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畊宏在上海挥汗如雨的时候,他贡献的最大助攻,就是加速了反诈老陈的热度冷却。刚辞了警察工作的老陈,回到农村老家的半个月里,正计划着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凉下来。

在做回普通人的第17天,一切似乎都按计划进行,在他新拍的短视频里,他穿着便服,在村子里遛着一只大鹅。

在局里待了多年,干农活的手艺似乎生疏了。



“凉了”的计划,眼看着胜利在望,然而在距他接近300公里的地方,他的名字被嵌在一个颇为耸动的文章标题里,然后被传到了网上。

《“反诈警官老陈”辞职: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这个文章,老陈的“降温”计划失败了,这个标题意味着他在辞职那天试图保全的名誉,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一轮新的网暴,又来了。

01

在反诈老陈最火的时候,他的粉丝数达到过750万,这位本名叫陈国平的中年人,过去任职秦皇岛公安局海港分局反诈中心的民警,从去年9月份,开始迅速崛起。

老陈的流量爆发起点,是2021年9月2日与“西厂雨化田”的直播连麦,这时候的老陈对怎么提高流量也没有什么对策,单位委托的任务是推广“国家反诈中心APP”,到底怎么推广,谁心里也没数。

老陈原来当过兵、缉过毒,而短视频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但戏剧性的是,一次偶然,穿着一身警服的老陈,和打扮浮夸、模仿西厂公公的“西厂雨化田”的直播PK,让流量效应一下子爆发了。



在直播中,“西厂雨化田”看到老陈的一身警服,不断解释自己是好人,没犯事儿。对方的怂,即便是有点调皮的嫌疑,但也让老陈逐渐找到了这个直播连线中,两人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交流,更能引来关注和话题。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双方很快进入角色,制造出了一场“打回原形”的戏剧场面。

他给“西厂雨化田”派了个任务,就是后面的直播PK,要帮他宣传反诈APP,“西厂雨化田”心领神会,现场的戏剧效果,很可能会带来流量的提升。随后,他逢人就宣传反诈APP,立起了“改邪归正”的人设。

宣传反诈APP开始人传人,尤其是那些风格浮夸的主播,成为帮助宣传的主力军。

这种一正一谐式的直播连线,马上成为了老陈推广反诈APP的独门绝技,热度来了,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凶猛。反诈老陈一跃成为抖音和快手两家短视频平台的“座上宾”。

他在两个平台的邀约下,在同一时间段两边横跳,连续直播6个小时,后来老陈自豪地说,2021年的总场观记录,除了刘德华,就是他。

综艺和跨年晚会纷纷发来邀请,老陈红的出了圈,与撒贝宁同台,被白岩松点赞。

在巨大的流量背后,蕴藏着的危机也开始逐渐显露。

老陈逐渐开始成为流量的裹挟品。



与柬埔寨小6的连线,成为反诈老陈的命运转折点,老陈的直播间里,弹幕一直在说这个柬埔寨小6有问题,让他去查,不查的话,那就是不称职。

直播间里的起哄有一种“恐吓”的味道。

就像对突然暴涨的流量不知所措一样,老陈对直播间的起哄同样招架不住,他甚至没有料想到,自己接下来跟这个柬埔寨小6的微笑对话,变成了他失职的证据。

穿着警服,就意味着自己代表着公权,老陈的神态是公权性质的,对一个有诈骗之嫌的人,他不能笑。

这成为了当天老陈遭受指控的关键点。

祸不单行,将老陈淹没的最大浪潮,是他后来的一场直播中收到的巨额打赏,333个嘉年华,价值总计将近100万人民币,老陈还在直播时对这个名叫“简单”的打赏人,说出了最让人诟病的那三个字,“简单哥”。

公权形象这一刻仿佛坍塌了。

从为什么直播要开启打赏功能,为什么要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再到为什么叫人家哥,数桩“罪名”被压在老陈的头上,而且那天直播,老陈用的是个人的小号。有人说他在给自己的账号导流。

