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ID:hangyeyanxi),作者:梁紫环(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本期编辑:卷心菜,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穷困好像一直缠绕着她
要怎么形容陈奶奶呢?她不大像一个小镇奶奶,她有着符合城市审美的高挑纤瘦,一双带着愁绪和莫名懵懂的双眼在交谈时直直地看着你,让人觉得用“奶奶”称呼好像不大合适。但她确实是位奶奶,带着一个孙女一个孙子,三个人生活在镇上这个不大却敞亮的小楼房里。
镇上的自建房一共四层半,一层有40平方,是陈爷爷年轻时和亲弟弟一起盖的,到现在也有27个年头了。这栋四层半的小房子虽然不大,但阳光很好,只是陈爷爷很少住在这里。陈爷爷还年轻的时候常年在外头住,在外头的工地四处打工,说不准是哪个城市,反正就在粤省四处奔走,有时国庆还在东镇干,重阳就到了西镇。
可能是年轻时太过操劳,陈爷爷后来患上了腰间盘突出,干不了工地了,只能回到糖镇。但回了糖镇,陈爷爷也没有在镇上和妻子、孙子一起住,他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回到村里开始养猪。陈爷爷在没转户口之前是牛村人,他现在常年住在牛村山上猪圈旁搭的小屋里,靠着养猪养活了妻子和孙子孙女。有空了陈爷爷就会出来镇上,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吃完陈爷爷又会回到山里,守着那些猪,也守着一家人的生计。
但养猪其实不是什么稳定的活,2019年的时候陈爷爷养了100多头猪,在猪瘟下无一幸免。一年后陈爷爷缓过来了,他向银行借了8万,又向自家大姐借了2万,买了猪苗打算重新开始。直到去年这猪才出栏了十几头,可还不够还清赊的饲料钱。
陈奶奶一家过得挺拮据,四口人就指着陈爷爷这几头猪开饭,家里赚的不多花销倒是一点也不少。陈奶奶没读过什么书,上完小学就出来干农活,嫁给陈爷爷以后在家绣花补贴家用,一天能赚个40块钱。两位老人就这样养大了四个孩子,现在又带着两个孙子,本来生活勉强还算过得去,直到陈奶奶生病。
陈奶奶生病后家里的钱袋就像破了个口子,钱哗啦啦地掉出去,兜也兜不住。自2018年起,陈奶奶一年得住4次医院,一次住6天,每次住院缴费时扣完医保自己也还得付上3000多元。平时为着这病还得吃药,出院那个月得吃上一千多的药钱,平时的药钱少说一个月也要200块。
说到这个病,陈奶奶有些激动,她是因为计划生育上环落下的病根。当年计划生育时抓的严,生下了儿子陈奶奶就去上了环。可是这上环没上好,她在上环后又怀上了小女儿,咬咬牙决定生下来,结果生小女儿的时候险些丧命,生下小女儿后她再次上环,可隐患也这样埋下了。十几年过去,陈奶奶有天开始腹痛不已,等去医院诊断时发现是当年上环导致的肠梗阻。
“得了这个病我是哪都疼,住院那一个星期什么都吃不了,又一直花很多钱。我生病之前还做绣花,生了病也绣不了花了,我现在不能坐久,手还拿不住针。”
说到住院时,没了进账的陈奶奶掰着花销算着,眼泪不自主地开始流:
“他(陈爷爷)还说我是销金桶,也没给我买过社保,他说我这么多病,哪有这么多年可以活,买了保险又有什么用。”“到处都是花钱,我这么没用,有时候也想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陈奶奶声音微颤,不住地哽咽。穷困好像一直缠绕着陈奶奶。小的时候陈奶奶住在村里,那会儿中国还没改革开放,大家都是挣工分吃公粮,家里孩子也多,父母每天就是干农活,孩子都是凑活着养大,勉强读完小学大部分小孩就再也不读书了,最多上个初中,父母们觉着读书也没啥用,不如趁早出来帮衬家里。等陈奶奶结婚了,好像也没过几天富日子,陈奶奶生养了四个孩子,生小女儿的时候她身上只有30块钱,去卫生院生小孩的钱都没有,只能在家里生,她也因大出血差点死掉。
