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购买力”稳占法国最热话题排行榜首,层出不穷的能源费“暴涨”、食品日用品涨价、缺货的新闻让人倍感焦虑。法国国家统计与经济研究所(Insee)4月27日发布的报告显示,法国人的情绪指数持续下降,跌至接近“2018年底黄马甲运动爆发及2020年封城”的水平。而根据报告,最主要的原因是通货膨胀:感觉过去12个月物价上涨的家庭数量“明显增多”,达到2008年以来的最高位。法国人对未来一年内的生活水平尤其感到焦虑。

近日,欧时采访了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研究主任、经济学家俱乐部(Le Cercle des économistes)主席、经济学者伊波立特·达勒比斯(Hippolyte d'Albis)谈购买力和通胀问题。

面对通胀,政府的应对余地有多大?如何加强百姓购买力?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来面对现状?遏制通胀是必要做法吗?达勒比斯的解读或许能提供给读者新的思路。



▲ CNRS研究主任、经济学家俱乐部主席伊波立特·达勒比斯(受访者供图)

欧时:3月,欧元区一年通胀率已攀升至7.5%,法国则达到1985 年以来最高通胀率4.5%。您曾撰文指出,“通货膨胀是 2021 年的一大意外事件”,为什么这么说?

达勒比斯:事实上,从90年代、甚至80年代以来,西方国家几乎没有通货膨胀现象,通胀率通常低于 2%,只在2008年危机期间维持了几个月的高通胀率(3% 到 3.6%)。有许多研究对此提供了解释,例如经济高度开放、行业竞争非常激烈等。

物价一直保持在低水平,但在 2021 年又强烈地回升。一开始,相信通货膨胀现象已经“消失”的人们有点拒绝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如果我们一直关注专家报告、或央行声明,可以发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主流预测都认为不会有通货膨胀或者这只是暂时现象。

例如,经合组织的看法就很好地展示了当时的共识:2020 年 12 月,该组织在其关于全球经济前景的报告中预测道,在 2021 年和 2022 年,欧元区通胀率将为每年1%。

虽然经合组织也承认预测会受到与疫情等不确定性局势影响,但它似乎更担心持续存在的低通胀将影响货币政策的有效性。2021 年 9 月,欧洲央行还认为,通胀率应会保持在每年 2% 以下。直到 2021 年底、2022 年初,人们才意识到,通胀已经强势回归。

当然,原材料价格上涨,尤其是能源价格上涨可以用俄乌战争来解释,这是原因之一。但还有一个非常可能的原因是,疫情后经济复苏非常强劲,再加上疫情导致生产制造系统、特别是运输系统仍然处于混乱状态,从而使得价格上涨。

此外,工资上涨也是一个原因:目前在欧洲还没那么明显,但在美国很容易观察到这一现象。在美国,新冠疫情期间有大批人被裁员,由于人们在找新工作时往往会要求加薪,所以在美国,有更多的人被解雇、更多的人换工作,与此同时工资增长也比平时更强劲。而当原材料价格上涨、工资也提高,公司会倾向于提高产品价格,以转嫁升高的成本。



▲ 法国消费数据统计所(IRI)数据显示,法国食品和日用品价格今年2月同比上涨0.58%,3月涨幅超过1.49%,4月几乎翻番达到2.89%,而食品价格涨幅高达3.01%,创下14年来的最高纪录。

欧时:您认为此次通胀会持续多久?

达勒比斯:很难对此次通货膨胀做出预测,特别这一现象算是不久前才出现。可能接下来的两三年都会如此。

此外,如果要进行推测,要考虑的一点是西方和俄罗斯的关系大幅恶化的问题。即使俄乌战争该结束了,但与俄罗斯的关系正常化需要更长时间。俄罗斯是欧洲非常重要的能源供应商,价格压力将持续存在。帕特里斯·杰夫伦(Patrice Geoffron)也在经济学家俱乐部的一份报告中提醒道,欧盟的能源独立是未来几年的重要议题,除了地缘战略原因,这同时也是为了保护欧洲人的购买力免受冲击。

欧时:您认为通胀趋势很难被遏制,而且也许没必要这么做。为何这么说?

达勒比斯:从一个角度说,遏制通胀的做法不一定是必要的,因为通胀意味着能源价格上涨,而能源价格上涨是人们减少能源消耗的必要条件。所以,就生态转型的目标而言,价格上涨是件好事。当然,涨幅不应该太剧烈,以免造成太大的影响。目前趋势仍然是允许能源价格上涨,这是第一点。

其次,我们是否能阻止通货膨胀?

