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鲁舒天,头图来自:电视剧《风起陇西》
在一众国产剧打着“历史大剧”“历史正剧”的名号招摇过市的今天,以常规路径判断一部历史题材的成色,愈发成为一件难事。
比如前不久那部《山河月明》,有陈宝国、张丰毅、王劲松等一挂老戏骨压阵,演员配置不可谓不豪华。但真看下来,不免泯然众人矣:表面看是尊王攘夷、贤臣事主;内里仍在家长里短、争风吃醋。
诚然,经历了注水套路与流量明星的观众,很容易满足现阶段国剧的纠偏成果,毕竟阈值已经降到了“都是演员演的”以下。但我想说的是,历史剧有一定的创作门槛,剧作如果偷工减料、敷衍儿戏、企图蒙混,老戏骨再多也无济于事。
而当观众看过太多名不副实的“正剧”之后,又可能把怨气迁怒在有态度的创作上。这正是我看到《风起陇西》之后担心的情况。
和《长安十二时辰》一样,《风起陇西》也是改编自历史作家马伯庸的同名小说,此外,凭借《绣春刀》声名鹊起的导演路阳,不仅电影感不落窠臼,而且对历史题材的诠释,向来称得上匠心独运。
话说到这里,究竟什么样的历史剧是值得推荐的?它们做对的地方又是什么?为何后来罕有同等质量的作品?在我看来,回答清楚以上问题,厘清历史题材的坐标系,提升的不仅仅是国产剧的质量。
一、史笔
在谈具体问题之前,有一个概念首先要进行辨析,那就是历史剧与古装剧、或者说正剧与戏说之间的区别。
典型的历史剧,如《雍正王朝》《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
典型的古装剧,如《大明宫词》《少年包青天》《神探狄仁杰》。
并非历史剧的人物都是帝王将相,古装剧的角色都是游侠布衣,很多古装剧里也有朝堂议政、宫斗权谋。真正区分两者的关键,不是简单以“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做两分,而是看叙事逻辑和剧情框架的复杂难易。
在一部合格的历史剧中,你能非常具体地感受到社会及体制的存在,包括但不限于人事的考核、工程的确立、律令的实施、财政的运转、军队的调配,权力行使的逻辑绝不是充门面的闲笔,而是推动剧情的主线,至于党锢、立储、征伐、赈灾、改革等事宜,则无时不刻充当着故事的导火索或节拍器。
而通常古装剧里的朝堂,则往往充满校园青春文学的活泼气氛,只要男主够帅气、女主够漂亮,大家看着他们谈恋爱一起吃瓜,就算圆满完成任务了。
所以说,古装剧比历史剧更好判断,除了内生出武侠这个分支,早年的《乌龙闯情关》《上错花轿嫁对郎》,后来的《甄嬛传》《延禧攻略》,也都明显属于前者。此外,剧集内容如果出现神话、穿越、玄幻等非现实情节,也一并归到古装剧范畴,如《寻秦记》《庆余年》。
反观历史剧,虽然外延更大——包括古装剧不能包括的近现代题材,但实际上越是正剧,其发挥空间就越小。
这里的“正”,并非强调真实、全面,而是指向现实、严肃。即角色功能、情节发展更符合现实逻辑,绝少天马行空的戏谑和肆意而为的跳脱。这也就是为什么《三国演义》不是正史,但94版的电视剧却是历史正剧,因为那部演义本身“事究其实,亦庶几乎史”——从一开始就拒绝了不少民间趣味。
而正剧未必真实的原因,并非是创作者在改编的过程中出了问题,而是剧作依托的史料本身,可能就与史实相去甚远。
有一组关于史料类型的通俗化解释,值得大家参考:
自拍是正史:官方承认的历史,经过大量美化修饰,往往与史实有别。
闺蜜拍的是别史:私人撰写,但一般被官方审核过,是正史的重要补充。
爸妈拍的是家史:基本还原真相,只在家族内部传播,不给外人看到。
男友拍的是野史:多为趣闻丑闻,官方通常不认,但在坊间流传甚广。
历史剧是史学逻辑,近史料、典籍;古装剧是文学逻辑,近传奇、志怪。史学逻辑未必比文学逻辑更客观,它有视角狭窄、为尊者讳、古为今用的特点。因此,以《容斋随笔》《太平广记》《世说新语》为代表的后者,本就有可能比《资治通鉴》《贞观政要》《帝鉴图说》为代表的前者更深远。
这同样解释了,即便《三国志》的历史性大于《三国演义》,我们却没必要抬前踩后,诋毁小说的价值,原因在于:过去官修正史最主要的目的,是从前朝的历史论证本朝的合法性,所以它无意聚焦对社会而言最根本性的变化,故而难以给予后人真正的启示。