令人头疼的孩子和教育
四个孩子里,三个都是初中学历,包括他们的儿子。儿子去读书时,家里因为没钱交学费,还要让亲戚给学校做担保,说不会欠学校的钱,这才顺利读上初中。全家人里学历最高的就是陈奶奶的小女儿,因为等小女儿长大时国家政策条件已经好了很多,她作为特困家庭的孩子,在江市读了政府资助的免费中职,生活费就由陈爷爷的大姐出。好不容易孩子们都拉扯大了,儿子又把两个孙带回来给了陈奶奶养。养孩子是个大花销,可不是多两张嘴吃饭这么简单,孩子的读书处处是钱。
“我不想让他们出去县里读初中,就直接在镇里读最好,出去读书吃饭是钱、路费是钱、住宿是钱,哪里有这么多钱!有钱读书就挺好的了,我最担心就是没钱供他们读初高中。”
聊到这里,陈奶奶脸上的忧愁更深了。
陈奶奶的四个孩子里,最出息的就是小女儿了。小女儿中职学的是美容美发,毕业了就去花市的美发店打工,一个月赚的钱虽然不多,但也是在大城市打工,总比呆在小镇里好,还给哥哥介绍了个工友当媳妇。陈媳妇也在花市的美发店打工,和陈家小女儿一样,她读完中专就出来工作,在花市一个月可以赚3000多,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后陈媳妇也没有回到小镇,她在花市接着干美发,每月拿1000块钱给陈奶奶养孩子。
比起陈女儿和陈媳妇,陈儿子的打工经历就丰富多了。初中毕业后他进了当地的五金厂,没干多久陈儿子觉得太累了,又去了酒店当服务员,没干几年又跑去了东市的工厂打工,现在疫情又回到了镇里的工厂。陈儿子一直在换工作,工资不算高,一个月挣两三千块,也没钱补贴家里。
“他除去了吃就没有钱了,有时候补贴我们100块,有时候都没钱拿回来,主要是我老公赚钱养我们,我儿子不找我们要钱就不错了。”
陈奶奶说起儿子,就忍不住念叨两个孙子:
“我就想他们长大以后有读书啊,能选不要那么劳累的工作就好啦。你去这个厂待两年,又去那个厂待两年……我想他稳定一点,不要跑来跑去这么累。”
陈儿子和陈媳妇结婚13年了,两个孩子都是4个月开始就跟着陈奶奶生活,大孙女今年12岁读六年级,小孙子11岁读五年级,两个孩子的读书和家里的生计是陈奶奶最操心的事。但这两件事,陈奶奶都无计可施。
“我平时就是做饭给他们吃,他们的学习我看不懂也管不了,只能任他们怎么样。”
陈奶奶只有小学学历,教两个孙子的小学已经非常吃力,
“他们两个一二年级的时候我还会教一下他们写作业,但是教不懂,我也不知道怎么教,教得我自己都哭了。现在我就不管了,学不到就算了。”
两个小孩成绩都不好,他们自幼儿园起就在镇上读书,现在小学快毕业了,期末考试没有一门及格。虽说现在以等级代替了分数,但到了大考家长们还是会问问老师,自己心里也有个数。陈奶奶现在几乎放弃了督促孙子好好学习,学校里有免费的课后服务,可以让科任教师辅导孩子们写作业,但两个小孩去上了两个月就不愿意再去了,陈奶奶也不逼他们。
“说多了我自己也不好受,我的身体激动不了。有一次这个小的在学校里打架,我差点气得晕过去,去到学校我差点倒在地上。他们平时两个放学回来就不写作业了,所以在学校写多少是多少,回家以后就看电视看到九点多十点,我管不到就算了,骂他们也骂不了。我身体不好,生气了我还疼过他。就像今早,做了早餐让大的喝粥她不喝,不喝就算了,我也不管。老师说她学习很差,要我辅导一下她,但我不懂,我也做不到,所以他们是在学校学多少就是多少。”
不光两个小孙子陈奶奶教育不了,就是长大成人的儿子,陈奶奶也觉得头疼:
“他们爸爸今年都还没打过电话回家,他以前就爱喝酒、爱抽烟、爱打架,我管不了他。一年就回来两次,赚的钱都是自己赚自己花。两个小孩妈妈就每天打电话回来,每天晚上和他们打视频,他们就跟妈妈要钱买零食,也聊一下学习,叫他们好好读书,但这么远其实也管不住。”
