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苏枕书,题图来自:作者提供

走出JR鹤桥站,就是鹤桥商店街入口,白天的光线也很昏暗<br>
走出JR鹤桥站,就是鹤桥商店街入口,白天的光线也很昏暗


“鹤桥那个地方,一下车就是泡菜味儿。”却听过本地老人有点嫌恶地揶揄。但对于年轻一代来说,这里是韩国美食的天堂,还能买到各种最流行的韩国杂志,他们对鹤桥已没有什么避忌反感,但对过去的历史却有惊人的淡漠。


用京都独立书店“hohoho座”主人松本伸哉的话说:“我们吃着烤肉,看着《爱的迫降》,但对在日朝鲜人的历史却一无所知。”比较文学研究者四方田犬彦在他的新书《我们“无意识”中的韩国》(われらが〈無意識〉なる韓国)后记里说过类似的话,他认为对于日本人而言,韩国是没有被意识到的、不可见的存在。但反过来,这也说明在深层的无意识的水底,韩国却是巨大的存在。


商店街陈旧的角落<br>
商店街陈旧的角落


鹤桥在生野区,位于大阪府的中央地区,这里是全日本外国居民比例最高的地方,其中主要是在日朝鲜人。


据2019年数据显示,生野区总人口为126930,外国人有27460,约占21.6%;当中在日韩国人为20397人,占区内总人口的16%。大阪也是在日朝鲜人数最多的地方,接近10万人(2021年数据)


自古以来,大阪就有许多来自朝鲜半岛的“渡来人”,昔日摄津国(今大阪西北、西南地区及兵库东部地区)境内有地名“百济郡”,大约是今天生野区、天王寺区、东住吉区、阿倍野区所在的地带,是古代百济移民主要生活的区域;有一条河流叫百济川,如今改名平野川。性质相似的,还有古代武藏国(今埼玉县境内)的高丽郡和新罗郡。


朝鲜移民大规模移居日本,在1910年日韩合并之后。到1920年代,大阪府成为全日本朝鲜移民最多的地方,超过了1910年代朝鲜移民人数最多的东京和福冈地区,这决定了今日在日朝鲜人的分布格局。


为何会有这样的现象?近代以来,大阪城市发展迅速,有“东洋的曼彻斯特”之称,金属制造业、纺织业、建筑业等产业出现大量劳动力缺口;加上殖民时期的朝鲜,许多农民失去了土地,于是大量平民来到日本谋生,其中包括不少强制带来的劳工。


迷宫一般错综复杂的街道,有很多谚文招牌,比如“故乡酒”<br>
迷宫一般错综复杂的街道,有很多谚文招牌,比如“故乡酒”


当时,朝鲜半岛连接日本的航线主要有1905年开通的、釜山与下关之间的“关釜联络船”,还有1922年开通的、济州岛与大阪之间的直通航路等等。后者开通以来,来到大阪工作的济州岛人急剧增加。


据1935年的统计数据可知,当时济州岛内人口共19.8万,居住在日本的济州岛人有4.8万,当中3.6万人在大阪府内。到1939年,大阪市内共有21万朝鲜人,而当时朝鲜首都京城(今首尔)的朝鲜人为63万,平壤为22万,釜山为17万。


最早到来的朝鲜人以青壮年男子为主,之后到来的是他们的家人。他们从事的工作大多是日本人不愿意做的艰苦劳动,比如整修河道、纺织、染布,等待他们的还有低廉的工资、恶劣的劳动条件、随时可能被解雇的不安定环境。


美味的参鸡汤,仿佛瞬间到了韩国<br>
美味的参鸡汤,仿佛瞬间到了韩国


二战结束后,朝鲜殖民时代宣告结束,在日朝鲜人沉浸在解放的喜悦中。驻日联军总司令部(GHQ)发布“人权指令”,要求日本政府废除此前限制公民权、政治权和宗教自由的法令,大量在日朝鲜人都要求回到祖国。一时间,有20多万朝鲜人涌至下关,等待回故乡的航船。


到1946年3月,已有140万在日朝鲜人借用接回遣返日本侨俘的船只,返回朝鲜半岛。然而,返乡并不是立刻就能实现的梦想,对于多数普通人来说,如何在刚刚化为焦土的废墟上度日是更现实的难题。


因此,幸运地躲开了战时空袭的鹤桥一带,战后很快成为黑市交易的中心,孕育了今日鹤桥商店街的雏形。泡菜、年糕、烤肉、浊米酒、猪内脏……这些异邦人的庶民饮食哺育了这片土地,顽强扎根于此。


战后半岛分断的历史使许多在日朝鲜人留在异乡,他们的立场与国族认同也出现种种分裂。虽然不能把“在日朝鲜人”视为完全统一的整体,因为每个家庭都背负着独特的历史,但在日朝鲜人作为整体所遭遇的侮辱与损害,确实是共通的记忆。


