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味背后，葫芦岛既有半个多世纪的工业传统发展传统，也是一座有山有海，近海浴场资源丰富的风景城市。葫芦岛10多年前就打出“旅游城市”的口号，但在包括疫情在内的多种因素推动之下，更多的工业企业被引入了当地工业园。
记者|李晓洁
实习记者 | 张潇珂
异味
最近三四个月，李康几乎每天都能闻到不同的味道：刮北风时，空气里一股劣质的巧克力味儿，刮西南风时，是一股甜杏仁加酸味儿，吸进去辣嗓子。不刮风的清晨，他有时骑电动车出门，眼睛被熏得流泪。有时深夜一两点，他咳嗽醒了，去客厅喝口水，没关窗的客厅有刺鼻的农药味儿，第二天一早，本来就有咽炎的他能咳出不少黄痰。
李康今年37岁，住在辽宁省葫芦岛市龙港区，葫芦岛毗邻渤海湾，夏季温度通常在三十摄氏度以下，凉爽宜人。他和妻子、10个月大的女儿住在11层，原本考虑到高层可能空气流通更好，但现在，打开窗户吹风成了一件让他担心的事。他家几乎24小时关窗，开着空调和家里几台空气净化器。即使这样，他觉得自己偶尔还是能闻到不同风向的味道。
葫芦岛市龙港区的河岸 （受访对象供图）不同风向的味道，意味着不同的工厂区。李康家东北方向七八公里，是龙港区的经济开发区，里面的北港工业园区，聚集了大小规模约百家工厂。西南方向虽然是市区内的居民区，但那里有几家重金属和药物化工厂，最早建厂时间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末。
李康从小在葫芦岛长大，小时候就偶尔闻得到金属化工厂发出的酸味儿，但没觉得影响到生活。大约两三年前，他得了鼻炎和咽炎，嗓子总是不舒服，经常干咳。现在，他的女儿也有了鼻炎的症状，经常流鼻涕、打喷嚏。“我去医院看病，医生说我们这块空气不好，多注意防护。”李康干咳了一下，声音听起来很累。“我能做的就是多戴一层N95口罩，上班地方我们也尽量不开窗户。”
不止李康一个人感觉到龙港区弥漫的异味。近一年来，在不同的社交网站上，有不少葫芦岛市居民都在用文字、视频记录自己闻到的味道。一个社交账号从今年3月初起，每隔一两天就发视频，记录自己所在位置，写上时间、某风向有异味，鼓励居民给生态环境局打电话投诉。李康看到过这则视频，几个月前也打过投诉电话，“大概两星期后我收到回复，说市里会查办异味污染，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查，异味后来也一直存在。”
一位网友在抖音上记录当地空气日记李康感觉，最近几个月的异味，比去年更重、时间更长。去年夏天，上午有段时间他还能开窗通风，但今年，他发现清晨、深夜和下雨天的异味尤其重，“可能是这几个月疫情好转后，很多工厂都复工了，还有一些去年就建好的厂子现在也开工了，加班加点赶工，下雨天大家都很少出门，排放污染气体可能比较隐蔽。”
今年4、5月份，李康加入一个关注葫芦岛市环保问题的群聊，群里几个人去北港工业园区实地“闻过味儿”，锁定平时在家闻到的“甜中带馊”的味道，很大一部分来自北港工业园区几家药化公司，以及几家处理危险废弃物品的环保公司。他们只要闻到味道，就尽量打电话跟环境局反映。李康现在还养成一个新习惯，回家后第一时间洗手，换掉外衣才敢坐在沙发上，“怕外衣沾了颗粒物带到家里，鼻子嗓子都不舒服。”
北港工业园区
或许是居民的反映起了作用，根据葫芦岛广播电视台的信息，今年7月5日下午，葫芦岛市政府召开了大气污染防治工作推进情况新闻发布会。会议上，葫芦岛市环保局相关负责人通报，工作人员从5月下旬起，开展了对龙港区与北港工业园区涉异味企业的专项执法行动。截至当日，检查企业21家，发现问题31个，其中涉嫌超标排放等违法问题企业4家，已立案查处。通过检查，基本确定葫芦岛市区域异味问题主要来源为经济开发区危废处置等化工行业企业。
