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三,英国《皇家学会开放科学》(Royal Society Open Science)发表文章,由中科院和伦敦动物学会的一项共同研究认为,儒艮在中国海域已经功能性灭绝。

研究团队对相关地区的走访显示,人们已平均23年没有见过儒艮,中国境内的最后一次儒艮目击记录出现在2008年;而根据历史数据,研究团队认为,中国境内的儒艮种群快速崩溃始自1975年,目前已无法维持自我存续。不过,直至目前,国际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上,儒艮依然属于易危级别。在我国去年更新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儒艮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在世界范围内,儒艮在澳大利亚附近海域有大量分布。在我国,历史上只在沙田镇境内淀州沙西侧的海面等比较狭小的区域内有分布。在文献上,儒艮即为我国“南海有鲛人,身为鱼形”传说中的美人鱼。其来源是,儒艮在哺乳期,会怀抱幼仔、仰面浮在水面上喂奶,头上又总顶着杂乱的水草,远远看去,就好像一个温柔的女子。而在儒艮曾真正出没的广西北海沙田镇,渔民们叫它“海牛”,或者干脆叫“牛”。

也正是在儒艮被最后目击的2008年,本刊曾前往沙田镇,寻找关于儒艮的踪迹和渔民记忆。以下是当时的原文。

文 | 王墨馥

曾经常见“美人鱼”

沙田镇属广西合浦县,但距县城还有近100公里。沙田镇附近海域在退潮后凸现出许多沙洲,沙田也就因此得名。小镇有一条主路一直通向海边,儒艮国家级保护区沙田管理站就在路的尽头。刚下车就有浓浓的咸味扑鼻而来,可是当地的人都说习惯了,闻不到。

在世界范围内,儒艮在澳大利亚附近海域有大量分布。在国内,沙田镇境内淀州沙西侧的海面是历史上儒艮栖息数量最多的地方。“沙田这边有13块沙,有沙就有沟,沟两边就长有水草,水草是美人鱼唯一的食物。我们以前抓美人鱼的时候也都要找这样的地方。”当年75岁的保护区义务管理员傅乃在说。



传说中的“美人鱼”——儒艮

儒艮是海洋中唯一完全以海草为生的哺乳动物,“1958年以前,出海的人是不抓海牛的,即便意外抓到,也会放了,不敢要。感觉它们是挺神秘的东西,有的人还奉做神明”。杨振平说。他也是保护区的一位义务管理员。

上世纪50年代,到了农历五六月份就没有鱼抓了,“大鱼抓了,小鱼不能抓”。1958年提出“大跃进”,为了将淡季变为旺季,当时的公社组织青壮年组成船队出海捕捉龟和海牛。“沙田这边50岁以上的人都吃过海牛肉。”当年傅乃在和杨振平都是捕捉海牛的权威,经验非常丰富。“从10岁就开始出海捕鱼,原来海牛很常见的,它们成群活动,30多头在一起的也见过。有专家考察过,这里当年能有1000多头海牛。”

自古就有“南海有鲛人,身为鱼形”的美丽传说,讲的就是美人鱼儒艮,它们与陆地上的亚洲象有共同的祖先,后来进入海洋,依旧保持食草的习性,已有2500万年的海洋生存史,而它们在中国集中分布的地方就是在北海附近的海域。“1958年开始,公社要求我们捕海牛。海牛很大的,最大的捕过1700多斤的,最小还抱着吃奶的,也有30多斤。一般捕到的都能有三四百斤。”

傅乃在说,“我们捕回来就交到公社,算工分的,捕海牛的工分还记得多。海牛肉很鲜美,尤其是胸肉,很瘦,不像猪肉那么肥,一点都不腻。以前食物不充足的时候,我们也吃过,没办法的。但是皮很硬,没人吃就扔掉了,一箩筐一箩筐地扔。”当时船员把海牛肉送到海监大队去,那里统一收购,“一毛七、一毛八1斤”。从1958到1962年,5年的时间,渔民们捕杀了200多头海牛。“那时候抓很容易,没鱼打的时候就开始抓海牛,到农历七月份之后就不抓了,每年这段时间就能捕到四五十头。”傅乃在说。



