻人来说还多了一些不一样的色彩，他们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提到养老话题，或许在他们看来，提前想象自己的老年生活不失为一种乐趣，也是在这个被称之为“疯狂内卷”时代的一点心理安慰。
因此，很多同学知道我在养老院住过一段时间后，会和我聊一些相关话题。除了前几篇随笔涉及到的有较多田野素材支持且可以较完整讨论的话题外，大体还有如下较为细碎但有趣的问题。
当然，以下所谈论问题的背景均建立在“我所工作和居住的养老院是一个‘中西部且偏中低端’养老机构”之上的。同时，对以下问题的看法均带有个人生活印记，可能并不是所有养老机构的特点。
护工会不会虐待老人？
从个人体验来说，我没有看到，这种概率很小。
如果从身体方面来说，概率很小很小。首先从护工的角度出发，即便护工真的是为了获取收入也不可能去虐待老人。因为护工的工资收入分为“基本工资+提成”，而提成是与照顾老人的数量、失能程度密切相关的。
也即是说，照顾老人的数量越多且失能程度越高，护工获得的提成也就越高。在当前养老院入住率普遍不高的情况下，护工必须尽可能地保持照顾老人的数量，而虐待无疑会加速老人的离世。我所在的这个机构也有失能程度很高的老人，护工也是在生活上尽力照料，保持最基本的清洁和三餐。
“二楼的她俩（护工）可不敢让老人死，老人死了的话她们就没有提成。”
其次，虐待行为不仅不符合养老服务基本规范，也有被举报、开除甚至是承担法律责任的风险。因为养老院需要依靠良好的行业声誉生存下去以吸引老人入住，那么也会对这方面尤为重视。
但如果从心理方面来说，又确实存在很多张力。因为一个护工要照顾多个院民，例如我所在的机构，护工要照顾7~15人不等，平均也要照顾11位院民。那么护工的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照顾院民最基本的生活起居上，照料压力会很大，基本没有时间去关注到他们的心理状态，所以有时候难免会和老人产生一些“言语冲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起居上继续提供服务。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双方的情感体验都不会好，护工会觉得老人在闹情绪，老人会觉得护工态度不好。
老人：“这个女的脾气不好，你可不要招惹她”。
护工：“你看我们总是单独给这三个完全不能自理的老人做饭，都是他们可以咽下去的，平时不要总看我在凶她，但是我对她还挺好的，要是不给她吃饭的话，饿5天就死了”。
护工的照料是不是不专业？
要看对“专业”的定义是什么。如果切实按照国家出台的一系列养老照料“规范”进行对比，那肯定在照料过程中存在不专业行为；但如果要是从“考证”和照料效果来说，我所在机构的护工们都考取了“护工证”，老人们的生活起居也是被合理安排的，护工也懂一些基本的穿衣、翻身、喂食技巧，并没有存在因为长时间卧床而生褥疮的情况。
但至于说为什么护工考了护工证，却又不完全按照规范来照料。这是因为虽然国家和地方政府都在推行养老照料人员的专业化和规范化——考核的指标之一就是“持证数量”——但是从实际状况出发来考虑，又存在两种张力：
其一，政府与机构想要提高护工持证比例的愿望与护工实际的考证能力存在错位。因为护工基本都是55岁左右的女性，受教育程度偏低，考核又包括笔试环节，所以要她们考取护工证是比较困难的。这就会发生考核方为了满足护工持证率，不得不降低考试标准的情况：
“有的养老院是只需要部分去考，有的养老院需要所有人都有护工证。这个东西蛮好考的，真的蛮好考的，不过好考我也都是抄的。”
“之前我们那里有个护工，我们就调侃说她一个字也不认识，还搞了两个证。”
其二，关于实操方面的培训，专业培训知识繁多，这对于护工的学习能力要求较高；而且护工在日常照料的工作经验中已经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护理操作：
“也没有怎么学，讲的那些还不如我们自己照顾的好，再说了也听不懂，只要人去了就行，考试考得也很简单，哪里像我们工作，什么事情都要处理。”
护工的收入怎么样？
整体来说，护工的收入较低，他们所获得的工资收入与繁重的劳动付出是不匹配的。护工的收入分为三部分：工资、小费和其他。
首先是上文提到过的护工的工资收入，我所在机构护工的收入在3300~4100元之间，因为照顾院民的数量与失能程度有差异，所以她们在工资收入上也有所不同。除了照料老人的工资收入之外，护工还会积极承担机构内的其他职责来获取收入，例如我所在机构的两位护工便争取到了庭院清扫工作，每个月可以获得额外五百元收入。而且一旦有护工请假或休假，那么其他护工便需要承担起代为照料的职责，她们也会获得额外的补贴收入。
“三楼那个请假最多，一般都是我顶上他，他那天的提成就是我拿。”
其次是小费。虽然养老院不允许护工收取小费，而且护工也绝不会存在主动索取小费的情况。但问题在于，一方面家属有给小费的动力（当然并不是所有家属），他们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得到护工更多的关照，生活质量更好一些，虽然本质上还是担忧护工照料服务不够好，所以想通过给小费的方式获取护工的额外关照。另一方面，护工的工资收入与她们付出的劳动也确实存在差距，这也是补偿护工较低劳动收入的一种方式。