二、史观
典籍做不到的事情,戏说有时却可以。
金庸小说虽是武侠题材,但每每有着不亚于通史的繁复框架,世界观严肃缜密,富含现实肌理。比如《笑傲江湖》里对名门正派与邪魔外道的反差塑造,你是能清晰看到作者的史观的:不要看正派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挺身而出的才是正派,明哲保身的多为邪佞。
明白了以上关系,就不难解释相当一部分历史剧究竟“难看”在何处:
创作者只是迎合了历代官修正史的元叙事,辅以影视剧的类型元素,对于“标准答案”的浅薄、矛盾和空缺之处,不做求证,不做反思,一概照单全收。比起史观的确立和史实的考据,更注重与当下热点产生共振。
这类将历史浅表化、娱乐化、庸俗化的剧作都有一个相似点——总是试图简化历史,开着上帝视角、打着后视镜地倒推历史。逻辑表述奉行绝对主义,思路闭合局促,动辄言之“历史的必然”。剧中主要人物,也多是标签化、脸谱化、类型化的形象,但凡有流传下来刻板印象的,一定尽可能地原样复制。
影评人赛人有段阐述,可把“电影”替换为“历史剧”:“好的电影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主宰命运,不好的电影则反之;好的电影不提供抚慰,不供应一颗包治百病的大力丸,而不好的电影则无原则地相信你的付出终会有回报;好的电影不讲等价交换,你的辛劳付之流水,你还得在这个忧郁而莽撞的人世间幽幽地怆然而立。”
这就是为什么,近年一些被盛赞的历史剧,实际都有过誉之嫌,因为其仍试图给出充满确定性的答案,即便是以欲扬先抑、烘托反衬的方式。而真正一流的历史剧,不会给你标出正确的路,它只会把你带到分岔路口,尽可能地再现前人面临的不可逆的抉择。
被不确定性和复杂性长期教育的观众,最终学会的是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反之,习惯接受确定性和单一性投喂的观众,则只会将某些不容置喙的伪逻辑在头脑中固化下来,加剧茧房的形成。
这里试举一些有代表性的正面案例。
《大明王朝1566》:“第一编剧”刘和平的这部明史剧,首播时未引起市场水花,日后却屡屡封神,体现出教科书级别的长尾效应,堪称国产历史剧的巅峰。那句“在史册里,在人心里”,别有一种大音希声的重量。
《人间正道是沧桑》:优点一是历时长,从北伐讲到建国;二是把两党关系化进两家关系,你中有我地喻示了革命的复杂;三是树立了鲜活的群像,且人物生平多有史实可套。不足是仍以沿袭纲要为主,透露玄机为辅,越是屏息凝神处,越显得差口气力。虽难称为“玉”,却在同类型中把“砖”做到极致。
《亮剑》:尽管制作较为粗糙,却仍不失为一部佳作,因为它的史观很靠谱——没有丑化敌军,没有编排友军,没有神化自己。如果首版能更贴合原著,效果更佳。
《历史的天空》:一言蔽之,《亮剑》没拍的,它拍了。于和伟饰演的万古碑是剧中最具层次的一个形象,俨然半部革命史。
《长安十二时辰》:国产古装剧的《大明王朝1566》,它最成功的地方是它的高概念,其内核并不在反恐,而是讲述了体制捍卫者对体制的背离。
而在《风起陇西》里,主人公原是尽忠职守的蜀汉小吏,被迫卷入诸葛亮和李严的党争。任何时代,在派系斗争中不站边,那最有可能的结果,不是独善其身,而是同时被两边针对。小人物为了初心和使命持续周旋,而老成谋国的大人物却执迷于权力,一上一下形成对照。
《风起陇西》虽然定位为古装谍战,实际主旨却并不单薄:它是以谍战为轴向外画圆,将蜀魏争锋与朝堂内斗皆纳入范围,不求全冒进,而是由点及面,真正做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始终认为,评价一部剧集,立意胜过完成,且有立意胜过无立意,深立意胜过浅立意,新立意胜过旧立意。高概念决定剧作上限,完成度决定剧作下限。
三、史迹
考察一部历史剧质量的好坏,硬件也是一个重要参考,包括但不限于服装、化妆、道具、美术等视觉效果部门。
《长安十二时辰》当年上线后,专门出了一本艺术设定集,该书很快在电商平台绝版,其剧集制作精良与市场认可度可见一斑。要知道在古装剧多是流水线作业的今天,不是每部都能出本300多页的艺术设定集的!
