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秦朔,原文标题:《秦朔:更好回家 || 大视野》,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乡。


我的家乡开封,是一部厚厚的大书。


它有4100多年的建城史、建都史。先后有夏,战国时的魏,五代时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以及北宋和金在此定都,是为“八朝古都”


公元前8世纪,春秋时期的郑庄公在朱仙镇附近构筑城邑,屯兵储粮,取“启拓封疆”之意,定名“启封”。公元前156年,汉景帝刘启即位,为避改“启”为“开”,“启封”更名为开封。


这部大书上,有雅的极致,有俗的天堂,有痛的极限,有苦难深深。


所以每一次对开封的再发现,既让人惊喜,又令人肃穆。


喜与悲


10月4日早上,风雨交加。当我站在开封市中山路和自由路交叉口南侧,那由几千平方米的大棚所遮盖的深坑里,瞬间有了一种穿越千年的沧桑感。


此地是州桥遗址。9月28日,国家文物局在北京召开发布会,通报了“考古中国”重大项目“开封北宋东京城州桥遗址”等取得的重要进展,实证了开封“城摞城”的奇观。



州桥,始建于唐建中年间,当时开封名为汴州,故名州桥。北宋时,州桥的位置恰在汴河与御街的交汇点,北望皇宫南大门的宣德楼,南望内城南三门居中的朱雀门,是东京城的中轴线跨越隋唐大运河的地标。


目前,州桥遗址已完成了4400平方米的发掘面积。在东侧探方,是大运河(汴河)的故道遗存,唐宋金元明清每个时期的地层都很清晰,上下叠压。在西侧探方,可以看到宋代堤岸的石雕祥瑞壁画,海马、瑞鹤、飞云栩栩如生,印证着《东京梦华录》中“近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马水兽飞云之状”的记载。


明代州桥是在宋代州桥之上重建的,结构基本完整。在明代道路上,叠压的是清代的车辙印。


桥摞桥,路摞路,城摞城。从魏国大梁城到唐代汴州城、北宋东京城、金国汴京城、明开封和清开封,立体叠加,中国独此一城。


目前的国家文化公园有5个,长江、长城、黄河、运河、长征。州桥一地,与运河、黄河都相关。待几年后发掘结束,建成博物馆,将成为中原文化的一处新坐标,是没有疑问的。


如果时间倒流千年,州桥或许是“世界第一桥”。北宋东京极盛时的人口有150万,其发达程度可以碾压世上任何一座城市。


如果当时有航拍,州桥注定是全世界最亮的地方。北宋取消了宵禁制度,东京打破了唐代长安城将“坊”“市”分开的格局,让民居和商业混杂,开封因此成为中国古代第一个敞开型的城市,中国从此也有了繁华热闹的夜经济,“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注:“坊”是居民生活区,“市”是商业区)


自1986年离开开封,魔都上海和商都广州成为我的第二故乡。而在州桥遗址,我想到,无论广州还是上海,其在世界的地位,都远远无法和北宋的东京城媲美。


“刚开始发掘时,最先看到的是房倒屋塌,遍地尸骨,非常震撼。”开封市文旅局和考古研究所领导的一句话,把沉湎于“梦之都”的我打醒。


明崇祯15年(1642),黄河决堤,洪水灌城,“水深数丈,浮尸如鱼”,城中37万人只剩下3万多人,几乎灭顶,州桥也被厚厚的黄河泥沙淤埋。


开封的历史有过多少辉煌,就有多少悲怆与凄凉。开封北依黄河,历史上多次改道,泛滥,决堤,一次次把繁华洗尽,把城市淤平。但每一次,旧城消失后,又会就地长出一座新城,而城市的中轴线千年未变。水患之后,灾民们依然选择回家,首先找的就是州桥、铁塔这样的地标,再推测自家的位置。在那苦难的历史上,州桥、铁塔,就是开封人回家的坐标。


这几年,随着《清平乐》《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梦华录》的热播,宋风宋韵的文化热,在中国诸朝代一时无两。宋词宋画,宋纸宋瓷,勾栏瓦肆,绣户珠帘,“烧香点茶,挂画插花”的“生活四艺”,以及一个个才横千秋的士大夫、文化人、发明家,还有那仿佛一年四季每天从早玩到晚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引发了无数国人对宋的兴趣和向往。


