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读书》2022年10期新刊,授权虎嗅转载,更多文章,可订阅购买《读书》杂志或关注微信公众号:读书杂志 (ID:dushu_magazine),作者:杨占武,原文标题:《〈读书〉新刊 | 杨占武:青冈峡里韦州路》,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宋元丰五年(一〇八二),苏东坡居黄州。就在这一年,他的老朋友张舜民贬官郴州,绕道来黄,与东坡同游武昌。自然,二人的话题之一是张舜民的遭际。细问之下,缘由很老套,不过又是一起被人告发用诗文讥讽朝政的事。大约这样的故事最能叫苏轼感慨,所以随手做了记录:


张舜民芸叟,邠人也,通练西事,稍能诗,从高遵裕西征回,途中作诗二首,……一云:“青铜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雪,将军休上望乡台。”为转运判官李察所奏,贬郴州监税。


张舜民的这首诗并不算出名,而且文字上多有出入,如“青铜峡”又作“青冈峡”,末句“将军休上望乡台”又作“凭君莫上望乡台”,但对于方志以及地方史的研究来说却是宝贝,如明清以来的宁夏志书都做了收录。


有意思的是,关于“青铜峡”还是“青冈峡”,多有考辨之作。主张“青冈峡”者说,这是地处今甘肃环县甜水堡的一段峡谷,距韦州七十里,张舜民随军从环州北上,由此向西北进发才可以到达韦州;而主张“青铜峡”者说,张舜民的诗是从古灵州(含青铜峡)一带撤兵的记录,从灵州到韦州,正好要穿越沙漠,所以才有“白骨似沙沙似雪”的悲叹。


这类考辨中不乏学术的深究,但有时候也像对待某个历史名人的籍贯,沾边儿的地方都要拉扯一下。但韦州的地理位置是没有争议的,这就是今天宁夏回族自治区同心县的韦州镇。而对于张舜民诗到底是“青铜峡”还是“青冈峡”,本来可以就便地用“诗无达诂”、两说无妨并存的理由搪塞过去的。这么想着,却突然有了一种新的发现:韦州的重要意义,不就是它正处于“青铜峡”与“青冈峡”之间吗?


从古灵州到韦州需要穿越的这片沙漠,即宋代著名的“旱海”。我初次接触“旱海”这个概念,也许受当代作家关于“旱海”描述的影响,一直以为指的是黄土高原像陇东、西海固这种严重缺水的地区,其实完全不是。宋代的旱海就指的是古灵州南面的沙碛地带,现代地理中通常称为“河东沙区”,区域面积约一万九千平方公里,其中沙地面积约五千平方公里,它总体是毛乌素沙漠的一部分,北端与库布齐沙漠、乌兰布和沙漠邻近,西侧及西南侧又与腾格里沙漠遥接。穿越“旱海”实在是太难了,古人直接说它是“恶道”,颇有点“闻沙色变”的味道。


我很喜欢日本历史学家前田正名对河东沙区的比喻:“就如同大海中的一座大的孤岛。”他还指出,正是这样一个孤岛,使灵州疏离于传统农业区之外。韦州,正处在这个孤岛的南缘,由南向北看,就像深入沙区“旱海”中尖形的海岬,是这一区域中原农耕文化最北的突出部,因而成为走向北方游牧区的踏板。中原王朝占据韦州,可以伺机进军游牧地区;而对于北方游牧人来讲,穿越河东沙区占据韦州,就有了南下牢固的基地。明白了韦州在“旱海”地理空间中的位置,就可以体会其南通关中、北达塞外,举足轻重的战略地位了。


而介于青龙山、罗山两山之间的韦州川道,适足可以充当这样一个踏板和基地。这段狭长的平原地带,从南边一个叫作“大郎顶”的小地方开始,由高及低,平缓地向北推移,一直到罗山的东北缘,总面积达一千多平方公里,土地的平阔在黄土高原中是难得一见的。


纵贯其中的甜水河,如今虽只见涓涓细流,但正如人们赋予它的名称,是甘甜清冽的生命之水。这条川道,近山林之利,富水泉之饶,夹在两山之间,汉代的文献中就直白地称为“左右谷”,大概是取河谷两旁都有高山的意思。


而在唐代的文献中它被称为“安乐川”,这个名称有丰富的人文含意,既是对当地宜居宜业状况的描述,也寄意新来的吐谷浑部众“安且乐”。如历史学家陈垣先生所说,后来由于唐肃宗对“安禄山”这个名字的厌恶,凡是郡县名字中带“安”字者多改之,“安乐川”也因此而改为“长乐川”。但无论是“安乐川”还是“长乐川”,望文生义,都使人对历史上韦州平原的富美充满了想象。


那时候的韦州一定河流涌动,林草茂密。游牧人在此频繁地活动,能够说明这一切,《宋史》也描述此地“水甘土沃,有良木薪秸之利”。除此之外,遗留至今的一些地名也能很好地证明这一点:韦州川道最南端的“大郎顶”,可能是一个蒙汉合璧词,“大郎”即蒙古语的tal,是“草原、平原”的意思;“顶”即山顶,韦州平原正好在这里结束。