过去中央银行已经采取过相应措施。而这些措施对经济的影响是极其残酷、极其暴力的。降低通胀需要付出很高的经济代价。通常央行需要非常强劲地加息。利率上升往往会减少投资,并极大地减缓经济增长。法布里斯·科拉德(Fabrice Collard)、帕特里克·费伍(Patrick Fève)和朱利安·马特龙(Julien Matheron)分析了美国 1966 年到 2000 年的通货紧缩政策影响。他们估计,将利率提高 2%,才能使通胀下降 1%。他们的研究也表明,央行干预后,国内生产总值、国内消费总量、投资额和工资都急剧下降。因此,这意味着经济增长放缓、工资减少。

这是一个复杂的选择。升高利率不仅影响私营经济,公共部门的财务情况也是个大问题,因为利率上升会加重政府负担。政府积累了大量的公共债务,还必须继续通过融资来还债,公共债务增加也会削弱政府信用等级。因此,提高利率需要考虑复杂的情况,遏制通胀是很艰难的。



▲ 达勒比斯认为降低通胀需要付出很高的经济代价。

欧时:那么可以说,要做出一个选择:保障经济增长与就业,还是遏制通胀?

达勒比斯:是的,不过对通货膨胀置之不理,也会产生复杂的经济后果。通货膨胀率太高会催生很多迷雾,包括人们对未来的预期和财富的重新分配。

通货膨胀虽然有利于贷款的家庭,但对另外一些人又是不利的,所以它所催生的复杂局面也可能对经济增长产生负面影响。

通货膨胀率升高,不论是个人考虑未来计划、还是公司制定投资计划都会变得更加困难。

欧时:您提到,不同群体的工资上调幅度存在差异,而这也造成“中产降级”的风险?

达勒比斯:法国的最低工资(SMIC)、基本养老金、部分生活补助(例如最低生活保障RSA)和储蓄产品(例如Livret A)、房租都是随通货膨胀调整的,因此这部分群体受到了一定保护。政府今年夏天也会提高公务员用以计算其报酬的指数点(point d’indice)。



▲ 2022年5月1日起,法国最低工资(SMIC)上调2.65%至1302欧元(税后)。

但在私企,那些比最低工资高一些的收入并不会随通胀而自动重估。所以,如果你收入比SMIC高一点,那么收入和SMIC之间的差距会减小,也算是减少了不平等。有人欢喜有人愁。

欧时:您提过一些加强购买力的想法,其中之一是加强“代际转移”(transfert intergénérationnel),请为我们具体介绍一下。例如,为什么建议“提高年长雇员的就业率”?

达勒比斯:刚提到,比SMIC稍微高一点的收入不能随通胀自动上调,这种情况下,减少雇主所需支付的社会分摊金(cotisations sociales)可能是一种办法:这是在不增加雇佣劳动力成本的情况下,提高员工薪水的一种方式,可以避免“工资-价格螺旋上升”(boucle prix-salaire)的现象。

当然,减少雇主缴纳的社会分摊金肯定会影响到社保收入,为了增强该做法的可持续性,必须找到替代的资金来源。而为社保筹资的另一种方式,就是提高年长群体(travailleurs seniors)的就业率。

实际上,退休改革有助于提高老年人就业率,但必须同时采取大量措施,以免导致严重的不平等现象。另一方面,除了推迟退休年龄,提高普遍性社保捐金(CSG)在社保融资中的份额,也可以促使整体收入再分配、减少在职群体的压力。

正如我们最近为 France Stratégie进行的研究所表明的那样,老年人就业、以及由CSG承担社会分摊金的做法减少了 60 岁以上人群在社保方面的净收益。不过,虽然退休人员的生活水平略低于在职人员,但他们的花销(如房贷支出)也少于后者。

欧时:此外,您给出的另一个方案是“快速提高工作者的技能,以保证购买力和未来生活水平”。您能谈谈这个“终身学习”的方案吗?

达勒比斯:当然,保持购买力的最佳方式是获得高薪。但至少在目前,法国在教育和技能培训方面的努力不足。有许多国际研究表明,法国学生在一些基础知识领域的能力下降了(例如数学能力),这是个真正令人担忧的问题。没有技能、良好的文凭,年轻人就很难免受购买力下降的冲击。

因此,必须加大教育投入,重视知识的传播和技能的培训。其次,必须加强在员工终身培训方面的努力和投入,特别是那些受技术发展影响工作模式的领域。法国需要大大加强技能培训(un choc de compétences),以保障民众的购买力和未来。

欧时:谈到就业,2021年法国总理府所属智库经济分析委员会(CAE)曾指出,移民和本地人实际上是互补、而非竞争关系。您怎么看?

达勒比斯:劳务移民实际上对经济发展非常有利,特别是法国经济。但总有人认为移民抢走了本地人的工作。这种推断有点奇怪,因为在经济体中,有人失业、有的职位招不到人。当我们仔细研究劳动力市场时可以发现,移民更多是进入了那些缺人的行业。

从传统上讲,高素质人才需求量很大,因为对其技能的要求很高。但对于一些传统的、对技能要求不高的行业来说,从业者需求量也很高,他们从事的工作往往都很艰苦。建筑行业就是如此,很多富裕国家实际上都从外国劳动力受益。又如,餐饮、护理行业的工作也很辛苦,那些看护病患、失能老人和孩子的工作人员往往是移民。

因此,移民并没有真正取代国民。相反,两者是非常互补的,事实上,他们的工作使得经济发展更加完善丰富,对整个国家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欧洲时报/ 靖树采访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