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唐辛子，原文标题：《“一人活”的女人们》，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来到京都之后，我剪头发的频率明显多起来。以前在大阪，一年最多去两次美容院剪头，但现在几乎一两个月就会去一次。一个原因，是以前我留长发。长发是非常省钱的一种发型，就让头发垂直生长就好，除了洗头占时间外，其他都省事。而现在留短发，稍微变长一点，就感觉失去了层次感，不得不经常修剪。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可以在剪头的时候，跟美发师佐藤聊天。
日本的秋田出美人。佐藤就是一位典型的秋田美人——皮肤白皙，脸庞小巧，穿着宽宽大大的长袍在店堂内穿梭时，看起来柔弱无骨，飘飘欲仙。而与这种仙气反差萌的，是佐藤的大嗓门——秋田出生的佐藤，不会像京都女人那样刻意修饰出细声细语。她说话大声，笑声爽朗，这就更令人放松且愉悦。还有什么能比爽朗的笑声更治愈人心的呢。
我跟佐藤聊天，对她说：
“秋田的雪好美啊！太向往了！”
本来正在大笑的佐藤，马上停住笑容，正色对我说：
“唐桑，雪啊，对秋田人来说，是灾难，不是浪漫。大雪，是很可怕的。”
佐藤说，她就是为了逃避家乡的雪而离开秋田的。她不喜欢雪。
离开秋田的佐藤，先去了东京，在东京的美容院工作了几年后，忽然对东京的热闹感觉厌倦，于是找到一份在京都美容院的工作，搬到京都住下了。
“当时以为会和住在东京一样，住上几年就厌倦，会想要离开吧？没想到，这一住，就住了20多年。”佐藤边给我剪头边说。
“会一直在京都住下去吗？”我问。
“不知道呢！也许哪天住腻了，就该离开了。”
佐藤边回答我边双手不停。说话的口气，像是她手中握住的发剪，明快，没有丝毫迟疑。
如果离开京都，你会去哪儿呢？我问。
不知道呢，佐藤答。又说，她最向往的，是那种开着一辆房车，四处旅游的生活。车停在哪儿，就在哪儿安家。不要方向，也不要有目的地，那样最好。
“你想想看：黄昏的时候，如果车子正好开到山顶，就在山顶住下来。停车，打开一罐酒，一个人坐在山顶上看夕阳，看完夕阳看星星、看月亮。看累了，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日出，在喷薄的日出中惊醒……，你想想看，这样的生活，是多么的好！”
“的确是好啊！”我随口附和。这样的生活，恐怕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而佐藤则很难说，她拥有游牧民族的气质，也许哪一天，就真的辞去现在的工作，从京都飘走了。70年代出生的佐藤至今独身一人，并十分享受独身一人的生活状态。
“不上班的日子里，就睡到自然醒，整个白天，都悠悠地、懒懒地。佐藤爱看书，尤其爱看京都的美食杂志。这令她对遍布在京都各处的美食餐厅了如指掌。我想也许是京都的精致的美食留住了她，让她可以在京都生活20年也不感厌倦。因为每天晚上佐藤都要去居酒屋喝酒。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几个人——佐藤有一群因喝酒而结缘的酒友。
佐藤天生好酒量，十几杯威士忌喝下去，依旧淡然自若，面不改色。佐藤对酒的执着，让我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部深夜电视连续剧，剧名叫《晚酌的流仪》。主人公伊泽美幸，是一位跟佐藤相近的职业女性：37岁，独身，房地产公司的营业骨干。超强的工作能力令美希幸在公司深受信赖，事业顺风满帆。
而这样的美幸，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那便是爱酒。工作之余，唯美酒不可辜负。如何在一天工作结束之后，喝上一杯口感绝佳的美酒，是美幸始终在不懈思考的事。
对美幸而言，喝酒也像是一种游戏，需要经过重重关卡：
下班之后，必须先去泡澡、蒸桑拿。蒸完桑拿，无论多么口渴，必须坚决不喝水；然后，再去超市购买自己喜欢的食材，回家自己烹饪一两样下酒菜---这个过程当中，无论多么口渴，也一样必须坚决不喝水。哪怕超市提供免费试饮，也要果断拒绝。唯如此，才能在下酒菜上桌之后，在一种绝对的饥渴状态中，打开一罐啤酒，倒入冰镇好的啤酒杯中，仰头一饮而尽---嚯……这一刻的淋漓尽致，芳淳甘美，才是人间值得，才谓人间至福。
