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色WSJ中文版(ID:WSJmagazinechina),作者:俞冰夏,图片:受访者提供,头图来自:范晔


范晔由翻译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科塔萨尔的《万火归一》、波拉尼奥的《未知大学》等西班牙语文学而为人所知。然而,这背后,他承认,自己“学外语有痛史,带着愤怒与羞耻”。


范晔<br>
范晔


“你讨厌魔法吗?是的,我讨厌。”在范晔的故事集《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他把外语比成魔法和咒语,说“咒语语音课和咒语听力课一向是痛苦的经历”、“不想竞争……讨厌紧张……因懦弱而愤怒吗?”


很难形容《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是本怎样的书。它由 44 种虚构的动物编目表与 30 多个其它与动物有关的小故事组成,并配上作家、画家顾湘由此创作的插图。


书的底色似乎是蓝灰色,一种很多驰骋无涯学海的人熟悉的,在压抑与束缚中成长的记忆。我们看到一生在笼子里的笼马,只生活在有盒子地方的婴河马,一直在琥珀里的琥珀象。另一些时候,风暴一般的悔恨袭来,如范晔所说,最接近他自己的是“糟糕熊”——“糟糕熊真糟糕,”他写道,“……糟糕熊也不知道为什么。真糟糕。”


最终,这本书好像我们每个人在成为悲哀大人前,漫无目的胡思乱想的篇幅。“自从有连续的自我意识和记忆以来,我好像一直在发愁没事儿干,”范晔说,“一个六七岁的小学生总在严肃地思考放学之后要干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儿’,这一帧画面好像有点滑稽和哀伤。”


书中的插图由顾湘创作<br>
书中的插图由顾湘创作


《WSJ.》:读这本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你讨厌魔法吗》,里面你写到不想竞争、讨厌紧张、因懦弱而愤怒吗(这里你用得是句号)。看似是淡淡的忧伤,我感觉好像一种蒙着被子的呐喊,压抑童年和学生时代没能发出的呐喊,可能整本书都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能不能详细谈谈这个篇目?


 范晔 :这个是“自曝”黑历史了。应该是还在读书的时候写的,大约二十年前?在一个我当时常买的杂志,《游戏机实用技术》上发表过。这篇确实比较不一样,寓言的味道比较明显,或许是太明显了:学魔法=学外语。里面肯定有我学外语的痛史,带着愤怒和羞耻。愤怒大约来自青春时代特有的,面对“无物之阵”的“无能的力量”,羞耻是质疑自己“强说愁”的资格。风格上有点受《新世纪福音战士》剧集里的意识流影响,包括你提到的,问句用句号。


毛毛虫变天鹅<br>
毛毛虫变天鹅


《WSJ.》:我还喜欢一个段落叫《桥》里面的一句话,“他还不知道,已经来不及,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时态的模糊很妙,你在写作的时候,更容易被句子驱动还是更容易被母题驱动?


 范晔 :句子更多?其实有时候干脆是词语驱动。比如我在这本书的豆瓣页面上看见:喜欢读“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的人也喜欢……:《蝴蝶的重量》《故事的废墟》《泽诺的意识》《在绝望之巅》,一下就感觉组成这几个书名的词语之间存在奇妙的联结。


桥<br>


《WSJ.》:你是否从小喜欢与动物有关的事宜?是用博物志的方法对动物学感兴趣,还是比起人类社会,更偏爱动物世界?


 范晔 :都不是吧。前一阵带娃去动物园,顺便跟我妈求证了下,她说小时候常带我去动物园,但我却不太有印象了。很多时候,无论动物园围栏后的大象,还是路边小店里的店猫, 动物在我眼中都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于是无能的愤怒就又来了。就有了“照相虎”和其他故事。


照相虎
照相虎


《WSJ.》: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于什么动机开始给虚构动物编目?


 范晔 :看到这个问题,首先在我脑子里响起的 BGM 是: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哈哈。虚构编目可以是一种对现有体系与秩序的颠覆,越界和僭越,十分危险。我承认,作为想象犯,我虚构过动物编目,我错了,下次还敢……


其实,最初只是因为先写的一两个“词条”刺鼠和火山兔子都有现实中的原型,就照抄了原本的拉丁文学名,后来的词条也就照此行事,只不过学名就得自己编了。待出版前,才按动物分类学煞有介事地分类,当然也夹杂了私货,比如熊科属于食肉目,被我改成了食梦目。


《WSJ.》:你的童年,给你留下怎样的印象?