对于两个孙子的读书,陈奶奶觉得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陈奶奶开始努力让孩子独立。虽然两个孩子还在读小学,但陈奶奶会常常让他们做家务,时不时让他们拖拖地、收拾好玩具,大孙女每天都自己刷碗,小孙子刷的少一些,虽然两个小孩刷完以后陈奶奶还要自己再刷一遍,但她还是坚持让他们做家务,
“我不求她读个好大学,但学校老师要教她懂事一点,出社会懂得礼貌,还有就是出去不要被人骗,要懂得珍惜自己,老师有责任教这个。他们在读书这方面没有老师投诉我就心满意足了,最好能让我少操心些。”
贫困家庭的底层循环
陈奶奶的纤瘦来自她被病痛折磨的食不下咽,她的忧愁来自经久不散的贫苦,懵懂的眼神是文化背景的单薄和对生活困境的毫无头绪。陈奶奶一家虽然来到了镇上,但并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镇人口,他们只是完成了户口上的变更,并没有打破家庭物质贫困和精神贫困的局面。从陈奶奶到四个孩子再到两个孙子,好像重复了贫苦家庭无奈的底层循环。
这样的家庭在糖镇并不算少数,作为底层小镇家庭,他们在无数困境中一生奋力挣扎。转为城镇户口后,他们失去了土地,只能奔向工厂做着低技能水平的体力劳动。人生里工厂是终点,打工是宿命。
过去的家庭没那么重视学校教育。改革开放时的社会是充满机遇的,当时市场极度不饱和、劳动力缺口极大,只要愿意出去打工,愿意以劳动力交换经济资源,就能获得家庭发展,甚至实现家庭跃迁。学校教育的重要性被机遇型社会掩盖了,社会上大量富裕的家庭并不是有多么丰富的专业知识,往往是能够抓住时代机遇的人,因此社会上对学校教育的重视程度普遍不高。其次,当时劳动力缺口较大,出来打工能够即时地获取货币收入,而教育是长期投资,兑现时间长,学历高的劳动力在当时的市场也并没有占据绝对的比较优势,大量的家庭就选择让劳动力尽早投入市场以帮扶家庭发展。
这部分家庭是相对脆弱的,如若这些家庭为农村家庭,还有土地作为基本保证,打工尚有退路,在劳动力不能与市场进行结合的时候还可以回到农村与土地进行结合,以保证家庭的生存。但像陈奶奶这样的小镇家庭,失去了作为兜底手段的土地,家庭抗风险能力骤降。他们的家庭资源极其容易收到风险的冲击,正如陈爷爷在城市就业市场的退出,以及陈奶奶的疾病对家庭的冲击,当生活的基本开销无法用土地劳作化解时,家庭只能不断地输出金钱,放缓家庭发展的速度,甚至只能维持家庭的基本生存。
等到陈奶奶的四个孩子长大时,劳动力市场已经开始逐渐饱和,学历和技能在市场竞争中的优势地位逐渐显现出来。学历更高、专业技能更强的人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得以存活,留在了城市的就业市场,更甚者完成了城市化,成功实现阶层跃迁。学历低、技能水平低的劳动力被迫回到了县域内的就业市场,而县域经济发展有限,能够提供的岗位和经济收入也有限,家庭的资源累积速率受到限制。
在市场内劳动力过剩的当下,在工地干活年轻人都未必竞争得过中老年人——中老年人拥有更为熟练的技术,能算得上是“大工”。以打工和非正规就业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家庭对于市场劳动力需求的变化往往非常敏感,小镇家庭逐渐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教育是当今小镇家庭挣脱底层循环的重要抓手,是家庭最有可能实现阶层跃迁的手段,但很少小镇家庭能够抓住教育这根稻草。这背后存在着教育资源分配不均、教育能力的限制等结构性因素。
小镇家庭,还有出路吗?