“当时我照顾了两个婆婆，那比对我老妈还好，那个时候我觉得当时那个养老院工资太低了要走，那两个婆婆就不要我走，她们说和要我一起走，他们的儿子就说，‘那我们两家每个月都给你补两百块钱，你还留在这里照顾她们，行不行？’我一想觉得也行，于是我就一直在那里做事，后来那边拆了我就来了这家。”
当然，这种非正式的灰色收入虽然不“正规”，但却是可理解的。最重要的不是去谴责护工，而是思考如何在制度上保障护工可以拿到与劳动付出相匹配的酬劳。
最后是一些其他收入。例如护工可以利用日常清洁的机会，捡拾废品，这是一种补贴工资的收入来源。同时，养老服务也存在其“下游”行业，例如丧葬“一条龙”服务。寄养老人一般会住在养老院，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换个角度来说，养老院便是“一条龙”服务的重要客源和信息源。为了建立稳定的合作关系，“一条龙”服务机构一般都会与养老院形成某种互利机制，“穿衣服（丧服）”是护工可以依靠自身劳动参与其中获取额外收入的事项，此类劳动也属于一种“照料”，属于让老人“体面”离世的劳动。
“‘一条龙’也是很赚钱的，就等于说他的亲戚多，他的客人就多。就相当于他用的烟酒啊，什么都多，一条龙服务是把这些全部都包了....“穿衣服”就相当于有老人去世之后，养老院和他们讲，一条龙就要赚钱，他就会找家属要。比如说（家属）买他一套衣服，他就收800、 900......但是他收的钱的一部分要给我们，这是说这衣服的钱，因为如果我们不和他说，他也不知道（这个老人死了），穿衣服又是一人200块钱，谁穿谁得，一般都是照顾那个老人的护工负责给他穿衣服，得这个钱。”
养老院怎么收费？
首先，入住的院民一般都要先和家属签订《代养协议书》，在协议书中会就老人的失能程度进行评估，然后标明收费标准，我所在机构的收费标准在2400~3500元（截止2021年11月）之间，这一部分收费已经包含了“床位费”“护理费”“伙食费”三大开支。
当然，在这三项开支外，还存在一些基础护理之外的“收费项目”，最典型便是“消耗品”（如纸巾、纸尿裤、尿垫等）、“过年费”“理发”“修脚”等，之前走访过的几家养老机构中，这些也都是要额外收费的，不包含在日常护工服务中。其中“过年费”是指那些在过年期间不将院民接回家团圆的家属，需要向机构额外缴交的费用，因为春节期间护工人数少，工作负担重且属于法定节假日加班，机构需担负的人力成本上升，因此需要家属分摊。
下表是笔者整理的S机构收费标准：
从机构的收费标准来看，确实是在逐年增长，平均价格也在三千元左右，所以说并不是所有老人都住得起的。笔者在机构也的确发现，入住机构的基本都是当地某工厂退休的职工，他们的退休金基本都在2400~4000元之间，可以依靠自己的退休金来覆盖机构费用，当然，他们的退休金收入水平也制约了他们的选择；纯粹依靠子女收入来支付机构费用的老人极少。
“我要是一个月有五千块（退休金），我就不是住这里了，这里很低端，我就要去住那个高级一点的，最好是一对一的...那肯定不会让儿子出这个（不够的）钱啊，他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要养啊，你老了不中用了，要想清楚这一点，所以说不是孩子不孝顺。“
养老院的作息和伙食怎么样？
首先是作息。养老院大体可以分成院民、护工和其他工作人员这三类群体，他们的作息也是不同的。
院民一般都是早上五点半起床，但是晚上休息的时间不定，但最晚一般也在九点半之前，早一些的八点就要休息。而护工只有在协助所有院民休息之后才能休息。晚上也会起夜，给不喜欢穿纸尿裤但有可能尿床的院民“叫尿”（这并不是晚上值班，在此类中低端养老机构不存在“轮岗”，更多是一种“包干”），早上五点起床工作（如果是负责清扫庭院的护工，则四点就要起床），给院民穿衣擦脸刷牙。
7:20、11:20、16:20是机构的开餐时间，护工要推着餐车去食堂分餐，因为只有她们知道每个老人的饮食喜好。护工的其余时间便主要是围绕着清洁工作进行。除了饭后的餐具清洁，还有上午的衣物清洁，下午也要安排好给院民洗澡的时间和顺序，只有晚饭过后，工作才相对轻松一些。
而其他工作人员，包括管理人员、厨工，则一般也是早上五点开始工作，管理人员会定点在机构内巡视，查看是否存在安全隐患以及协助护工开展工作。厨工则只有5:30~7:30、10:00~12:00、15:30~16:30这三个时间段备餐即可，其余时间则较为自由。
有趣的是，机构的工作人员并不是截然区分的，比如护工经常早上在帮院民穿好衣物后协助厨工备餐，因为一般早上备餐就要顺便将午餐的食材处理好，工作量较大。
其次是伙食。正如前几篇随笔中提到的，中低端民办养老机构的收费标准不可能定的很高，但为了尽快收回成本、实现盈利，一般会尽量压缩机构日常成本。除了尽可能少地招聘护工，在饮食上也要尽量节省。例如机构会在肉价和菜价较低的时候囤菜囤肉，批量采购米面油，以节约成本。下图是笔者在机构的日常饮食：
整体来说，机构的饮食是可以满足院民日常所需营养的，但是由于中低端民办养老机构所能提供服务更多是一种“底线照料”——“底线”既是从护工照料来说，也是从机构的硬件和饮食来说——因此服务的水平就不会很高，所以机构饮食也是院民和护工日常“吐槽”的对象。
节约成本无可非议，但过度节约成本便很容易出现一些不规范的情况。因此，协调此类民办非营利机构“社会责任”与“盈利生存”之间的矛盾，依旧任重道远。
感谢李婷师姐在田野期间的指导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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