尽管老陈把所有的打赏都捐献了出去,并且将捐献信息进行了公示,但依然没有化解汹涌的抨击。

在知乎上,对老陈的评价几乎是一边倒的站在他的对立面。有人觉得老陈在巨大的关注度中,已经分不清真正具有威慑力的,是他身上的警服,还是他本人。

两起网暴,直接促使他脱掉警服,回归田园。



他怕影响公权,影响到单位。

这就又回到了文章开头,老陈遛大鹅的画面。

他得另谋出路,短视频是最趁手的工作,也不是没有MCN机构找他,但他有所忌惮,对有关流量的计划感到畏惧,因为网络上依然还有人骂他,他想等骂声变弱后,偏安一隅,做他的短视频,靠这个活下去。

据一位知乎网友提供一组秦皇岛公务员的收入情况,秦皇岛山海关的一个公务员,工作五年,四级主任科员,一个月能赚四千块钱,全年各类奖金补贴大概有三万元。提供的几个数据,收入大体相仿,据此推测,老陈作为一个基层警察,年收入很可能不会超过十万元。

这样一个收入水平的公务员,当他一时间成为流量的焦点,和明星同台,被人称为“正道的光”,价值观被打碎重建的时间,可能都来不及。

在那场收到百万打赏的直播中,对于一个基层公务员,一个普通人来说,一百万元足以成为一头猛兽,把一个中年男人强撑着的从容给咬碎。

饭圈文化潜移默化的渗透,让当代网民对一个网络红人的崛起,抱有一种“造神”的态度,尤其是老陈头上的公权光环,让这种神圣性更加甚上尘嚣。

但反诈老陈显然不是神。

但聚光灯下,就是道德的制高点,它是有社会示范效应的,而任何瑕疵和侥幸心理,在聚光灯下,也会被放大。

老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现在,我做什么都可能会被骂。”

网络暴力是没有代价的。

02

网络红人和艺人不同之处在于,很多突然爆火的网红,在进入公众视野前没有经历过成为公众人物的培训,很多机会是突如其来的,当事人甚至都没想过成为一个网红。

对爆红的事前、事中、事后,老陈几乎都没有经验,就像他辞职后接受的媒体采访,本来想让过去的往事善终,但结局是有一次被骂上了热搜。

因为采访中他说过的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其实这个决定是错误的。”记者移花接木,把它放到了标题里,和辞职一事相关联,变成了“老陈后悔辞职”。还没凉透的老陈,又被送到了聚光灯下。

在对老陈的讨论中,被提及最多的人,就是因《谭谈交通》而走红的谭乔了。这位被称作谭警官的交警,虽然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停止录制节目,但后来网友通过剪辑谭警官过去的视频发到B站上,他又回到了公众视野。



谭警官和老陈一样都是警察,尽管有人觉得老陈在很多方面配不上和谭警官比,但在穿上警服在镜头前曝光那一刻,他们注定要面临同样的问题。

事实上,谭警官更彻底地经历过网暴的洗礼,最艰难的时候,内外交困,导致他最终患上抑郁症,消失了很长时间。

他比老陈更有个性,喜欢“嘻嘻哈哈”,在2009年,《谭谈交通》节目录制早期,就有人站出来说他没有警察该有的端正面貌。那时候他们在节目里就是抓拍各种道路违法行为,但他觉得这些交通违规不是犯罪分子,不应该搞得特别对立。

谭警官出身草莽,在当交警前,摆过摊,在印刷厂印过盗版小说,还在工地刷过涂料……市井味极重。

节目在早期能做起来,很多时候靠的就是大胆,刷新老百姓对交警的认知。对于一个节目来说,“大胆”“刷新”这样的词汇,是正向积极的,但是用在警察、公权力的范畴里,这些词就变得具有风险,它甚至会成为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手中的把柄。