纪录片《美人鱼之景:莫顿湾儒艮》截图

“1963年之后就不让捕了,说是保护动物。”但是经过了5年的捕杀,海牛数量急剧下降,生性也变得敏感了。“1976年,珠江电影制片厂要拍一个关于海牛的纪录片,于是又组织当年抓海牛的这些人出海,帮着捕一些海牛,拍摄我们抓捕的过程,拍摄海牛的样子,让大家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后来那个片子挨村子去放,普及知识,也宣传让大家保护海牛。我们也是从那时候才知道海牛的学名叫儒艮,专家们都叫它们‘美人鱼’。”傅乃在说,“那次计划是让我们捕25头,但是一直到片子1978年拍完,我们一共只捕到了23头。”

1988年,我国确定了白鳍豚、中华白海豚和儒艮3种水生哺乳动物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1992年在广西合浦成立了儒艮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面积350平方公里,是迄今唯一的儒艮保护区。“保护区成立这十几年,只接到过当地渔民的报告,说看到了美人鱼。但是我们的工作人员都没有亲眼见过美人鱼的活动。”保护区管理站的副站长宁耘说。

“美人鱼”和栖息地

1976年,珠江电影制片厂拍摄关于儒艮的纪录片,是傅乃在和杨振平最后一次抓美人鱼。这个20多分钟的纪录片交给了保护区管理站,工作人员经常在各乡镇放映,在沙田放映的时候,好多老人还能激动地指着屏幕说看到了自己。这以后,不再有捕杀,儒艮的生活看似平静了。

傅乃在上世纪60年代就在当时的村政府工作了,杨振平后来自己做些买卖。“儿子让我去住楼房,但是不习惯。”现在杨老还住在离海边非常近的平房里。以前抓海牛的经历让两位老人的心里不好受,儒艮保护区成立后,他们就成了最忠实的儒艮保护者。“他们在沙田是很有威信的,老人没有不认识他们的,年轻人也都听过他们的名字,有二老做宣传保护,我们的工作就好做多了。”宁耘说,“保护区都是没有钱给他们的,他们的工作完全是义务的。”



儒艮性情十分温顺,也是唯一的食草性海洋哺乳动物

“儒艮很温顺,它们不会攻击人类,甚至我们捕捉它们的时候,遇到的反抗也不是很强烈。”傅乃在说,“但是它们现在很敏感,1958年以前它们是不怕人的,现在离人很远了。”儒艮没有耳廓,听觉非常灵敏,“抓海牛的时候是不能讲话的,我们都用打手势的方法”。

傅乃在回忆当年抓海牛的情景:“每次出去六七个大帆船,每个船上都有13个人。有一个人站在桅杆上,海牛出来呼吸的时候就能看到,然后就赶快打信号。我们会出动两三个小舢板,上面有四五个人,在发现海牛的区域拉网。捕海牛是用一种特殊的网,每面网都能有几公里长,然后慢慢收网包抄,把海牛围在数百米的海里,海牛一般都逃不掉的。”海牛也会在越来越紧的网里挣扎,渔民就将手里的标枪投向网中。“后来拍电影时候,要我们抓活的海牛,非常难。”收网的时候,如果海牛的头朝下就会窒息死亡,所以必须要保证它们的头朝上才有可能抓到活的。开始抓的一些都死了,只能用来做解剖,海牛有一个硕大的胃,“切开之后,里面绿油油的全都是海草,它们不吃别的东西”。

儒艮生活的地方既要有浅滩也要有深槽,它们赖以为生的海草长在浅滩上,退潮的时候一部分海草床甚至会露出水面。“北海这边的海水不深,走个十几二十米,水也才到腰。”涨潮之后,海草就在水深3米左右的地方,儒艮就随着潮水游过来进食,它们的食量相当大,每天要消耗45公斤以上的海草。

儒艮的个头很大,身长一般都在1米到3米,身体呈纺锤形。它们与普通的海牛最大的区别在尾部,普通海牛的尾部是圆形的,儒艮的尾巴则跟海豚很相似。儒艮的上吻很大,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硕大的肉嘟嘟的鼻子垂了下来,它们在进食的时候就要利用宽大的吻部,先将海草从淤泥中拱出来,然后再吞食。所以在退潮的时候能看到它们采食过海草的痕迹,而这时候,儒艮早已经随着海水退到了海深20米左右的深槽里休息,几分钟上来呼吸一下,不到1分钟又潜下去。



“了解海牛的生活习性才能抓到它们。”以前,经验丰富的渔民并不把寻找海牛当做难事,“它们在进食的时候,从高处看海面,它们活动的地方海水发浑,我们就往那去。等它们吃饱了,肚胀了,就会找个地方休息玩耍,淀州沙西侧有个深沟叫铁山港,那时候那里海牛最多。它们的行动很缓慢。最多的一次,一网抓了13头。”