但有些吊诡的是,《清平乐》是在横店、无锡拍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是在浙江新昌拍的,《梦华录》是在象山拍的。都不在开封。似乎今天我们与宋的相遇,不需要经由开封。


这当然不是无缘无故。但我相信,也不会永远如此。


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魂。桂林的魂是山水,杭州的魂是西湖,青岛、三亚、厦门的魂是海洋,上海的魂在黄浦江,武汉的魂在长江。而开封一城,14.4公里周长的城墙内,是一篇舍我其谁的大宋文章,走不了几步就会遇见段落、金句,这里是龙亭、铁塔、相国寺,那里是包拯、岳飞、杨家将。


从建筑本体看,今日开封的文旅胜景,建于宋的只有铁塔、繁塔等寥寥几处,“汴京富丽天下无”的“原装”早已湮没,但宋文化的魂是萦绕不散的,而且正日益浓烈。


州桥遗址,穿越时空,我们感受的不只是极度的安乐,也是沉沉的忧患。


中国如树,河南为根。华夏民族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开封为本。


就此而言,很多迷恋于宋的朋友们,都欠开封一次真正的拥抱——经由开封,与宋相遇。


褒与贬


文人的风尚和生活的美学,让大宋二字自带神韵。而屈辱亡国的历史,又让大宋背负千载沉重。


如同有学者指出的,宋史研究中也存在“各走极端,以绝对好坏下定论”的问题,片面论述,忽略整体,过甚其词,过度渲染,数据离谱。


在褒宋者那里,诸如“宋朝GDP占当时世界的80%”一类的谬误,以讹传讹。


在贬宋者那里,积贫积弱似乎是宋的代名词。其实宋的经济实力并不弱于唐,在制茶、丝织、矿冶、制盐、酿酒、铸钱等方面的产量更是远胜于唐。


醉心于宋者,如黄宾虹,评价说“唐画如面,宋画如酒,元画以下,渐如酒之加水,时代愈后,加水愈多”。文学家郑振铎说,“中国绘画史必定以宋这个光荣的时代为中心”。英国的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则说:“每当人们在中国的文献中查考任何一种具体的科技史料时,往往会发现它的主焦点就在宋代,不管是在应用科学方面,还是在纯粹科学方面都是如此。”


文化昌明和科技发明,倘若没有经济为基础,断然不可思议。所以宋史专家邓广铭先生指出:“宋代是我国封建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其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


谈到宋,知识界最喜欢引用的一句话,是陈寅恪先生1943年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所说的,“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此话不错,但很多人往往漏引了后面的“渐渐衰微,终必复振”8个字。同时,人们也忽略了陈寅恪此说,探讨的是中国学术的复兴,而非国家的命运。陈先生的原意是,学术兴衰本是历史常事,正如儒学在唐末五代衰微至极,但宋人援佛入儒,儒学以理学(新儒学)的形式再次复兴。他据此相信,中国学术在近代衰微后“终必复振”。


何谓“中国学术复兴的宋学模式”?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讲得清楚,即“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又“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


所以,华夏民族之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的核心,是以开放态度激活民族的本来文化。这也正是“启封”的真义,即以新眼光、新精神“开启”被“封住”的传统底蕴,相辅相成,焕发焕新。


而这种开启与焕新,并不拒绝传承。如邓广铭所言,宋对隋唐的继承就包括:庶族地主的繁兴,交通运输工具的日益完备,商品经济的日益发达,刻版印书事业的盛行,科举制度让天下英雄脱颖而出,等等。


历史学家翦伯赞说:“历史家不是诗人”“我们不是写诗歌,可以全凭感情”。“‘一叶惊秋’是诗人的敏感,作为一个历史家至少要多看见几片树叶,才能说秋天到了。”今日观宋,亦当如是。



兴与亡


有学人赞美宋朝文化开明,士大夫可以“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一个经常举出的例子是宋太祖立国后,在太庙里刻下祖训,其中有“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戒条。


但真的是宋代的皇帝和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一样吗?