那个时候也有人骂,但没有现在社交网络的发达,人是有地方可以躲的。

谭警官依靠自己强烈的个人风格,让这个节目风生水起,成都很多人在路上会和谭警官打招呼。最直观的表现是,他陆续收到北京和湖南递过来的橄榄枝,后者称,在收入上,将会给他带来几何级的提高,但他没去。



在B站对他的专访中,他提到自己在部队里上交通安全课,掌声要响好一阵子,像接待重要领导一样;有留学生专程跑过来请他吃饭,因为这些学生对中国的了解,大量都来自这个叫《谭谈交通》的节目。

谭警官火了,他开始琢磨怎么改善自己的生活和形象,他买了一身阿玛尼,还扎起了爱马仕的皮带,几千块的手表。那时候,这个接近40岁,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男人,用自己合法收入换来的着装,在旁人眼里,变得异常刺眼。

他面对的窘境和反诈老陈如出一辙,你是一个警察,代表的是一个公权人物,“欲望”和“权贵”是一种禁忌。

《谭谈交通》的制片人回忆当时的情况,谭乔有了一定名气以后,更喜欢跟称赞他的圈子在一起,开好车、穿名牌,活在酒色财气里,这些能让她感觉存在的价值。

谭乔那时候自己也意识到身上的这些变化。对自己扬眉吐气后的生活,他必须要有极大的克制和收敛。

同事说:“他本身有一个问题就是,所有的光环都是警察上面的。如果没有警察这个背景,他不是不可替代的。”

对于走红的警员来说,难以逃脱公权光环,是一种宿命。

就算谭乔能把《谭谈交通》做起来,跟他玩世不恭的性格有着直接的关系,但聚光灯就位之后,他也必须要回归严肃,这成为了舆论监督的一个参照系。

在分裂的人格拉扯中,谭乔检查出了重度抑郁,需要服用药物,并到医院治疗。他回家几乎不说话,吃完饭就睡,家里氛围压抑。

谭警官变了个人。

普通人谭乔与生俱来的性格变成了负累,2018年,《谭谈交通》宣布停播,这是一次突然的结束,谭乔转了岗,去写会议记录。

十多年的风华正茂,落寞且潦草地收场。

03

即便现在如日中天的刘畊宏,也能估算他肩上的压力,在刘畊宏近期极其罕见的采访中,他对新华社记者抛来的问题,也是被正能量填满。

“我早在人生的巅峰了,我有三个孩子,幸福的家庭,爱我的老婆,这不就是我人生的巅峰吗。”刘畊宏对记者的回答滴水不露,这么幸福的表达背后,是铜墙铁壁般的危机意识。

罗翔说过一句话,“人从来就不是完全的理性生物。”

但出道32年的刘畊宏很清楚五千万的粉丝能给他捧到多高,就能给他摔到多惨。他的公众形象管理经验太丰富。



然而对于老陈和谭警官,在大开大合的转折中,对于一个最年富力壮的普通中年人来说,流量的裹挟依然是极其难以驾驭的。

其实像罗翔这种在意自我审视,对虚荣心极其戒备的人,也在流量漩涡里,摔了一个大跟头。

2020年9月8日,罗翔发的一条微博,“要珍惜德行明确不要成为荣誉的奴隶,因为前者是永恒,后者却很快消失。”这天恰逢抗疫表彰大会,罗翔的这段话,被人认为是对钟南山院士的含沙射影。

网络攻击开始了,作为饭圈文化重要阵地,微博上对罗翔的嘲讽扑面而来。

一条读书笔记被过度解读,而且那条微博下还附上了摘选书目的截图,但罗翔也没有回击,他沉默地退出微博。



有记者跑到政法大学要采访他,但学生们都有意的提防,身边人都在保护他。

这个在校内多年来颇受欢迎的老师,在被网络大肆曝光前,就有很多学生慕名找来求他的签名,罗翔给他们写的,永远是“做法治之光——罗翔”。

B站的视频让他出圈,再加上后期平台的邀请,罗翔这个名字,是2020年中国几乎无法绕开的名字。但网红的宿命似乎最难摆脱的就是速朽。

罗翔在无数次参访中都用他那学术气质十足的口吻,告诫自己应该清醒,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