当然,剧集质量究竟如何,剧本、表演、摄影等体现软实力的部分向来更重要,那为什么我要格外强调硬件呢?
首先,内容好不好,现实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受限于大众欣赏水平层次不齐,过于扎实的剧作,反而有可能落得曲高和寡的结局;
其次,相对于软件,硬件更容易打造,如果连简单的事情都没做好,你又怎么相信它在更难的环节有所成呢?老子讲“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就是这个道理。
考量历史剧在硬件上是否下功夫,最好的“门把手”就是甲胄。和《长安十二时辰》对唐制铠甲的金属复原相比,影视剧里通行的甲胄完全是样子货:一是塑料质感,毫无观赏性和实用价值;二是千篇一律,清代以前,什么朝代都沿用一套模板;三是胡拉硬扯,甲胄样式和史实根本对不上。
而这些“做错的”例子,恰是国产剧的主流。
其实94版《三国演义》的甲胄也基本不符合汉代制式,但考虑到该剧拍摄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受制于当时的客观条件,剧组对甲胄的复原可以说有心无力。换言之,《三国演义》不做甲胄,是情有可原的,但也只有它情有可原。
最近一些年,民间爱好者对古代甲胄、武器的复原和制作水准非常高,甚至高过了专业影视剧的服装和美术指导,按照收藏博主龚剑的说法就是:“投资里面稍微多花几个钱就能做得很好,可惜剧组还是喜欢那种塑料感的甲胄,这不是认知不到位,就是个态度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风起陇西》则做出了正面表率,不仅武备皆为重达数十斤的金属甲,宽袍大袖也是按照汉代文物复原。
除了马伯庸原著提供的历史细节,导演路阳本就以“考据癖”著称。《绣春刀》里不仅出现满语(通常韩国人拍丙子胡乱时才会出现满语,在国内影视剧中应属首次),而且国号校准也非常专业——片中沈炼称赵靖忠“叛明降金”而不是“叛明降清”,盖因皇太极彼时尚未将“后金”改成“大清”。
这种对称呼的注意也沿袭到了《风起陇西》,比如蜀汉自称“大汉”,称魏为“曹魏”;曹魏自称“大魏”,称蜀汉为“蜀”,这种细节切换的严谨,盖过了此前几乎所有的三国题材。
在甲胄、弩机与汉代环首刀的样式之外,《风起陇西》吸引我的一点,是它有种复原汉代生活的意识,让人联想到张艺谋的《影》和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不仅是质感上的古朴、极简风格,摄影也侧重于自然光线,并不刻意追求当时未有的明亮色调。
这种“微型历史复原工程”,也体现在人物的发髻、胡须、粉黛、低案上的竹简、竖立的油灯、宴饮的器具、消亡的礼节和对坐的姿态上,甚至郊外未被破坏的绿化,都让人感受到一种独属于三国的郁郁葱葱。
剧中还有一处体现审美的,就是它的建筑概念,这应该受益于路阳拍《刺杀小说家》的积累。除了街道的宽窄体现了古今之别,具体的建筑风格也体现了魏蜀之别——曹魏的天水郡,给人的印象整齐宽大;蜀汉的南郑郡,则由于地处山坳,显得错落险峻。两相对比,遂生出早期三国游戏的沉浸感。
所以说,考察历史题材的硬件,并非真的是纠结于硬件本身,而是旁证主创们的考究意识——软件行不行代表能力,硬件好不好代表态度。比起能力不济,观众更不能接受的,是创作者从一开始就摆烂糊弄。