糖镇上只有一所中心小学,小学里一个年级四个班,五年级的孩子平均分在及格线左右,三科都能及格的孩子非常少,不少孩子的数学分数只有个位数。这些孩子里有一部分不能上普通高中,相当一部分孩子无法进入到好大学接受专业教育,并无法获得在就业市场上具有竞争力的学历。
许多孩子只能进入到职业院校,而当前大量的职业教育院校并不能根据市场需求培养符合专业需求的技术性人才,年轻劳动力在职业院校毕业后也还是重复低技能水平的体力劳动。家庭耗费大量家庭发展资源在子代教育上,获得的跃迁程度却相当有限,大量家庭被锁定在县域内进行低水平的底层循环。
职业教育建设和市场环境重塑的重要性显现出来。2022年4月20日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教育法》的修订,该法案对职业教育的人才培养在目标制定、培养模式与方案、人才输送三个方面上做了宏观指导和法律制度体系构建。
新修订的法案明确了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虽在类别上不同,但在地位上同等,“职业教育是与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的教育类型,是国民教育体系和人力资源开发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培养多样化人才、传承技术技能、促进就业创业的重要途径”[1],澄清了长期以来社会存在的如“职业教育是低水平低层次”等相关偏见。
在职业教育的人才培养目标上,确认了职业教育的目标是培养高素质技术技能人才。在培养模式与方案上,提出省级单位应当建设统一的职业教育招生平台,汇总发布实施职业教育的学校及专业设置,确认了职业教育可靠的数字平台搭建,降低了学生筛选院校和专业的成本,也降低了报考风险。在人才输送上,法案强调了“职业学校学生在升学、就业、职业发展等方面与同层次普通学校学生享有平等机会”、“国家采取措施,提高技术技能人才的社会地位和待遇”[2],关注到了职业学校学生的上升渠道和职业发展,虽然还需要进一步的制度落实,但对职业教育体系建设的关注契合社会发展出现的市场需求和人才需求。
职业教育的再建设会成为小镇家庭的另一条出路吗?没有能够在义务教育阶段成为胜者的小镇青年,又当如何走出底层循环,摆脱“遗传”的贫困?像陈奶奶这样从能力上无法提供优质家庭教育的家长不在少数,而像孙子孙女一样父母需要在外务工养家而被隔代抚育的孩子也不在少数。一个孩子所接受的教育是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组合而成的共同体,当家庭教育式微、家庭功能不健全时,如何合理地对教育系统进行补充?教育是家庭发展的命脉,在教育上显现的不平衡不充分发展又当如何应对?
除了个体视角,以家庭为单位思考问题也是一道解题思路。以家庭为单位思考教育问题,如探究教育对家庭发展的意义、教育系统中家庭的功能与定位、家庭以发展视角配置教育资源投入等。以家庭为单位同样可以思考农民家庭的农转非困境、县域劳动力流动等问题。家庭是国家联结每个人的重要单位,社会的现代化可以通过每个家庭的现代化实现。
思考家庭,是思考小镇青年教育困境的重要方式。
参考文献: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教育法[EB/OL]. http://www.moe.gov.cn/jyb_sjzl/sjzl_zcfg/zcfg_jyfl/202204/t20220421_620064.html, 2022-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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