这些危废处置化工企业聚集在北港工业园区内。根据葫芦岛经济开发区的官方信息，北港工业园区是国家战略辽宁沿海经济带重点发展区域，始建于2006年4月，规划面积35平方公里，海岸线全长32公里。在这个工业园区内，主要有三大产业：一是依托渤海湾石油、化工等重工企业而起的装备制造产业；二是金属、化工原材料加工产业；三是重点发展以临港仓储物流及其配套的服务产业。
严绍在北港工业园区一家轻工企业工作了八年，他告诉本刊记者，十多年前，如今的北港工业园区所在位置是一座矮山，山边就是渤海湾。政府炸山、填平了一部分海域，有了现在的工业园区。园区南侧两三公里有几个屯子，零散住着几十户村民，北侧五公里左右有居民区。
“八年前，我刚到北港工业园区工作，那时园区基本都是轻工业企业，做门窗加工的比较多，闻不到什么味儿。2019年下半年开始，园区内有一种农药味儿、一种金属氧化后的味儿，还有一种陈旧味儿，像是你忽然走进一个几十年没人住的老房子，后来又多了一股说不上来的甜味儿，闻多了恶心，头疼。”严绍语速很快地说，也就是那几年，政府招商引资，引进了许多药物化工和危险废物处理环保公司，主要处理石油废渣、环境废料、医疗废物等。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初期，他见过一家专门处理医疗废物的企业，工作人员全穿着防护服进出，当时他还感觉那看起来很专业。
严绍工作的企业就在三家环保公司附近，过去几年，他总能见到几家公司的烟囱冒着白色或黑色的烟，他还见过空的大货车从公司大门出来，车厢上粘着黑色的渣子，像沥青一样，味道刺鼻。严绍说，几家化工企业和环保公司24小时不停工，倒班制，周末也不休息。员工大多是四五十岁的样子，很少有年轻人。他打听过这些公司员工的工资，每月大概五千多，比市区里人均两三千元的工资高出不少。
图 | 摄图网严绍两三年前打过投诉电话，反映工业园区几家化工企业和环保公司异味严重，可能有偷排偷放问题，“后来我打多了，都没人接电话，我就不打了，上班戴两层口罩，就这都能感觉味道往里钻。”一位在北港工业园区另一家工厂的员工，工作之外，爱去园区东侧的渤海湾钓鱼，他告诉本刊记者，最近一年多，海边钓的鱼也不能吃，“鱼都做熟了，完了一开锅，尝一口，带着点甜馊味儿，跟园区那股味儿一样。”
在葫芦岛市政府服务热线的官网上，6月27日，一位市民举报北港工业园区“三家环保企业环境污染，排放异味”。三天后，生态环境局回复称，异味来源之一，明确为一家环保企业处置库存危险废料。这家公司是兴明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下文简称“兴明环保”），回复里提到，2021年7月31日，兴明环保危险废物仓库发生火灾，仓库内储存的危险废物大部分过火。火灾事故后该企业一直停产。按照上级要求，兴明环保2022年3月初启动事故后的库存危险废物处置工作。处置过程中，导致间断性出现气体外逸，引起周边异味问题。4月中旬，转移处置工作基本完成，但仍遗留异味。
关于去年7月底那场火灾，葫芦岛市有不少居民还记得。严绍还拍了视频发到网上，灰黑色的烟雾一团一团往天上升，“味道特别酸爽”。而在这场火灾之前，兴明环保也因为跨市违法倾倒危险废物被立案处罚。
《大江大河》剧照根据《辽沈晚报》报道，2021年2月24日晚间，兴明环保几名工作人员，驾驶5辆满载重卡汽货挂车，装载约125吨国家危险废物“釜残”，从葫芦岛市北港工业园区出发到达朝阳市。当晚十点半，在朝阳市一家化工厂院内、一个镇子的水库河道边非法恶意倾倒危险废物，物体呈“黑色固液混合状，气味刺鼻”。
严绍说，类似的火灾、恶意倾倒事件，这几年在北港工业园区并不少见。2020年2月11日晚上大约八点，北港工业园区内的先达农业科学公司，一个车间发生爆炸，造成2人死亡，3人失联。这家农业公司也是园区异味来源之一，曾被生态环境局检查，发现“厂区内异味明显、车间外堆存产生异味原料等问题”。但每次事故后，这些公司大多又正常开工，“继续发出异味”。
一个工业城市的选择