“拍电影的时候我们抓过两头活的,一头喂小仔的海牛被抓住了。”儒艮的妊娠期大约要1年左右,母亲哺乳期间的进食量是平时的几倍,而幼仔要到18个月左右才会断奶,所以儒艮的繁殖非常慢,至少要3年才会产一胎。“那头海牛一直仰面抱着小仔喂奶,网已经收得很紧了也不放开。”儒艮是用两个胸鳍抱着幼仔哺乳的,头上总是挂着一些杂乱的水草,在海上从远处望去,就好像一个女人。“我们用网把它们掀到船上,大的能有300多公斤,给它们的身上盖上纱布,然后不断地浇水。”傅老说,“本来打算用飞机把它们运到南宁去养的,但是这东西没有水不行,很快皮肤就起泡死了。”所以,至今国内也没有人工饲养的儒艮。

现在沙田镇的人仍然是以海为生,常住人口也就不到2万人,全镇一共有机动船486艘,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船,人均收入能在3000元左右。“这里没有种地的。”傅老说,“种一年地不如出海两三天。打一船鱼的利润最少也有十几块,一般都有几十块钱。有钱的用大船去深海,收获更大。”在沙田的保护区工作人员说,那里的饮用水都有咸味的,海水会倒灌进来,庄稼也长不好。“这里的蔬菜很贵,要从外面买过来。还有一样贵的,就是猪肉。这里的猪都是用海鲜喂的,猪肉比北海市还贵,要18块钱1斤。最便宜的就是海鲜。”



现在的沙田镇人仍然靠海为生,生产活动导致儒艮保护困难重重

最令保护区的人头痛的就是遍地开花的养殖场。沙田镇百姓的收入在广西算高的,主要都来自海洋,养螺养鱼成了收入最高的产业,“有螺场的家里都能建小楼”。

“有一种经营方式是‘海霸’,就在深海插一些木桩,将那一片海域圈起来,在旁边搭小棚,日夜有人看守着,谁都不能进去,这一片地方就被他们霸占着。”宁耘说,儒艮是生活在深槽、在浅海采食的,螺场的建立阻挡了一些儒艮觅食的路线,而且现在的渔船都配有发动机,巨大的噪音让儒艮敬而远之,觅食场地的选择就非常有限了。

相对于“海霸”,另一种养螺方式更给儒艮带来灭顶之灾。“在浅海的滩涂上,退潮时候会退出沙滩,涨潮时候会全部涨满,渔民就找渔网围起来,在里面投很多的螺苗下去,上面就会有厚厚的一层螺。这样生态就非常单一了,除了这种螺就没有其他的了,而且还要投药杀死影响螺生长的其他生物。这一片地方的海草都被螺覆盖了,根本就不可能生长。”

“沙虫也是餐桌上的美食。我们办公楼前面在退潮的时候会退出一片沙滩,能看到很多人在沙滩上走动,那是在挖沙虫。沙虫埋在沙里,挖一遍沙虫就等于把整个海滩都翻了一遍,海草都被挖起来,涨潮就全都被冲走了。这对海草的破坏也非常严重。另外底拖网捕鱼将成片的海草连根拔起,也会造成毁灭性破坏。” 宁耘说。

原来淀州沙一带是儒艮的天然牧场,这片滩涂的海草类型为喜盐草,也就是龟蓬草,那是儒艮最喜欢的食物。“踩到沙滩上就像踩在棉被上一样,软软的都是草,现在也被破坏得比较厉害。”宁耘说,“海草是儒艮生存的关键,现在保护区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保护海草床的生态。广西合浦海草床主要分布在铁山港和英罗港的西南部,基本上呈8块斑状分布。海草床近年来均有不同幅度减少的趋势。海草床是与红树林、珊瑚礁并列的三大海洋生态系统,也是唯一淹没在浅海的被子植物,对于沙田这片海域来说,更是儒艮这个物种能否保存下去的关键,所以保护海草的工作非常重要。”



当地时间2021年10月5日,美国佛罗里达州,生物学家参与河流修复项目。该项目旨在帮助清理水道,并在该地区种植水草,以恢复海牛的自然栖息地,为该哺乳动物提供进食场所。此前一年佛罗里达州海牛死亡数量创下纪录,主要原因是水草床消失而导致的饥饿。(图|视觉中国)

