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走南闯北的社长,原文标题:《胡可欣丨货币的魅惑》


货币,一个非常古老的概念,起源于人类社会的商品交换活动,货币的实物形式最早可以追溯到贝壳和金属。以物易物的时代,并不具备产生货币这种中介物的必要条件,随着交换范围的日益扩大,交换的物品时不时超出交换双方的需要。于是,一个产生于商品交换并从商品中分离出来的物质,就是货币。


货币自诞生之时起就被人们赋予等价物的性质,用货币可以换来一切实物,因为一定数量的货币总是可以等于某个具体事物的价值。现代社会,实物上的货币过渡为观念上的货币,但货币产生的社会效用和文化意义没有随形式发生巨变,货币实现了从物质世界到精神世界的跨越,不仅成为支配物质世界的工具,还完成了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占领。


在《货币哲学》中,齐美尔将货币比喻成现代社会的宗教,因为货币对世俗社会的掌控与上帝对精神世界的掌控如出一辙,人们对货币的崇拜甚至超越了对上帝的崇拜,金钱是世俗社会的神。


一、物质世界中的货币


货币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符号,代表着一定数量的金钱或物品的具体价值,早已没有什么实物的概念。在现在这个去货币化的时代我们甚至很少去思考货币的效用、文化内涵,以及给社会带来的改变。货币最常被提及的两大作用是价值尺度和支付手段。作为价值尺度,意味着货币可以用来衡量一切事物的价值,货币成为了一般等价物,而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货币逐渐超越了具体事物本身,成为了价值符号,达到一个完全抽象的高度。


人们对于事物价值的概念停留在脑海中的想象,对事物的认识停留在表面,很少去关注事物真正的特质,正如齐美尔所说的“货币挖空了事物的核心、挖空了事物的特性、特有的价值和特点”,因此他把货币贬为低俗之物。


一切事物都可以用金钱衡量,带来的后果是一切都可以通过金钱交换,以至于社会上产生了“金钱万能”的假象。作为支付手段,意味着货币在商品交流中成为支付的载体,人们通过货币进行交换,而经济活动中,正是交换创造了物品价值,满足交换双方需求。


货币的出现使得物物交换逐渐被货币交换所取代,因为后者特征更适应日益复杂的劳动分工。从贝壳到金属、从纸币到虚拟货币,支付手段的更迭改变了货币的使用方式,也越发凸出货币的工具属性,即货币是作为经济活动中的媒介。


货币化的交流方式在文化层面给社会带来了深远的改变,货币成为了事物价值的表面化、同质化的载体,事物的内在价值被忽略,以至于发生了齐美尔所说的“夷平”过程。所谓“夷平”,就是把最高水平的东西拉到最低的水平上,完成同质化和平均化的过程。齐美尔认为,金钱是所有“低俗”事物的等价物,把个别的、高贵的东西拉到最低的平均水平,“当千差万别的事物都一样能兑换成金钱,事物的独特价值就受到了损害”。


事物在一种不具有任何专门意义的规定性的交换手段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等价物,因此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被磨光、磨平。尤其在现代社会,事物的流通、给予和接受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行,越来越多的东西参与到交换中,与此同时越来越多事物的价值被“夷平”。


回归到货币的本质,它是人们在商品交换中使用的手段,是用来达到目的所使用的中介物,货币在物质世界广泛通行但货币本身不具有价值,它只有在充当一般等价物时才具有意义,而这个意义是被社会所赋予的。


归根结底,货币作为一种交换媒介,在客观物质与人类主观需求之间搭建起一座桥梁,它满足不了人们真正的需求,个体最初往往需要的是通过货币获得的东西,而不是货币本身。一如人们并不需要在桥上驻足,穿过桥到达对岸才是目的。


二、目的与手段的倒置


事物的价值被夷平后,一切事物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交换,连事物的价值都以金钱蔽之。逐渐有这样的体验开始出现:这个世界上好像再也没有什么是有价值的,没有什么是值得人们为其付出的,任何事物都可以用金钱买到。于是,人们开始追求金钱这个“万能”的中介物,即使它本身没有任何意义,货币的确有这样一层面纱,以至于人们认为拥有了它就能拥有一切。