邓广铭指出,从秦始皇建立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之始,就在试行文化专制主义。所以秦有焚书坑儒,汉有罢黜百家。北周、晚唐、五代期内发生的“三武”“一宗”的毁灭佛法的事件,也是要对文化实行专制主义。但北宋建立后,最大的注意力分别集中在:如何消除存在于各地的割据势力;如何防范文武大臣篡夺之祸;如何抵御北方强大敌国契丹王朝的侵袭;如何禁制百官间或士大夫间凭藉种种因缘而结为朋党,构成专制政权的一种分割力量等等。“这种种错综复杂的问题,使得北宋最高统治者们实在没有余力再去对文化事业的各方面实行其专制主义。


因此,他们对于儒释道三家无所轻重于其间,对于思想、学术、文学、艺术领域的各个流派,也一概采取兼容并包的态度。”(注:“三武”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一宗”是后周世宗)


而到了元,在文化落后的蒙古贵族统治下,进而到明,用朱熹的《四书》注释和死板模式的八股文束缚知识分子的头脑,中国的精神文明便都陷入了迟滞甚至倒退。明朝统治的260多年,真正有贡献的学者实在不多,“只有那些不肯入此牢笼的,如李时珍、徐霞客等等,才真能在学术文化领域内做出度越前人的成绩来”。


我是认同邓先生的观点的,即宋代的文化昌明,虽可归因于王朝的“不干预”,但并不是一种真正的自觉,而是无暇干预、无力干预。尽管如此,不干预的效果仍很显著,人才得以涵养,寒俊得以崛起,士大夫也有相当的发言权,因开放,而开创


那么,宋又因何而亡呢?


一种主要的学术看法是,宋朝守内虚外,崇文抑武,固然使分裂动荡成为过去,内部统一安定,但也造成积弱不武,对外军事能力偏弱。


由于宋太祖以武将黄袍加身的来历,宋朝守内的第一要旨就是猜忌和防范武将。宋朝的军制以束缚武将才能,降低武将地位和素质,削弱其指挥权限和主动性、灵活性,牺牲军事效能为特征。虽然军队的数目庞大,但宋太祖以后,军队大部分分布在对内镇压以防民变的岗位上,缺乏应有的教阅训练,素质差,训练差,军法废弛,军政腐败,官员对军士役使和刻剥,军队营利性经营,轻视骑兵建设,作战能力低。


从经济角度看,北宋末期爆发了恶性通货膨胀。其主因是冗员过多,开支太大,财政危机严重。宋徽宗宣和年间,宋朝的正规部队有100多万。以大观三年(1109年)和元佑三年(1088年)相比,官员增加了十倍多。京官中有一身而兼十余俸者。徽宗后期,更是大兴土木,靡费巨大。为维持王朝运作,投放的大钱、劣币、纸币数量过多,私钱也在泛滥,造成货币贬值,物价暴涨,社会动荡遂一一而起。


当我们反思与追究亡宋之因时,也要看到,宋从一诞生就处在“生于忧患,长于忧患”的艰难时世里,所谓“生下来就难”。


邓广铭先生的女儿、和父亲同样曾经担任过中国宋史研究会的邓小南对此有过深入研究。在她看来,赵宋本来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统一王朝,用宋人的话就是“天下大势分为南北”,相当于又一个“南北朝”时期——北方一直有契丹、党项、女真、蒙古等民族建立的政权与宋并存,且它们都不再是附属性的民族政权,而是在政治、军事、经济等各方面都能与宋长期抗衡的少数民族王朝。


在10~13世纪的亚欧大陆,契丹、女真、蒙古这些北方民族,恰恰是当时连接南北大陆带、驰骋于东西交通道的核心力量。事实上,宋亡之前,欧亚大陆上的其它几个主要文明国家也被蒙古大军所灭,而南宋是蒙古人攻占的最后一个堡垒。


对宋不利的,还有天时地利的因素。邓小南指出,北宋、南宋之交,正处于气温的明显低谷期,作为农业立国的宋,因无霜期明显缩短,农业收成势必减产,对朝廷的财政命脉肯定会有不利影响;而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当生活地带持续寒冷、干旱时,便会往更温暖的地方迁移,游牧民族的骑兵战斗力非常强,与农耕民族发生冲突时就会带来严重威胁。


从地利上,唐代百姓安居乐业,大规模农田开垦,导致严重的水土流失,唐后期黄河频繁决口,宋朝接续了这种局面。“当时黄河向北摆动夺海河口入海,两宋之交由于人为因素,黄河曾夺淮河口入海。这两者之间的广阔区域曾经沦为黄泛区,农业主产区深受其害。”