韦州在毛乌素、乌兰布和、腾格里三大沙漠中的位置(来源:据谷歌地图绘制)


这样的韦州,是距离沙漠最近处的一道“甜点”,是中原王朝在塞北最先伸出的触角之一。农耕的汉族人,游牧的匈奴人、吐谷浑人、吐蕃人以及党项人都视其为必争的膏腴之地,长弓短剑,铿然作响,“剑光挥夜电,马汗昼成泥”。


可考的历史中,汉代三水县的故址就在韦州南侧的红城水,元狩二年(公元前一二一)汉朝在沿边选定五个地方以安置匈奴降人,称其为五“属国”,其中北地属国即设在三水县;唐高宗咸亨三年(六七二)在这里设置了州,用来安置吐谷浑部落;西夏人在这里建立了静塞监军司;明代更是封藩建国,是庆靖王的王府驻地。


我猜测,元狩二年霍去病从环县出发,进军河西走廊,一定路过韦州并做了详细的探查,否则怎么会恰巧在这一年安置匈奴降户于韦州?唐王朝收复长乐川以后所更名的“威州”,也凛然透出一种肃杀之气。至于后来觊觎韦州的中原王朝文臣武将、民族首领,可以拉出一份长长的名单。


然而,刀光剑影只是历史长河中的瞬间。我心目中的韦州一直是那样的宁静祥和,特别是一个美丽的女性——弘化公主的到来,使得纷扰的世界一下得到平衡。


弘化公主,唐王室“和亲”的第一位女子,史载她是太宗皇帝李世民的女儿,而很大可能是太宗宗室的女子,于贞观十四年(六四〇)出降吐谷浑的国王诺曷钵。她不仅是唐王朝十五个和亲公主中的第一个,在唐王朝和亲的历史上还取得了多个“唯一”:唯一被尊为大长公主,唯一其子二人又迎娶了唐室皇族女子,唯一出嫁以后而又极其罕见地重回长安入朝觐见。


因为吐谷浑在与吐蕃人的战争中失败,咸亨三年唐高宗辟地今宁夏中宁、同心、盐池三县的部分地区为安乐州(今韦州),安置其部众,以诺曷钵为刺史。自此之后,弘化公主一直到圣历元年(六九八)五月三日病逝,在安乐州居住长达二十六年。


弘化公主奇质、清仪、睿敏,人们无法确知她在韦州的作为,如今只有一方书写秀丽劲挺的《大周弘化大长公主李氏墓志铭》供人们摩挲想象,但正如唐代陈陶的诗句:“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从那个时候起,大唐恢弘的文明,一种开放包容的气质就深深植根于韦州了。



慕容诺贺钵(勒豆可汗)后李氏(弘化大长公主)墓志唐圣历二年(699)三月十八日葬。甘肃武威出土,存于孔庙。拓片志长、宽均56厘米;盖长、宽均45厘米。姚略撰。正书。盖阳文篆书(来源:《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唐五代十国十),第十八册。1989年5月)


到了明代,朱元璋的儿子朱㮵到了韦州。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一到韦州就爱上了这里的富美,喜欢这里“地土高凉,人少疾病,地宜畜牧”,在此长住九年,以后虽在银川开府,但每年都要携宫眷回韦州消夏纳凉。


他在韦州营建了东湖和鸳鸯湖,使韦州的粗犷平添出几分江南的秀色;他开建王府,装点韦州城,楼堂馆亭、雕梁画栋,把江南的建筑艺术嵌入寥廓的塞上;他“天性英敏”,自幼又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问学博洽,长于诗文”,与王府一班文人学士赋诗填词,使得这里的山水氤氲了浓厚的人文气息,蠡山叠翠、西岭秋容、白塔晨烟、东湖春涨、石关积雪、韦城春晓⋯⋯从此,韦州的山水更见精神,文韵更为醇厚。


蠡山叠翠、白塔晨烟、东湖春涨(苏克文摄)


朱㮵死后葬在罗山东麓的韦州城,依山傍水,得水藏风。王陵的建造宏伟壮观,形制类似于北京的明十三陵,只是规模略小。后来迭经破坏,仅存残垣断壁,只是当地百姓口中的“墓疙瘩”,令人唏嘘不已。巍峨的宫殿陵寝已经颓毁,包括那些优美的诗词歌赋都尘封在历史的故纸堆里。


韦州庆王墓群(苏克文摄)


如今纵贯韦州平原的202省道,曾是古老的丝绸之路,即《新唐书》中所说的“萧关通灵威路”。明代的三边总督每年率大军北上防秋,都要从这条路上通过。“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移民与容纳,正是韦州悠久的历史传统,这里因容纳而文脉赓续,弦歌铮鸣。



平阔的韦州平原(苏克文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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