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半熟财经 (ID:Banshu-Caijing),作者:王雨娟、刘嘉欣,编辑:余乐,原文标题:《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氢》,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球飞了!”9月4日早上7点半,刘金祥接到了小舅子胡永旭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胡永旭正和工友刘成会一起,被一颗氢气球带着飘向空中。脚下的大地逐渐显得渺小,空气愈发稀薄,他感到有些冷。
当天早上,胡永旭与刘成会一同在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山市镇乘坐氢气球升至十六米高空中打松塔。没想到由于下方的安全绳未拴紧,氢气球突然失控。
采松塔在当地是一项高收入的工作,但也被称为“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作为东北人,胡永旭的家人深知打松塔这份工作的危险性,“最开始家里是不同意的,但他也希望能为家里多挣点钱。”刘金祥说。
接到胡永旭的电话后,刘金祥赶紧叫他冷静,别慌,远程指导他给氢气球排气。
氢气球体积的大小决定了它是上升还是下降。正常情况下,离球1米与3米处都有小孔,拿钩子钩开小孔,让氢气一点点排出。气球就会缓慢降落。
胡永旭急忙拿钩子去够,刚开始怎么都够不着,够到后却发现根本无法排气,氢气球还是不断在上升。
胡永旭不知道的是,他还飘在空中、生死未卜的时候,自己的名字就已经冲上了微博热搜。
对于数亿微博网友来说,一条热搜可能只是几天甚至几个小时的谈资,过了一个,还有下一个,应接不暇。但是,对于胡永旭来说,那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氢气球,却在上面承载着他,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升空
电话里,刘金祥让胡永旭先把手机关掉,保存电量。由于前一晚没充上电,此时手机只剩下不到一半电量。同时,刘金祥开始不停地在网上寻求各界人士的帮助,希望能够扩散求救信息,扩大搜救范围。
胡永旭今年38岁,平常在山东打小工,做的也都是体力活,最近刚到黑龙江海林市三市镇探亲,“他以前没打过,出事那天是打松塔的第二天。”刘金祥说。
在东北,大多数松塔都长在20多米甚至30米高的红松树上,这种生长环境给采集带来了极大困难,机械化采集难以实现。
如果不用氢气球,工人们就需要穿着特制的铁鞋,徒手爬上高高的树梢,挥舞着长杆,把挂在树梢上的松塔一个个打落到地上。
“这种方式非常危险,万一有个闪失掉下来,非死即伤。”刘成会说,受伤是采塔人的“家常便饭”。
利用氢气球打松塔是近几年新兴的采集方式,氢气球上有吊篮和操作台,能承载几个人同时作业,还可以控制方向,无风时精准度较高。
但是,这种方式同样有不小的风险。工人随氢气球飘走的事件也并非首次发生。
公开资料显示,2017年8月,吉林省汪清县一男子因固定气球的绳子没系好,被大风连球带人刮到八百米高空,飘行超过五十公里。2017年9月,59岁的吉林集安农民毕克生所乘坐的气球脱线,短短几秒后消失在迷雾中,从此杳无音信。2019年9月21日,吉林省汪清县两名村民乘氢气球飘走,几经波折后才安全降落。
工人乘坐氢气球采摘松塔时,地上和树枝上有两道安全绳绑定防止氢气球被刮走。
要保证氢气球的安全,最重要的是站在地上拽绳子的人得细心靠谱——他们要时刻拉紧绳子,还要跟着球上工人的喊话,不断挪动位置。
可是,胡永旭出事的那天,拽气球的是两位老人,并没有拽绳经验。他们和胡永旭一样,都是匆忙上阵的新手。
头天晚上,胡永旭曾向刘金祥提起过:“两个拽气球绳子的人不太靠谱。”等刘金祥第二天起来,胡永旭已经5点出发去了球上,没拦成。
平时,刘金祥经常跟氢气球行业的人在一起聊天,对坐氢气球采松子的工作较为熟悉。原本刘金祥打算亲自去给胡永旭拽绳子,“只要我在下面,就能确保你的安全。”
拽绳人工资正常是一天200元。刘金祥想让包山老板也给他200块钱,“上面人是我小舅子,能安全一些。”但包山老板不舍得多一份工资,始终没同意雇佣。
没想到,最后真的出了事。地面拽绳子的人不小心松了手,胡永旭和刘成会跟着气球飘向了天空。
漂流
早上气压低,风把氢气球吹得更高,往林子深处带出20多公里。在慌忙中,胡永旭和刘成会一人抓住一根树枝。刘成会抓着树枝,从氢气球的筐中跳到树上,又顺着树干爬回地面。
胡永旭则一把抓折了树枝,没能抓住这次逃生的机会。而且,由于重量减少了100多斤,氢气球又一下子飞高500多米,胡永旭随着猛然升高的气球飘出100多公里,直到柴河上方。为了自救,他在空中再次开机,录下视频向地面求救,“这很高,什么也看不见。”胡永旭在视频中呼喊道。
刘金祥收到了胡永旭从柴河发来的定位。随后,为了节省电量,胡永旭又关掉了手机,搜救定位再次陷入困难。