以上的学术研究,当然并非定论,其对我们的启发是:国之兴亡,国之道路,往往是多因素共同决定的结果,且往往会有此涨彼消的“跷跷板”效应。国之大者,须居安思危,常怀忧患,尤其要善于洞察“国之大失”“国之大患”的潜行踪迹。



传与造


我这一次回家,蒙开封市文旅部门精心安排,参观了不少项目,彻底改变了多年形成的“龙亭、铁塔、相国寺”的老框框。今日开封之于宋文化的呈现,早已不是几处星光点缀,而是满天星斗闪耀。


前面说到,很多朋友与宋的相遇,是通过热播剧,而不经由开封。


国运,城运,终是时运。国强,历史的联想就会多一些正面。城亦如此。


在中国历朝建都的名城中,开封的经济体量大概是最小之一,亦非省会城市。因宋之名,天下不敢小开封。但开封的体量和影响相对较“小”,也让宋的这篇大文章,更多写在了别处。


开封和宋文化之间,能不能形成一种必须“在地体验”的强关联,而不只是虚拟影像的穿越感?


这是我参观下来对开封特别有信心的地方。开封的“终必复振”,已经拉开。


这种复振,不是靠过去的几处遗迹,等客上门,而是靠新的创造,与客共振。


以游客量计算,今日开封之文旅,排名前三的是清明上河园、万岁山·大宋武侠城、开封府。它们分别代表了北宋的民俗文化与皇家园林文化、武侠文化、府衙文化。它们基本都是在过去20多年里,由热爱开封、热爱宋文化、兼具企业家精神的创业者打造的。


国家5A景区的清明上河园,1998年开园,以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为蓝本,以“一朝步入画卷,一日梦回千年”为理念,按原图比例复原再现。开业即引进宋韵十足的民俗演艺,2005年推出的二期工程从民俗文化延伸到皇家园林,2008年推出大型水上实景演出《大宋·东京梦华》,2014年打造实景演出《岳飞枪挑小梁王》和《大宋·东京保卫战》,2017年首次开放夜游,推出《大宋·汴河灯影》水上灯光秀,当年游客接待总量突破300万人次,收入突破3亿元。如今,这里的非门票收入占比已经突破40%,超过国际行业标准。而在90年代初,这里还是一片荒凉的盐碱荒地与烂泥塘。


2003年万岁山游览区对外开放,2012年更名为万岁山·大宋武侠城。其前身为国家级森林公园,专注于武侠产品的开发与建设后,现已发展成为以大宋海船、九龙瀑、城寨沙场、风云庄、狮子楼等景观为主体的大型武侠主题生态游览区,每天有七八十场实景武侠剧目的表演,包括以《三打祝家庄》《十字坡》《武松醉打蒋门神》《狮子楼》《风雪山神庙》为代表的水浒题材演出,以《七侠五义》《岳飞》为代表的侠义英雄题材演出,以《李逵断案》为代表的互动剧目演出。2019年,因为网友自发的“60元看70场武侠实景演出”的社交传播,这里被誉为全国最实惠景区、良心景区。


我还去了朱仙镇的启封故园,一个有故事的中原水乡景区。它是浙江一家民企投资建设的,融合了漕运文化、岳飞文化、年画文化、豫剧文化、状元文化、姓氏文化、吉庆文化等等。开封与中央美术学院共建的“国际版画基地”也设在这里。我去过不少江浙一带的水乡小镇,这里的风貌和文化内涵毫不逊色。


我也去了开封近郊的爱思嘉·农业嘉年华景区,是民营企业在乡村振兴背景下的创造。


开封的新景区,新景观,新气象,超乎我的预想。


如果说州桥遗址的挖掘,代表的是文化的传承;这些在一张白纸上,不是靠祖宗遗迹吃饭,而是靠自己的创意、创造、创新,赢得市场和消费者信任的活生生的所在,让我更加贴近,更加融入。“造极于赵宋之世”的“造”的精神,在这里勇敢生长,在这里灿烂开放。


千年不只是回想。今日开封,以宋为旗,是希望以千年的格局和文化高地的气度,着眼今朝,朝向未来,创业无限,再续华章。


一个古老民族的伟大复兴,是不断开放、不断寻根,又不断出发的旅程。


今日怀古人,不是为了想象中的复古,而是要用今人的创造力,赋予本根以新的生命活力,也在这个过程中成为更好的自己。


更好回家,是为了更好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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