“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
“一个人的时候也要美丽的度过。”
这两句话，可谓现代日本社会的“女德指南”。与昭和时代经常出现在电视画面中的“一对夫妇+一儿一女”的理想四口之家不同，当下日本的文艺作品，单亲妈妈、独身女性的题材明显多了起来。她们经济独立、凡事有主张、对生活有自己的见解，极为看重个人独立的生活空间，非常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时光。内心强大到不需要爱情，懂得如何自己跟自己玩。
现代社会的人，越来越渴望没有束缚的自由生活，期待作为独立个体的自己，可以不依赖任何人都一样好好活下去，甚至哪怕是结婚成家，也希望能拥有一个人度过的时间。这是人类社会在都市化进程中，所必然出现的一种趋势——从传统的大家庭、到现代的小家庭、再从现在开始直到未来，出现追求绝对独立的“一人活”。
早在一百多年前，日本女诗人与谢野晶子就说过一段名言：
“我认为，作为人，不管是男是女，作为理想，必须经历并完成四个独立，才能形成完整的人格。这四个独立就是：思想的独立、感情的独立、创作的独立、经济的独立。有了这四个独立做前提，才真正完成作为人的独立。”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与谢野晶子所提倡的“四个独立”，在日本的部分都市男女当中得以实现。日本的专栏作家荒川和久，多年从事日本社会的独身研究，并将他的研究结果汇集成了一本书，书名叫《超SOLO社会：“独身大国•日本”的冲击》。在这本书里，荒川和久根据他的研究数据，推测在2035年，日本总人口中，将有一半人以上独身，再加上未婚化、非婚化、离婚率上升以及丧偶，日本将进入到独身大国社会。
曾经的日本社会，是全民皆婚的家庭共同体社会。当时日本人的婚姻观，认为“结婚是人生当中理所当然的事”。这就像不管是不是肚饿，都认为一日三餐应该按时吃饭的认识差不多。而从平成时代开始，日本人的许多生活观念，都在发生明显转变：如果不饿，就不必餐餐进食，以免造成消化不良甚至体型肥胖。同样地，如果独身一人就可以生活得很好，当然也不必结婚。以免失去自由，失去只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空间。
这种强调自我独立的思维模式，并不一定跟经济相关，但却与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现代日本人从小就接受“自立•自由•自给”的价值观教育，这令他们更相信自己，也更看重自己。当信自己看重自己的人们，开始向内心寻求自我时，独立便开始成立。如果经济上再实现自给自足，独立便能破蛹而出。
美容师佐藤，便是这样一位破蛹而出、活得自由自在的女子吧！我想。这样自由的女子，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也拥有常人所无法到达的淡然。就在不久前，一个初秋的下午，我又去找佐藤帮我剪头的时候，佐藤告诉我：常跟她一起喝酒的一位酒友去世了，因为癌症。
这样的话题让我变得沉默。我感觉自己的心绪明显变得有些复杂，但除了沉默，我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直到佐藤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一句：“去墓地喝酒，感觉会很好吧！”我才附和了一句：“是啊！”
我知道佐藤只是在给我剪头的时候，随便找个话题跟我聊聊天。就像跟人寒暄时，谈论天气那样。
“明天会下雨呢，不过我们还是聚个会喝点酒，在雨中喝酒感觉会很好吧。”
“一位朋友患癌去世了呢，我们打算去他墓地前喝酒，在墓地喝酒的感觉会很好吧。”
这让我想起树木希林生前说过的一句话：
“活着是日常，死去也是日常。”
佐藤的淡然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但想想活着的日常如此多烦恼，而死去的日常烦恼恐怕也不会少，不免心中黯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唐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