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吴从周,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邮差打完招呼,从车上搬下来一个巨大的梯形纸箱。
“你不会真的把自行车寄过来了吧?”太太一脸错愕,她正为刚从北京寄到的一大堆书箱如何整理而头痛,显然这个局面正在雪上加霜。
今年4月,我决定搬家到京都。除了书,绝大多数东西都扔掉了。在处理自行车之前,我查了一下京都同款自行车的售价,顿时觉得这辆风尘仆仆的小车多么可爱。
那时候,社交网络上骑行运动还没有眼下这么火爆,但二手自行车和配件都已纷纷涨价,堪比优质理财产品。虽然这辆小车已服役多年,邮寄也要好几百人民币,但考虑到在日本买一辆差不多的,足够把它在中日之间反复运输三次以上,我觉得这个选择并不算坏——当然,事先并没有跟太太说。
说起来,邮寄自行车这件事,我很有经验。上一次是十多年前,从广东寄到北京。当年粤省飞车党横行,治安享誉全国,但那辆看上去能卖两个钱的前座驾却一直平安无事,难免让人高估自己的运气。结果在它被运抵北京、放进小区停车棚的第二天——佢仲未见识北京街道上戴红袖章指挥交通的大爷大妈,就不翼而飞了。
我才知道,在行家眼里,原来一般的车锁犹如插标卖首。于是买这辆车时,特意装了一把相当昂贵且结实的锁。卖家保证说,如果拿它锁人,除了携带破拆工具、训练有素的消防队员,谁也弄不开。
于是,我放心地骑着新车每天上下班,并且为了捍卫私有财产,养成了把车锁在电线杆或马路栅栏上的好习惯。果然一直平安无事,直到有一天,它的前轮突然不见了。那个夜晚,在长安街上,一个北漂青年半推半抱着没有前轮的自行车,穿过喧嚣的人流,去几公里外的自行车店买轮子。他回想起童年在乡下抱狗,而狗把后腿支在地上不肯走的狼狈时刻。
创业圈流行一句话,大意是传统行业往往会被八竿子打不着的创新所颠覆。别的我不太了解,但共享单车显然对颠覆自行车盗窃行业做出了巨大贡献。当人们开开心心刷着小黄车小蓝车的时候,我的自行车就再也没有遭遇过整体或局部丢失的意外。
每天骑行十几公里上下班,能看到通惠河岸边的连翘和山桃花在春天逐次盛开,东直门外银杏树在入秋后变黄而陨,北方碧蓝晴空下闪耀着灰羽的鸽群。更妙的是,多数时候,它比拥堵的机动车更快、更省时间。
好多次,我骑车从故宫的东华门进去,沿着筒子河,从午门和天安门之间的广场上穿过。这是一条开放的路线,不需要门票,算是皇城最亲民的一部分。骑自行车的爱好,是十多年的长安居,留给我的一份礼物。
之前来京都,就觉得此地的平缓宁静、风景如画,车又开得礼貌谦逊,总是让走路和骑自行车的人优先,而且据说很少偷车的——简直是骑行天国。现在自行车到手,终于心愿成了。
但毫不意外地,事情不会如预想那么顺利。
京都市内道路狭窄,虽然优待自行车,但也不过是在路边画出一条窄窄的自行车道,仅容一辆自行车通过,而且没有像北京那么阔气地设置与机动车道隔断的栏杆。这还是在宽阔的主路上。如果是支路,干脆什么都没有,全靠随机应变。
这几年,京都府推出了“京都府自行车活用推进计划”。他们调查认为,5公里以下的出行中,有三成人选择开车,如果鼓励这些人骑自行车出行,既有益健康,又缓解交通压力,还合于节能减排的宗旨。骑行京都这样的宣传,也利于振兴旅游业。
总之,实在是各方面都能得益,没有理由不推行。于是,有关部门提出要增加若干自行车专用道路、在几百公里道路上画出自行车通行带等等宏伟的目标。但毕竟城市道路狭小,从容腾挪的空间非常有限。
所以,当我第一次在京都市区骑着那辆漂洋过海来的老伙计时,实在是非常紧张。
我需要时刻小心,把自己保持在跟自行车本身一样宽的自行车带内,尽量不要出界。
因为后面赶上来的汽车,尤其是银光闪闪、装饰华丽的货车们,好似一群在羊群边上赶路的大象,于一尺开外呼啸而过。引擎声浪和被搅动的空气,与京都的丽日美景一起扑面而来,让人头皮发麻,并且意识到太太常叮嘱的“关西人开车很野蛮”并不是谣传。而开车礼让的谦逊,可能大部分花在了有红绿灯和人行道的路口。
有那么几分钟,我甚至开始想念北京宽阔马路上的栅栏和隔离带,它们带来了物理上的安全感。但随即又想到那样有安全感的自行车道上停满了汽车,对它的怀念又不免削弱了几分。
接着遇到了第二项挑战:停车。
在北京,自行车可能是除了电瓶车之外最自由的交通工具。除了禁止自行车入内的公园、大厦和高速公路,只要体力够好,你可以骑车去任何地方,并且只要你对车锁质量有信心,就可以把车停在那里。
也许是人们默认,与代表着财富和地位的汽车相比,自行车和行人一样弱势。因此,虽然自行车也和行人一样,一般不被机动车礼让,但在管理的规则上,都被给予了相近的自由和宽容。
然而在日本,自行车同汽车一起被划入了“车辆”,是被严格管理的对象。最严格的管理之一,就是禁止随意停放。