泡菜、泡菜、泡菜<br>
泡菜、泡菜、泡菜


最近,美国苹果电视拍摄的电视剧《弹子球游戏》(Pachinko)就以鹤桥为舞台,讲述了近代朝鲜移民女性顺子一家四代的故事。


1933年4月,顺子跟丈夫白以撒从釜山来到大阪,他们搭乘的就是关釜联络船,从下关再转电车到大阪,这条路线比济阪直通线更昂贵,当时贫苦劳动者一般不会这么走。不过,白以撒出身平壤两班之家,到大阪是来做助理牧师,处境较贫民自然好不少。


白以撒的二哥白约瑟和嫂嫂庆熙已在大阪生活了很久,买下了自己的房子,他们住在一片叫猪饲野的区域,那是朝鲜人聚居的贫民区,“一栋栋破房子很不协调地分布着。棚屋构造简陋,用劣质的材料建成”,“这些房子似乎是由居民自己用便宜的或捡来的材料建造而成,并不比帐篷坚固很多”。

刚出锅的摊饼<br>
刚出锅的摊饼


《弹子球游戏》的小说原著有中文译本,叫《柏青哥》(2019年)。作者是美籍韩裔作家李敏金,她7岁时跟家人从首尔移民到美国,毕业于耶鲁大学历史系和乔治城大学法律中心,做过律师,丈夫是美籍日裔。


有意思的是,她丈夫的曾祖父,是日本近代史上有名的实业家桦山爱辅,曾留学美国,而爱辅的父亲,是日本海军大将、政治家桦山资纪。最初,李敏金的父亲坚决反对这段婚姻,因为他经历过日本殖民时代,在情感上无法接受女儿嫁给军国主义者的后代,也担心女儿遭遇历史的虐待。当然,父亲后来还是同意了女儿的婚事。


2007年至2011年,李敏金生活在东京,对在日朝鲜人做了大量采访和调查。因此,她笔下的鹤桥,气味、声音、氛围无不真切,呈现出丰富的肌理。《柏青哥》是一曲漫长的移民悲歌,就像黎紫书写《流俗地》说的,“若吾不写,无人能写”,李敏金从青年时代起就一直酝酿这个故事,从构思到出版,花了整整28年时间。


“民族婚礼衣裳”<br>
“民族婚礼衣裳”


比中文译本晚一年,《Pachinko》的日文译本(文艺春秋出版)也上市了。虽然媒体没有太多反响,但亚马逊评分相当高。学者内田树近来亦呼吁,日本观众都应该去看看《弹子球游戏》。他认为,“讲述本民族的苦难经历是痛苦的。但是,邻国的创作者却显示出很大的勇气,仿佛揭开旧疮疤,讲述渗透脓血的记忆”。


邻国的韩国如此熟悉本国史,而日本人对本国史的暗部却十分无知,这种非对称的现象令他忧虑,“不知道过去也不想知道过去的人,无法创造未来”。


《祖国的冠婚葬祭》,摆满的祭器<br>
《祖国的冠婚葬祭》,摆满的祭器


各色床上用品、传统韩服<br>
各色床上用品、传统韩服


大阪也有不少战后迁来的在日朝鲜人,比如1929年出生、依然健在的诗人金时钟。他的父亲生于元山,母亲生于济州岛,战前到战时,他一直作为“皇国少年”,生活在殖民统治下的朝鲜半岛。


1948年,济州岛爆发了镇压左翼群体的“四·三事件”,大量平民遭到屠杀。左翼青年金时钟乘船逃亡至日本,辗转来到鹤桥,住在猪饲野。1952年冬,他发表了长诗《秋之歌》,最后一段是:


我的故乡,是红褐色战火的故乡

殷殷的炮声,在我脑海中回响

动不动,就威胁我 秋天的梦


然而,秋之歌 是心灵的故乡

永远不变的 我的牧歌

故乡的梦,是沉沉压弯的柿子的秋

沃土中沾着泥土的红薯 结果的秋

今日,无论祖国怎样

都不会影响,我的秋天

若闭上眼睛,厚朴的果实成熟

吃着秋草的 小牛的叫声

呼唤着 这个梦 永不结束的那一天


晚年,他出版了回忆录《生活在朝鲜语日本——从济州岛到猪饲野》(朝鮮と日本に生きる——済州島から猪飼野へ),仿佛封存于毛栗硬壳之中的故乡记忆,触碰了就会受伤。但还是要书写,为了记录,也为了和解。


“历史辜负了我们,但没有关系。”这是《柏青哥》开篇的一句话,李敏金用异国的语言写道:“History has failed us, but no matter.”日文译本是:“歴史が私たちを見捨てようと、関係ない。”每次路过鹤桥,心里都回响起这句话。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苏枕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