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再三,出于某些个人因素,我答应了她的请求。我从通化客运站坐中巴出发,沿路想象和她见面的情景,一些往事逐渐从记忆之海浮出水面,我摸了摸裤兜里的冈本,突然觉得心有戚戚。
到了鸭江路的时候,她给我发了条微信,说今晚带我去吃个非常棒的本地菜,补一补。我说好。但没有想到这是一场悲剧的开始。
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清晰回想在集安吃蛤蟆炖土豆的那个夜晚,似乎有多个版本,雾里看花,连她的容貌都依稀只是轮廓,唯独端上来的那盆蛤蟆,它们死气沉沉又如跃似鸣的身姿,在我的识海烙刻下永生难忘的碑文。
她夹了最大的一只给我,带着期盼和鼓励,脸颊微红,双唇轻启,眼神流转,玉口微张,轻舌如花,艳若桃李。
我长叹,闭眼整个塞入口中,假装咀嚼后囫囵吞了下去。
那只蛤蟆顺着食道向下探动,在喉肌的勉力挤压下以毫米的速度朝胃袋行军。我被梗得几乎窒息,但又必须佯装受用,以不辜负她温柔且坚定的注视。
当一切尘埃落定,她嚼着蛤蟆,又给我夹了一只。我深知今夜在劫难逃,只好决绝咬下,膨胀的蛙肚在口腔爆裂,内脏和汁液的巨浪迸发、奔腾、澎湃、突进,我尝试抛弃味觉,屏息,用犬齿撕裂,用臼齿研磨,居然发现味道还不错。
她说,蛤蟆炖土豆是东北名菜,和一些南方的田鸡做法不同,它一炖,就收纳了蛤蟆的全部。所以在菜盘上,蛤蟆是完整的,保留了生前的雄姿。
有些讲究的做法,会把蛤蟆摆盘,逐一成圈状朝人匍匐,谦卑婉约,叩请食用;通常的做法就是一锅大炖,蛤蟆横竖交杂在土豆里,随着火候渐成,混沌中自然生出秩序,很多蛤蟆会双手怀抱土豆,颇有抱残守缺之感。
所以,蛤蟆炖土豆又叫蛤蟆抱土豆。她说。
但我无意去探究这一菜肴的技术和渊源,关于蛤蟆的回忆我想留在集安,关于她的回忆,我也未必会带走。
我喝醉,在她搀扶下离开。夜晚微凉,我挣脱,背着她在绿化带借着酒劲呕吐,倒数第二只蛤蟆又回到了生它养它的土地,四脚朝天,依旧完整。它可能会感谢我吧,毕竟留了全尸,也算是历经煎熬后弥补了魂归故里的遗憾。
她带我回家,替我宽衣,帮我洗澡。花洒下她从后背环抱着我,双手游移搓弄,带走酒气和尘埃。她喃喃叙说,轻声讲述,我僵硬得无所适从,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和当年一般体贴,时间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特别的痕迹,依旧年轻、美丽、修长、细腻。也许是因为醉了,我双臂平伸,竟感觉自己是在过机场安检,违禁物是六年前和她的点滴。
我们在英语角认识,在食堂分手,我青春年少,她温婉活泼,争吵和误会已经变得不再重要,那些决绝和恨意早已在六年的时间里被冲刷得只剩怀念和欢愉。
我记得你的好,她说。我也记得你的好,我说。沐浴露的泡沫在我们之间传递,她清洗我身上的每一处突起和褶皱,比回光返照的老妪擦拭情事还动容,
我低头看着她,知道她心中所想,在颤栗中也把这份共情渡让给了她。
我的尖锐和她的疼痛在床单上跳舞,我们和蛤蟆抱土豆一般交融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当最后的时刻来到,她挣扎着跃起脖颈,上面是我留下的齿印,而我背上,也有被她手指灼烧的痕迹。
我还没有结婚,我有过很多男人,但他们都不是你。她说。我无言,只是抱着她假装睡去,心里有刻刀划过。
那天晚上,我被她唤起多次。我知道情感在多年的潜藏之后需要出口,它一旦决堤,就必然奔涌且热烈。我理解,所以我应承,我懂得,所以我呼应。
但一切终究会成为幻梦,她在北,我在南,但我们知道真正的距离并非空间,这是一场为了告别的相聚。
第二天,我早起离开,她还在沉睡。我知道她过得并不如意,于是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放在了她的床头。我知道这也许冒犯,但也是我仅能为她做的了。
回到成都后,我不再想她,四年间也从未联系。甚至我一度怀疑那次通化之旅是否真实存在,但蛤蟆又总在提醒我这一切并非虚妄。
希望她过得好,也希望她能找到一个不会把蛤蟆囫囵吞下,而是和她一起品尝和赞叹的人,过好这一生。
如果她看到,我希望她知道,我爱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