京都简直到处是“驻轮禁止”的牌子,或者措辞稍微客气一点,“ご遠慮ください”(请不要!)。市区停车,一定要找停车场,日本称为“驻轮场”。这些市区的驻轮场大多收费,有的一小时100日元,有的三小时100日元,或者前半小时免费,之后按时计价。对于在中国城市里习惯了随意停放自行车的人来说,这笔收费虽然不多,但情感落差上近于打劫。
但如果随意停放,就可能被管理部门拖走,并且交一笔相当不菲的罚款才能领回来——很多年前,太太刚来京都的第一周,就有此遭遇。因而她反复叮嘱,千万不可重蹈覆辙。好在这几年为了鼓励自行车出行,京都要求政府机关、图书馆、商店设置附属的停车场,情况多少有所改善。至少去超市或便利店买东西,不用担心自行车因违规停放而被拖走。
接下来的问题来自路上的各种指示牌。有的路段,自行车可以和行人共享人行道;有的路段则禁止自行车通行;有的路段不能通行,但旁边的牌子似乎又提示“自行车除外”。
在几次被“能不能继续往前”的问题困惑之后,我终于想起来去京都警察局的网站查看日本骑自行车的交通规则,然后出了一点冷汗,惊觉自己竟多次在违法犯罪的边缘徘徊。
不能骑车打电话、不能骑车戴耳机,这些倒是不用学习有关规定也能想到的。禁止骑车载人,虽然对中国人来说有点陌生,但也不算难以理解。
但靠中国人往往习惯把自行车当做行人的延伸,而日本法律则把自行车视为机动车的低配,就会发现中国的习惯和日本的规定之间有很大的差异。
比如日本的交通法规定,在小路的交叉路口看到“停止”的指示牌,无论有没有别的人车通过,都必须停下来,观察两边没有通行者,才能继续行进。无论是汽车、摩托车还是自行车,一律应照此执行。而我骑自行车时一度只是减速通过,没有停下来。那么,按照本地法律,这足够被处以“3个月以下的有期徒刑或5万日元以下的罚款”。
我不知道没有被处罚的原因是不是京都没有足够多的摄像头,但看完所有的法律法规之后,我确信,5万这个数字是重要的基准线。
骑车逆行,最高罚5万日元;骑车打伞,最高罚5万日元;突然拐弯,最高罚5万日元;晚上骑车不开灯,最高罚5万日元;在没有自行车骑行许可的人行道骑车,也是最高罚5万日元。
当然,也不是所有违规都是罚款5万日元了事。酒后骑自行车,在交通法中算醉酒驾驶,顶格处罚是5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或100万日元以下的罚款。如果喝酒骑自行车的人持有机动车驾驶执照,还可能同时被吊销。
在日本法律看来,既然自行车和机动车都是车,那从逻辑上说,酒后骑自行车的行为和酒后开车并无不同,醉酒驾驶应该吊销执照、处以刑罚的规则也一样适用。查了查新闻,近几年确实有酒后骑自行车被警察当街逮捕的案例。
相比之下,中国对醉酒骑自行车的处罚就非常轻微,最多处以几十元罚款而已。在北京骑了十多年自行车,遇到最严重的事情不过是被戴红袖标的大妈数落几句。在此间,突然事无巨细地面临法律制裁和巨额罚款的危险,顿时让我对在京都骑自行车提高警惕。
但门总归还是要出的。打车太贵、公交车太拥挤,旅游旺季还经常挤不上车或者晚点。权衡再三,还是得靠自行车。
最常走的路线是鸭川沿岸。河堤下有供人休闲、运动的步道,树荫如盖,四时花开不断,苍鹭和白鹭时时贴水飞来,潇洒如鹤。鸽子成群占据路中央,等人到一步之内才振翅飞开。危险的是鸢,它们乘着河流上的风盘旋,它们善于俯冲抢走便当和面包,以及欺负被游人偏爱而投喂的野鸭。有时候还能看到黑乎乎的鸬鹚。鲤鱼膘肥体胖,常常沿着岸边翻拣水草,像专注而温顺的大狗。
另一条喜欢的路线是沿着东山脚下。从银阁寺下来,经过永观堂前,可以看到山林中露出半截宝塔,以及层叠的飞檐。这一路都是居民区,而且老龄化程度一目了然,总有慈祥的白发老太太和我打招呼说早上好。之后便在山溪的流水声中穿过大寂门,进入世界遗产南禅寺境内,经过古老幽静的树林,望见高大宏伟的山门。再一路向南,背对巨大的朱红色鸟居,爬上正对平安神宫的坡道。依次是青莲院、知恩院,拐弯下个坡,即到达游客云集的八坂神社和祇园一带。
每天早上,我都会穿过三条的商店街,这里是途中最需要谨慎小心的地方。不仅因为这是京都最古老的商店街之一,排列着据说经营了几百年的老字号店铺;更因为商店街入口正中摆着一人高的硕大警示牌:“禁止骑自行车通行!”
因此,当车轮进入“禁止通行”的界线之前,我会立即滚鞍下车,带着对古都传统和法律的尊敬,匀速而坚定地推车通过。并默道:遵守规则,文明骑行。
如此过了几周。每天,都有自行车与我擦肩而过,带着齿轮和链条的轻快鸣唱,却几乎没有遇到一个同样推车通行的人。我这才疑惑地端详起那些堂而皇之无视禁令的骑行者。
他们每个人都目视前方,眼中有本地人的笃定和自信,以及——也许是我过度联想的、友善的嘲笑:
看呐,这个外国来的老实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吴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