 范晔 :七零后的智利作家桑布拉好像说过,童年都是虚构,你根本搞不清楚那时候发生了什么。虚构就是寻找真实的努力。


自从有连续的自我意识和记忆以来,我好像一直在发愁没事儿干。一个六七岁的小学生总在严肃地思考放学之后要干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儿”,这一帧画面好像有点滑稽和哀伤。


《WSJ.》:乌托邦兔住在不存在的地方,笼马一生都在笼子里,婴河马只生活在有盒子的地方,琥珀象一直生活在琥珀里,似乎你虚构的动物很多都被狠狠束缚,活在牢笼里,你同意我这种解读吗?


 范晔 :这真是一剑封喉的提问。跟上面“蒙着被子的呐喊”也连起来了。上高中的时候,就有朋友说我好像被困在什么里面,箱子?柜子?笼子?原话我不记得了。有牢笼当然想打破,但有时候发现,可能所谓牢笼也是自己的一部分?笼马没有了笼子可能更自由,但就不是笼马了,自由也不一定是属于自己的自由……


笼子是束缚,也可能是保护,避难所(“逃避可耻但有用?”)写作或许也是一种打破笼子的努力?写作或许是新的笼子?……


或许换个意象更好,写作是一种抽屉,能拉开也能合上,兼备自我敞开与自我隐藏——这两种趋向少一样抽屉就不是抽屉了。


左上起:乌托邦尼兔、笼马、婴河马、琥珀象<br>
左上起:乌托邦尼兔、笼马、婴河马、琥珀象


《WSJ.》:另外一些动物,比如橡皮象,蜉蝣鲸,是自我消灭属性的,悔恨感很深,这些动物我认为更难理解,能否谈谈你对它们的认识。


 范晔 :我也是最近在读者的提示下,意识到这本小书里的,厚着脸皮说,某种“哀歌气质”。btr 兄说,里面有很多“渐渐消失的东西”。哀歌传统往往是惋惜追悼消逝者,也期待逝者的回归,某种形式的昨日重来。可能我书里的“自我消灭属性”,也包蕴着某种希望/执念?


橡皮象比较特殊,有你说的“悔恨感”,但更重要的是自我牺牲与救赎。所以有读者一下就看到了《纳尼亚传奇》里的狮子阿斯兰。当然只是解读一种,仅供参考。


《WSJ.》:你的编目当中,哪一种动物最像你自己?


 范晔 :糟糕熊!



《WSJ.》:你的职业是西班牙语学者、高校教师,可能谁也没想到你会写这样一本书,有比较大的反差,你同意吗?


 范晔 :如果你觉得“有比较大的反差”,那我就得逞啦。


《WSJ.》:就这本书而言,是否受了其他作家的影响?


 范晔 :或者说,我想受到哪些作家的影响。比如,写《桥》的废名,写绝句一般写小说。德国的舒比格、西班牙的拉蒙·戈麦斯·德拉·塞尔纳、阿根廷的科塔萨尔,都是我心目中猎猎飘舞的虎皮大旗。有位读者把这本小书称作范晔的克罗诺皮奥之书,让我很开心。


《WSJ.》:与顾湘的合作是怎样进行的?


 范晔 :其实多年前,顾湘就画过几个这里面的动物,只是后来没有发出来。多年以后要出这本书了,编辑约顾湘,她答应了,我非常开心。


她画出几个,就给我和编辑看。有时候会改几稿,比如,洞穴企鹅那一篇说“每一只洞穴企鹅都是幻想艺术的大师”,顾湘一开始画了个长着淡灰色绒毛的小企鹅在地下洞穴里,后来她觉得小时候都有想象力,长大了还能幻想更难得,就换成了一只成年企鹅。我们都很同意。



《WSJ.》:最后问一个假大空又其实很实用主义的问题,文学为什么吸引你?


 范晔 :想了一下,还是想不出一个完备的有说服力的答案。不过我也有点庆幸给不出答案。有读者说把《时间熊……》放在枕边会觉得被神秘力量保护着。这是不是也可以成为一个答案?


《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

范晔 著,顾湘 绘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时间熊文化联合出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色WSJ中文版(ID:WSJmagazinechina),作者:俞冰夏,图片: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