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马冬梅,题图来源:《我的解放日志》
久在城市再次回到家乡的年轻人们又多了一个新绰号——“小镇刺头”。
近日,一位博主在小红书上吐槽自己回家之后因看不惯种种侵权行为,频频替父母出头却被父母认为是“频繁挑事”“不懂人情世故”,并自嘲自己是“小镇刺头”,意为与小镇中圆滑处事的老一辈截然不同的、更加直接的处事方式。
帖子一经发出,便迅速登上热搜榜高位。事实上,这并不是年轻人的处事方式第一次与长辈之间产生碰撞,在日常现实中,年轻人直截了当的处事方式一直被看作是长辈们眼里的“刺头”,同辈们眼里的“爽文”。
一阅到底的爽感过后,“刺头”这一词汇的本意也引发了不少网友的不适,然而在恰当的正名来临之前,“小镇刺头”这一有些矮化的表达还是迅速成为了年轻人们的新标签之一。就在这些词汇碰撞与杂糅的间隙,年轻人正在被捏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形状。
小镇迷思:当尖刺划破熟人社交的本貌
就博主描述的维权情状本身而言,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在饭店里充值了5000块消费卡,消费后才发现赠送的1000块居然要以每次100块的消费券进行抵扣;进入包房吃饭后,明明已经点好了菜品,却还是要按照低消收费;排队吃饭时频频有人插队……这些侵权的行为,遇上谁都难免愤怒,博主只是采取了正当的维权方式保护自己与家人的正当利益,何错之有?
然而这些行为放在讲究“人情世故”的长辈们眼中便是另外一种态势了。
作为熟人关系社会中的原住民,长辈们的社交资本更多靠的是“面子”与“关系”进行维持,适当让渡一些个体利益,换来面子社交的不旁落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置身事外,在长辈们看来就是一笔足够划算的买卖,而像楼主般不讲“情理”的为人处事在被圆滑世故磨去棱角的长辈们看来自然是“刺头”“挑事”的存在。
看似仅仅是一场处事观念的代际冲突,然而“小镇刺头”的现实语意远不尽于此。
自前段时间“小镇做题家”“小镇错题集”的舆论标签争议发酵至今,可以说当代网友的神经,已经因“小镇”一词形成了新的赛博反射。如果说“刺头”的自嘲与反讽是个人主义语境下对被面子消费绑架的长辈们的不认可,那么当刺头与小镇碰撞在一起时,更多映射的却是来自城市陌生人社会的原住民试图强行嵌入乡村熟人社会时形成的流动景观。
齐美尔曾在陌生人理论中指出,一个熟人圈子的外来者的进入意味着粘连的熟人关系圈进入了一种异质的新元素,从而使该熟人共同体面临着一段新的异质关系。在“小镇刺头”们的描述中,出身于小镇的年轻人被城市的陌生人社交形塑后,试图将城市里的陌生人社交新模式强行嵌入熟人小镇中,在他们“小镇边缘人”的身份尚未能在小镇中完全扎根立足时,充满尖刺的“刺头”维权依旧只是一次城市陌生人社会对乡村熟人社会的不够成功的窥探尝试。
回答完“小镇刺头”产生的根源,新的问题又已经产生:长辈们真的不愿意做“刺头”吗?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是年轻人心中默认的那般。
事实上,近年来,以小镇、农村为代表的乡村社会中时常出现邻里间为了房屋拆迁款归属问题、庄稼收成问题等产生激烈的争论。由此可见,小镇中的熟人社会也正在基于人际信任的削弱以及消费契约的加强被潜移默化地改造,附着在关系社会中的“面子持股”正在日益衰微。
然而这并不足以动摇熟人社交的道德基准,仅仅凭年轻人们短暂的几次归乡维权无法使深陷“誉于乡党朋友也”的小镇长辈们全盘接受原子化的生存法则。
“为什么总要研究我们年轻人?”
“年轻人碍你们什么事了吗?”
愤怒,无奈。年轻人们对于他人随意用词汇碰撞、杂糅而成的标签的态度可见一斑。
究其反感“刺头”等形容标签的根因,一方面在于,习惯于原子化生存的年轻人个体需要较为隐私的社交安全感,被频频暴露在舆论空间中实则是对年轻人社交边界的隐形窥探与侵犯;另一方面还在于,标签本身束缚了外界对于年轻人的社会想象,甚至在某些程度上也限制了年轻人们的自我抒发。因此,年轻人们需要正名,也正在反叛。
在“小镇刺头”的微博讨论中,年轻人们的反叛要么集中在对“刺头”一词的批判上,要么采取“欣然”的全盘接受,仿佛在昭告公众,既然都说我们是刺头,那么我们就一刺到底。
固然反叛一词带有与社会主流文化强烈的桀骜对立意味,但“刺头”一词本身的矮化意味依旧是显而易见。
在通俗语言文化的视角中,“刺头”一般指向的是处处与人针锋相对、为人处事刁难之人。而“小镇刺头”博文中描述的仅仅是对于不公平、不合理现象勇敢出头的维权年轻人们。固然“刺头”本身的形容带有着一丝不被家人理解的自嘲感,然而试图用“刺头”完全指代正当维权的系列行为无疑正在消解着维权的公平性与合理性。
不仅如此,当“刺头”成为了公众对年轻人群体一种普适的认知,这也意味着在固化的阶级社会中寻找突破本身变成了一件过于特立独行,要被指摘的事,但在人情社会试图找寻个人利益恰当的立足之处本身也只是底层小镇人民向上突破的尝试。
并且,当正当维权的尝试不断被“刺头“这样的词汇否定时,年轻人们极大可能会选择放弃这般的努力与尝试,甚至避免与长辈之间的深度沟通,毕竟他们认为“我说了他们也理解不了”,就在这样的退避与自我否定之间,代际沟通之间的代沟也将更加凸显。
因此,人们反对以“小镇刺头”这般带有一定污名化的标签,实则反对的是对一群仍在积极向上尝试的年轻群体不辨事理的随意否定,反对对处在代际鸿沟之间的两辈人的沟通方式的随意扭曲,更加反对的是对于语言、词汇的肆意滥用与拼凑。
我们希望,对于年轻人们每次看似“特立独行”的尝试,无论是时代还是我们自己,都能够报以更加谦卑、警惕的心态,不以杂糅的词语组合作为群体之征,祛污名化,祛魅,同时保持敬畏,这才是年轻人们自我研究的使命之指。
要首先谦卑于语言,才能发掘人与人交往的症结所在。
参考文献:
[1]李彬.陌生人社会需要怎样的“好人” ——与王江伟先生探讨[J].探索与争鸣(02).126-133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马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