现代人把自己生命的大部分时间用于赚钱,把金钱当作人生首要的追求目标,以为生活的所有幸福和满足都与拥有一定数量的金钱相关。金钱成了个体和愿望之间的中介,慢慢会有一种感觉出现,“随着对幸福的接近,对幸福的渴望也不断增长。逐渐发现点燃渴望和激情的不是遥不可及和禁止我们涉足的东西,而是我们暂时没有拥有的东西”。


从这个观点出发,在现代人的内心中,货币从一种纯粹的手段和前提条件成长为最终的目的。而这个目的只要一达到,就会产生新的欲望。一旦任由人的欲望发展下去,人也终究会沦为金钱的奴隶。货币对价值的僭越,表现为货币从手段上升为目的。


从根源上看,货币存在着“不受条件限制”这一本质,也正是因为这一特点,货币能够超脱出物质本身,不受时间空间限制进行流通,成为人人都需要且人人都能得到的对象。


金钱是人们随时随地可以追求的,金钱的快速流通和积累,不断满足人们的欲望,缩短实现目标的周期,这种实现目的带来的快乐反过来不断刺激着人们对它的追求,因此,对金钱的渴望成为了持续的精神状态。金钱是纯粹的手段,对所有对象一视同仁地发挥着功能。齐美尔认为,金钱作为纯粹的手段过于完美,似乎可以兑现为一切事物的价值,产生的心理效果就是金钱攀升至价值和目的的高度。


目的需要通过手段来达到,而目的被手段所遮蔽却是文明程度较高的社会的主要特征。


因为,在较发达的社会中,劳动分工日益精细化、碎片化,完整统一的劳动被切割为细微的劳动过程,完成一个劳动过程需要越来越多的手段。在此基础上,人们不再局限于简单的眼前愿望,而是追求复杂遥远、需要付出更多努力的才能达到的愿望,而更高远的目的达到往往要经历多个环节和过程,还需要更多手段,手段之间相互支撑、交叉,人们逐渐在其中迷失,专注于对手段的应用,遗忘了自己的初心。


目的与手段二元关系的混乱并不是由货币直接导致,而是货币经济塑造的高度发达的社会分工产生的副产品,齐美尔称之为现代文明的痼疾。


三、精神世界的异化


随着货币经济的普及和深入发展,金钱越来越成为衡量价值的标准,逐渐渗入社会文化、精神生活等方面,货币文化统辖了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当然,齐美尔并不认为现代人精神世界的改变全然由货币经济导致,将这种变化归咎于货币的判断显然过于武断,但可以说货币因素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货币经济造就了现代社会的理性主义特征。这种理性主义,可以理解为对一切事物都要衡量、计算,将质的价值化约为量的价值。通过计算,人们调整自身内在关系以及应对外部世界,且对于计算的结果都要求达到精确。


《货币哲学》中这样描述理性主义的计算,“计算教导人们对每一种价值锱铢必较,迫使一种更高的精确性和界限的明确性进入生活内容。”一个比较形象的例子是,现代社会对时钟和手表的应用使得人们对于时间的限制精确到分秒,个体生活与精确化的计算紧密相关,人们随时随地都要看时间,现代生活逐渐被时间切割,日常生活变得碎片化。货币经济就这样不带任何色彩地平衡了一切形形色色的东西,锻造出现代生活平均化、量化的价值取向。


理性时代的来临,同样也促进了现代自由主义的觉醒。齐美尔认为,货币经济支撑着两股截然不同的文化向度,一种倾向于社会文化的平均化、客观化,一种倾向于现代社会的个体自由和独立自主性。关于这两种文化向度,其实是货币经济产生的一体两面。货币使千差万别的事物平均化,导致社会文化价值的量化、世俗化、理性化,同时又最大程度促进了个体自由的发展。


具体而言,货币这一中介物的存在,使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交流通过物质和金钱来进行,而货币本身不具有情感色彩,它使得人际关系客观化、去人格化、去感情化,而这种情感的分离和疏远恰恰为个人自由提供了最基础的条件,个人自由得以在最广阔的范围中展开。