傅乃在原来在政府工作的时候就是负责林业方面的,退休之后到保护区主要负责勘察海草的状况。“傅老很厉害的,在滩涂上走,很泥泞的,走得比我们这些年轻人都快。”保护区的人说。傅乃在一年中要几次去考察合浦几大海草床的情况,“30公里的路,3个多小时就能走完”。身材非常瘦小的傅老笑着说。但是海草床的状况却让他非常担忧,他站在办公楼的窗户前,当时正值退潮,他指给记者看远处几个已经露出水面的沙丘,“那些地方都是原来我们抓海牛的地方,现在都没有草了”。

最让保护区的工作人员头疼的就是保护与经济发展的矛盾,“沙田镇完全是以渔业为生的,从保护的角度讲,在保护区内就应该取缔经济作业,但这是办不到的”。

“美人鱼”的保护

“我们会接到百姓的举报,在哪个区域发现儒艮活动的踪迹,但是赶到那里,早就不见了踪影。”宁耘说,“儒艮与海豚不一样,海豚出来呼吸的时候有时会跃出海面,但是儒艮出来呼吸是很难发现的。它们的呼吸口在后颈部,只是将头探出水面一点,不到1分钟就潜下去了。”

此前,当地百姓曾在2006年发现儒艮,“在保护区东面的沙滩,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有个小孩子游泳看到了一个黑黑的东西,抬着头发出噜噜噜的声音,然后就游走了。旁边有50多岁的大人跟着,以前也抓过儒艮的,可以确定是儒艮。这是消息比较确切的一次。”宁耘说,“对儒艮进行科学研究就需要跟踪观察。观察的最好办法是用直升机从高空俯瞰,这样儒艮上来呼吸的时候就能观察到它们的位置。船的观测平台不够高,就算它们出来都看不到。”但是现在的资金状况是没有使用直升机的条件的,“如果条件允许,建个观测平台也可以”。

“现在海洋研究运用最广泛的是声纳,但是北海海域的儒艮原来是没有本底的,也就是没有声谱可以对比。如果用澳大利亚的声谱,因为环境和种群都不同,声谱也不一定能对得上。海洋研究本来就要比陆上的复杂,我们又没有什么基础,就更麻烦。”



当地时间2019年11月27日,澳大利亚悉尼,悉尼海洋生物水族馆为儒艮“小猪”举办了一场生日派对,庆祝它的21岁生日。(图|视觉中国)

但是相对于科研工作,现在更可行的是对海草的保护,这是儒艮这个物种生存的基础。“限制和整顿非法养殖作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宁耘说,“我们取缔过很多次,跟政府联合,也已经有4次。去拆除螺场还需要公安的援助,是要打架的,公安都要全副武装地出动。浅海这边的螺场拆除更麻烦,围网很长,整个海岸都围了起来,看不到头。渔网被深深地埋在沙子里,十几个人一起才能拉得动,很难拆。我们一次执法要组织三四百人,用几天时间拆除非法的设施,成本太高了。但相反的,他们违法的成本很低,收益很大,所以屡禁不止。”打击非法的工作一直在做,但是如果不想其他办法,海草的衰退还会继续。

澳大利亚也许是目前族群量最多的地区,澳大利亚政府已经拆除了几个码头,并明令禁止污染物直接入海,捉住儒艮应立即放生。但儒艮的处境仍不乐观,至今在它们大部分的栖息地内仍不断遭到猎杀,有时还会在市场上公开贩卖。在澳大利亚,儒艮已被列为保育类动物,仅部分地区有原住民猎人的捕猎。除此之外,儒艮也常死于渔业拖网、海边保护游泳者的防鲨网等。数量的减少可能导致因近亲交配而使得整个种群灭绝。

“如果我们可以人工培育海草床,就可以模拟儒艮的生活环境,引儒艮过来,做观察研究。提高儒艮的数量,对物种保存也有帮助。海洋植物是初级生产者,食物链的基本部分。海草面积减少的幅度相当大,其主要原因是人为因素的破坏。海草生态系统往往易被人忽略。近年,海草床已被认为是重要的海岸生物栖息地,许多的海洋生物依赖于海草生长,它们与海草一起有机地构成地球上一道独特的生态系统,其中一种生物的消失就可能引起与之相关的几个物种的死亡。所以,保护好海草就等于保护好海草生态系统中丰富多彩的生物种类及其基因库。” 宁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