在接受GQ报道的采访中,他说“2020年,我意外地拿到了一个聚光灯下的剧本,也感到了有一些沉重。只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把你托举起来,至于这只无形的大手会把你带到何方,你也不知道。”

他对自己的虚荣心十分严苛,甚至有些矫枉过正,他的观念里,人更像是容器,值得褒奖的是传承下来的信念和智慧。在他红了以后,他觉得那些配得上掌声的,是法制的内容,而不是他自己。

他有意把巨大的曝光和自己撇开关系,而抬高学问的作用。但凡你对罗翔有所了解,也可能会知道他的外公留下遗书中写的那段话:“你当自卑视己,切勿狂妄自大”。

罗翔不论是和老陈,还是谭警官相比,都有更强的克制和理性,但在网暴来临的时候,依然是无力招架。

罗翔在对媒体解释他那富有传奇色彩的一年时,用了三个词来形容:怀疑、恢复和接受。

对罗翔来说,他可能正在经历,或者已经渡过了接受的阶段,谭警官也可能接受了波折的往事,但对反诈老陈来说,网络暴力对他的第三轮围剿,还未彻底平息。

在老陈那篇再生波澜的文章里,他被媒体断章取义,被说成是后悔辞了职,这就又让大家觉得他对公权力依然依赖,而后悔又说明他对高光时期的留恋。

一些人对这篇报道做出武断的评价,“早就预料到他会后悔,只是没想到他会后悔的这么快。”这些误读让老陈更加无奈,他把自己和记者的聊天截图放出来,解释自己根本没有提到过后悔辞职的事情,从他的语气里,能感觉出来他有点气急败坏。

这也很符合一直以来大家对他的认知,他就是有这些粗糙的地方,因为在推广反诈APP之前,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如今,回归普通人身份的老陈,一个44岁秦皇岛公务员,丢掉了铁饭碗,回到农村,他想挣点钱,想要做短视频,但又恐惧流量,在互联网网民的口诛笔伐下,普通的余生变得难以控制。

网暴旋涡中的人,似乎做什么都是错的,最极端的行为,莫过于轻生。

2022年4月6日,一女子为了感谢外卖员,给对方充了200元话费,但这样的一件小事,却在网上遭到抨击,他们觉得她给的200元太少。围攻之下,女子情绪失控,从32楼一跃而下。

2022年1月24日,因寻亲而一度引发网络热议的刘学州,在寻亲遭遇坎坷,父母生而不愿养,然而这并未将他逼向绝路,但网络上的口诛笔伐,逐渐倾向于颠倒黑白,甚至称刘学州是有意炒作,最后,年仅15岁的少年服药自杀。

2021年10月14日,网红“罗小猫猫子”因患有抑郁症,在直播时因情绪问题,要喝下农药自杀,直播间网友认为主播想蹭热度,不断调侃起哄,让她快点喝下去,最终悲剧发生,主播现场喝下农药,并于次日不治身亡。

大量的网暴致死现象,就发生在眼前,日期历历在目,还有很多人在轻生前悬崖勒马,这些都是在那些不承担任何责任的网络暴力面前陷入绝望的案例。

我们希望老陈、谭警官,甚至是罗翔也选择这种最极端的手段来回应键盘侠的嘲讽吗?逝去的生命谁来负责,向谁追责?

就像罗翔说过的那句话,“人从来就不是完全的理性生物。”那些“正义”的键盘侠,在严于律己的同时,不妨多待人以宽容。给落魄的网红,留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