按照氢气球原理,随着气球越飞越高,外部空气的气压逐渐小于内部气压,气球会越胀越大,直到突破表皮承受极限而破裂。迄今为止,氢气球爆炸前飞到的最高海拔是10千米。
这意味着,如果不想办法让氢气球降落,胡永旭只有死路一条。
上气球之前,胡永旭并非不知道这项工作的危险,但他和许多人一样,为了多挣些钱,甘愿冒这样的风险。
东北是我国松子的主要产地。“十斤松塔一斤子,十斤汗水一颗塔”,松子产区有这样的顺口溜。
2020年坚果炒货行业市场规模已达1800亿元,较2010年增长了近2.5倍。在2021年,中国松子仁市场产量约为7.6万吨,但市场需求量约为11.3万吨,产需存在较大缺口,这意味着采塔行业的机会。
每年九月就开始了打松塔的季节,高额的收入吸引着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工人。湖南人刘成会就是其中一个。
除了上氢气球,刘成会还会用传统方式爬树采塔。一袋150斤左右的松塔定价为170元。为了能够多赚钱,他早上5点上山采摘,晚上7点才下山,一天14个小时,吃饭休息均在山上度过。从早忙到晚能完成十余袋的采摘量,卖出两千元,这样一个月下来,他的收入就顶得上以前半年的工资。
相比爬树,坐氢气球打塔的技术含量较低,只要有胆子就行,因此也吸引着更多的工人。刘金祥介绍,今年光三市镇上就有四五十人在做。
在东北从事农产品贸易的张鹏从八月初开始在朋友圈里售卖打松塔的长杆子,同时也发布招募打塔工人的信息。
“飞手和气球上打塔的工人四名,只要不晕高,能吃苦耐劳,就能干。”张鹏的招聘启事里写道。操控气球的飞手每天基本工资500元,打塔工400元。如果能超额完成每天20袋松塔的任务,他们还能分别获得每袋20元和10元的额外收入。
张鹏告诉我们,这些年用氢气球打塔的多了起来。对于老板来说,一个气球每天的成本是800元,但多掏的这些钱能让效率增加几十倍。“一个气球顶20个人,一天可以打一百多袋”。
而且,如果是使用氢气球,那么工人的费用会低一些。“人工的话,一袋(总费用)要280,气球的话就200多一点。”算下来成本还是便宜很多。
胡永旭平时在老家以打小工为生,做的都是体力活,一天到手能有200块钱就很不错。疫情阻隔无法返家,又没有收入,氢气球老板正愁找不着合适的人。
胡永旭身高1米55、不到120斤,体型非常适合乘坐氢气球打松塔。上气球采塔,每天干满8个小时,小600元就到手了,而且当天就能结钱。机缘巧合下,胡永旭动了上气球采塔的心思,却没想到那个气球差点要了他的命。
获救
胡永旭在空中飘了一整天,直到9月5日凌晨3点,夜晚山间气温较低,氢气球热胀冷缩,得以排气,才有所下降。下降中的氢气球被一个突出的山体挡住,终于稳定下来。
胡永旭赶忙给球上配重用的石头拴上绳子,扔下石头,绳子抻直,尽量将石头末端往离树近的地方靠。惊险的是,绳子末端离树冠还有十多米。为了赶在球飘走之前逃生,他往那树冠上纵身一跃。
急速坠落十多米后,胡永旭的身体落到树冠上,巨大的反弹力将他弹到了另一棵树的树杈上。树杈拦腰卡住了他。这是那棵树唯一的树杈,稍一偏离,他都会从20多米高的地方直接落地。
疲惫与绝望之间,胡永旭昏迷过去。
等醒过来,胡永旭才忍着疼痛顺着树爬下来。下来后,胡永旭手机还残存了电量,但没有信号。
山里下了两夜的大雨,他的腰不能动弹,站不住,也蹲不下来。就这样一步一挪到有信号的地方时,已经是9月5日中午11点半。
刘金祥终于收到了定位,立刻出门去找。
随即,海林林业局、方正林业局、黑龙江省公安厅林区公安局方正分局、蓝天救援队等组织500余人,进山展开拉网式搜救。但是,刘金祥和救援队一起找到9月6日凌晨3点半,还没找到人。
凌晨4点33分,胡永旭给刘金祥发来语音,说:“怎么还不来救?怎么还不来救?没有水,受伤了,活不了,怎么生存呢?”
9月6日上午,万宝山林场的职工终于在24林班成功找到胡永旭。此时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吃饭。
刘金祥记得,见到人时,胡永旭脸煞白、非常憔悴。“第三天晚上要是还没有找到的话,这个人就不行了,应该救不回来了。”找到后,刘金祥特意安抚了他的情绪,“怕太激动,伤更重。”
随后,胡永旭躺在担架上由搜救人员护送下山,住进了医院。
事发后,氢气球老板给了家属2000元钱赔偿,包山老板给了2.8万元,而治疗费用少说也得七八万。在此次事件中,氢气球老板是小老板,包山老板是大老板。2.8万元只是抚恤金,事涉几方还未划定责任,也没有明确赔偿方案。
如今,胡永旭仍在养伤,因为脾脏受损,不好消化,无法吃太多,靠流食度日。
他几乎不能回忆飘在气球上的经历,一提起就止不住地哭。在林中的两天,夜里都下了雨,低温、饥渴、伤痛和信号中断让他一度想要放弃。
胡永旭还未结婚,正在谈恋爱。从氢气球上下来后,他腰部无法用力。吃体力饭的他丧失了至少一年的劳动机会。接下来他还要为后续的生计而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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