四、史说
众所周知,三国是段既好拍又难拍的历史。好拍在于有早已封神的94版《三国演义》打底,主要情节与人物事迹均已脍炙人口;难拍的道理也在这,谁心里都有一块模板、一个范式、一座高山、一尊真神,照旧易被认为墨守成规,创新又会被批离经叛道。
在《风起陇西》之前,并不是每部三国IP都能做到收放自如。着实令我眼前一亮的,倒是去年年初的一部《川流》。
这部30分钟的微电影由吴宇森监制、《啥是佩奇》的导演张大鹏执导,有大片质感的同时,包括甲胄在内的历史细节都很考究,但其实是个游戏宣传片。讲的是赤壁之战里的曹营小卒,不愿载着染疾的战友祸害东吴百姓,随即掉转着火的船头,驶向了下达不义命令的曹军大寨。
故事中闾左对权贵的反戈一击,令我想起学者葛兆光的一段话,他讲传统史学只围绕政治,围绕王朝更替、君君臣臣,基本以精英为主,不涉及社会底层,所以梁启超的新史学就号召改这个东西。
具体到三国题材也是一样,很容易按部就班地拍成宏大叙事,完全没有小人物的位置。
可小人物并非没有存在过,他们只是不被记载,不能说话。从这个意义上,无论《风起陇西》《显微镜下的大明》还是《两京十五日》,都是小人物的最佳代言。
马伯庸最独到的能力,就是在历史缝隙中讲故事的能力——大背景是真实的,细节也是真实的,但故事却是虚构的,是一种与史实平行的历史猜想。而小说家存在的意义,正是通过文学手段,弥补正统记载刻意遗漏或无暇顾及的部分。
所以,马伯庸剧“古装工幻”的奥义,不止于工,更在于幻,不止是创新,更多是还原。《长安十二时辰》里千里传信的望楼,《风起洛阳》里星罗棋布的联昉,《风起陇西》里盘踞蜀道的军技司,虽是虚构,却也是基于史实的合理想象。
再如蜀汉的情报机构“司闻曹”和曹魏的情报机构“间军司”,你翻遍《三国志》《魏略》也找不到这些名词,但当时两军交兵,不可能没有谍战。所以新增的这一环虽然是假的,但假里又有合乎情理的真。
细究起来,演绎情节绝非马伯庸首创,比如观众耳熟能详的“五虎上将”,其实就是罗贯中的杜撰。刘备汉中称王时,只有前四位官职偏重,赵云只是杂号将军。在小说与游戏里,蜀汉能打的只有五虎外加魏延、姜维,而在真实历史上,冯习、王平、吴懿、马忠、张翼等人亦是辅国良将。
在《风起陇西》里,位处配角的诸葛亮、杨仪、李严是真实的;而身居主角的陈恭、荀诩、冯膺是虚构的。这种将真实人物与虚构人物错位混搭的叙述方式,有如明处缓慢转动的大齿轮带动暗处飞速旋转的小齿轮,亦将虚实相生的概念用到极致。
而赋予历史中的小人物以现实活力,给暗角打光,也正是路阳的专长。《绣春刀》就可视作三个明朝基层公务员在仕途与良知面前的挣扎故事。到了这部《风起陇西》,剧中角色也都是标准合格的职场人,一举一动都带有情报人员的素养,绝没有假谍战真恋爱那一套。正是由于陈恭、荀诩等人的设定足够专业,所以他们参与历史、拯救大局的过程才足够可信。
与其把史书记载拓成影像,像《风起陇西》这样还小人物以尊严,似乎更符合现代史学的理念,也更接近历史事实的本来面貌。毕竟创造历史的是千千万万的人民,而不只是一两个英雄;毕竟给足马力的是甲板下面的水手,而不是登高远眺的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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