在葫芦岛人有关异味的记忆里，多位采访对象提到了“小时候的记忆”。今年40岁的驳宇，父母曾在龙港区的锌厂工作，那是一家始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工厂，跟当地的石油五厂、化工五厂一样，是大型国企工厂。“锌厂特别大，从正门进去，走向对角的一个出口，可能要走一上午。”驳宇家住在距离锌厂两公里的职工楼，“从小闻着类似二氧化硫那种，酸酸的、辣嗓子的味道长大。大多数人都有咽炎，我喉咙深处还长了几个小包。”
葫芦岛市龙港区的河岸 （受访对象供图）二十世纪末，靠近锌厂的位置，成立了一家“世星药化有限公司”，距离驳宇家的职工楼只有一条马路的距离，居民楼周围还有学校、超市，药化公司和其他几家化工企业夹在其中。“一开始还没发现世星药化的味道，大概是2010年往后，那种有点香、但闻着又恶心的味道就有了。”驳宇举了个例子，有时他下班，正好赶上了世星药化的车间工人下班，“擦肩而过的时候，你能感觉每一个员工身上都透着那种类似香味的味道，说不上来，但是不好闻。”每隔几天，他就能看见长十多米的挂车，车身上写着危险品，或者一个“毒”字，出入世星药化公司，在居民楼遍布的市区内穿行。
根据葫芦岛市政府官网的介绍，葫芦岛矿产、天然气资源丰富，建市以来一直以工业、重工业为基础，同时发展农业、服务业。
实际上，工业之外，葫芦岛也拥有天然的旅游条件。这是一个有山有海的海湾城市，近海浴场资源丰富，浴场岸线共20公里。葫芦岛市南部的兴城市，被评为“优秀旅游城市”，最南部的绥中县与河北交界，靠近京津冀一带，交通便利。葫芦岛市区内，也有海滨和森林公园、古镇等，夏季气温凉爽，本地人经常带着孩子去山里避暑。
辽宁省葫芦岛市兴城市（图|视觉中国）李康记得，十多年前，葫芦岛市还经常提“旅游城市”的口号，有时遇上节假日，市区内的宾馆都难订，兴城市也算得上是本地的旅游名片之一。但最近几年，尤其是疫情后，李康很少听到旅游城市这几个字。2021年，葫芦岛市文化旅游局副局长曾“预计全年接待游客1571万人次，完成旅游收入131亿元”。这个数字，与葫芦岛市仅一个龙港区的工业总产值——220亿元相比，也有很大一段距离。
葫芦岛市延续了半个多世纪来发展工业的传统，把工业的重心放在龙港区，龙港区内的经济开发区、高新区是工厂主要的聚集地。2022年龙港区政府工作报告显示：2021年，龙港区规上工业总产值实现220亿元，占区域内农业、工业、服务业总产值的三分之二。招商引进高进技术企业，是葫芦岛未来三年的目标之一。在这个一万平方公里的市区内，虽然没有确切的工厂数量统计，但市生态环境局公布的2022年重点排污单位名录，就有194家。
葫芦岛市龙港区的河岸 （受访对象供图）
驳宇家离北港工业园区十多公里，他闻到的异味更多是附近几家药化公司的味道。2013年前后，他就跟市和省级的环保局打过电话，投诉附近的空气污染。没得到确切的回复，“从那之后我不投诉了，开始攒钱，换房子。”2019年，他和家人搬到更远离两个工厂区的位置。新家靠近海边的一座山，山区空气流通好，价格合适。他选了一层，因为担心刮风，高层味道太重。他还给家里的窗户装了三层玻璃，挡住了一部分异味，也挡住了大多数声音，房间内特别安静。但是到了秋冬季节，常刮北风，还是能吹来十多公里外的北港工业园区味道。
驳宇说，相比于住在北港工业园区附近的居民，他的处境好了不少。而“这两年，空气也有好的时候”。2020年新冠疫情刚开始，还有今年2月初，葫芦岛出现了几十例新增病例，两次都居家隔离了一段时间。2月出现病例后，全市大部分企业停工停产，“很快就闻不到异味了，窗户可以开了。”后来不用居家，可以小范围活动后，他觉得那段时间，“天特别蓝，空气特别好，好像回到了过去。”
最近几天，他听说市里在整顿北港工业园区的几家化工行业企业，几家工厂都停产了。“今天和没停产的昨天都是天壤之别，立马能喘气了。”但他还是担心，这是一次暂时的整顿，担心他的窗子要被迫再次关上。
（为保护受访对象隐私，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