金钱是泛大众化的,不带任何差别地在社会中流通,但金钱带来的交往形式和累积过程造成了人群的分化与隔离,逐渐推动人的个体化发展,现代社会中的人如同一个个原子在运转,彼此之间的关联越来越薄弱,人与钱很近,人与人很远。


货币经济带来的两种文化向度,使个体陷入文化悲剧。用货币来衡量一切事物的价值,对金钱的盲目崇拜成为社会文化主流,个体就会感到困顿和麻木,对生命产生厌倦,因为金钱给人带来的自由也仅仅是一种负面、消极和形式化的自由。齐美尔也用这一点来解释,为什么现代人越自由,越发对生命感到厌倦,越是放纵个性,越发无所适从。


所以,现代社会有很多人投身艺术、信奉宗教,不过是为了寻求个体生命的意义,感知生命的力量,探寻生命内在的稳定和统一。


四、生命感觉的变化


货币经济的发展加速了社会分工的精细化、专业化过程,人们的生产和生活被切割为片段。社会分工产生的“极端彻底的专业化”只是齐美尔笔下普遍文化困境中的一种特殊形式。在齐美尔眼中,现代社会的文化困境指的是主体文化与客体文化的分离,导致的结果是现代人的生活成了碎片。


从货币经济到文化困境,齐美尔从文化哲学的角度阐述了现代社会货币的“精神化”过程。所以《货币哲学》真正的落脚点在于货币经济中人们生存感觉的变化,即货币经济如何在无形之中塑造了人的精神生活和内在品格。当金钱成为了人们的追求,成为了衡量一切的标准,成为了人生的意义,获得金钱后又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齐美尔给出的答案是:无聊、空洞、生命感的萎缩。


金钱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需要,却给人们带来了虚浮的物质感和疏离感,对金钱的盲目崇拜也体现了现代人内心的空洞与生命体验的单薄。人们无论是对金钱的狂热崇拜还是不屑一顾,金钱始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客观而冷漠,人的情感一旦寄托于金钱,人的生存意义就会被其吞噬,生命随之枯萎。正如齐美尔那句经典的比喻“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而人是无法栖居在桥上的。”


追求金钱的过程狂热而喧闹,目的达到之后又难以排解这种盲目追求带来的空虚感,金钱给个体生命留下的只是一片寂静。生命的意义不应该仅用物质来满足,至少不应该用“庸俗”的金钱来满足。当追求财富的目的达到以后,下一个追逐的对象是什么?人生的终极意义若置于金钱之中,生命的底色是否就会发生改变?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和思考实际上反映了齐美尔思想的核心--生命哲学。


齐美尔对生命哲学的思考跳脱出实证主义的论证方式,以一种形而上学的方式探讨人的生命感觉,对现代社会生活中的一些文化现象进行诊断,并具象化到单个的事件中,是一种非常感性的表达方式。他关注个体生命的独特价值,关注人对事物差异所产生的魅力的真实感受,赞赏“纯粹的灵魂”,崇尚依靠本真的内在性而生存的生活方式。


对个体来说,生命感觉是最直观最深刻最特别的体验,而这种感觉的变化不仅紧扣时代,也在于个体对生命质量的要求和期待,广阔的外在环境往往难以把握,内心的世界却可以自我掌控。


五、小结


阅读齐美尔的作品,能够感受到一种悲观主义的基调,这离不开他生活的时代背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现代化突飞猛进,现代社会已初具雏形,文化现象的纷繁,传统生活的颠覆,人心秩序的混乱,齐美尔面对这样一种与前现代社会截然不同的景象,不免对外在物质世界的种种迹象感到悲观和失望。


在这些社会景观背后,货币文化的繁荣给现代社会带来了深刻的影响,社会上“唯物”主义风潮席卷了现代人的精神生活。不同于其他社会学家通过宏大叙事建构的文化体系,齐美尔从细微的社会现象入手,着重于建立社会现象与社会个体之间的关联,从个体内在感受出发,追求一种独立、超脱的精神世界。现代生活常见骚动和狂热,货币使生活成为了不停转的永动机,或许在齐美尔看来,只有保持精神世界的纯粹和独立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走南闯北的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