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 (ID:dushetv),作者:毒Sir,编辑助理:奇爱博士多店老板娘,题图来自:《十三邀》截图
《十三邀》看了吗?
老实说,这是Sir看到最枯燥、别扭的一期《十三邀》。
点开之前,期待不少:许知远X宁浩。
怎么理解荒诞现实,中国商业片的明天在哪,坏猴子哪些电影可能是下一部《药神》……所有预判的话题,几乎全都踩空。
没有答案,也是答案。隐藏就是一种暴露。
在这段离散的,几乎整段垮掉的采访中,一次次的欲说还休、言不由衷,都曲折地映射了真实。
宁浩,你好。
01
尬聊,不是Sir一个人感受到了。
弹幕飘过一片片的困惑——“跨服聊天”。
听不懂,是Sir的第一感受。
摘录几段,你来帮Sir解解惑。
许知远问:你觉得你被驯服了吗?你会丧失担心自己丧失边缘的自由吗?
宁浩:
接着他是这么回答的:
你是不是能够自由是 你能力的一部分
对于你自己的很多部分的管控 才能够实现的
你不为你自己的自由去努力那也是瞎扯
许知远问:那你觉得新的刺激你(创作)来源的是什么呢?
宁浩:文化和艺术本身是一个群体镜像,生产力层面的一个反映。
你听懂了吗?
感觉像是,宁浩在兜着圈子说话。但即使是兜着圈子,你所围绕的圆心,也依然在标示着欲盖弥彰的问题。
许知远想要顺着脉络,更近一步逼问。
结果是——
“你过去最坚信的价值是什么?”
宁浩:
“但也可能一个爱因斯坦都出不了。”
宁浩:
许知远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度,他被网友说是务虚、书生气、拽大词,甚至,“装X”。
采访马东,他会质疑:“你真的喜欢这个新时代?”
面对罗振宇的商业帝国,他问:
“你怎么看待这个时代的内在价值呢?你关心这些吗?”
好像总在和时代闹着别扭,格格不入。
而这一回呢?
许知远向宁浩告饶了:
这是宁浩吗?
是从《疯狂的石头》以来,以黑色幽默、草根、接地气而被观众熟知的宁浩吗?
Sir有点意外。
这可能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了这么纠结、虚无、躲闪的宁浩。
02
其实,最新的这期访谈是“库存”。
访谈时,宁浩正在《我和我的家乡》的后期工作中,距离现在应该是2年前了。
许知远有备而来。他一上来就抛出提问:拍长片和短片的区别是什么?
宁浩的回答,有意思。
“短片要动脑,长片不仅要动脑,得动心了。”
最让宁浩动心的电影?
贾樟柯的《小武》。
他们同为山西人,宁浩还在2003年的处女作《香火》片尾特别鸣谢了贾樟柯。
一部三万块,全素人的小成本制作。
说起这部片,宁浩蛮自豪的:“这部片脑子和心都动得挺多的,拍挺好。”
显然许知远也特别喜欢。
整期访谈中,他用《香火》的六个片段,贯穿始终。
庙里的佛像倒塌了,靠香火维生的小和尚,进城化缘凑钱。尽管身边人都劝他还俗,但小和尚似乎很虔诚,一心只为修佛像。可坚持不还俗的他,好像没那么纯真:
为了跟人打交道,他学会了抽烟;非法化缘的钱被没收,开始假扮算命先生。
结局更唏嘘——
佛像终于修好,庙里香火鼎盛。
一个修致富路的命令,寺庙的外墙下,只留下一个大大的拆字。
一则荒诞的社会寓言。
“我是一面镜子,我喜欢捕捉荒诞中的真实感。”这是宁浩对自己的评价。
于是许知远的疑问,也是大多数观众的疑问:
拍的这么好,为什么不继续呢?
许知远多次或直接,或曲折地对这个问题发起进攻,而宁浩的回答,则越来越呈现出防守姿态。
这便是观众感觉到“绕”的原因。
即——
宁浩能发自内心相信他所说的话吗?
比如提到新兴的短视频。
他乐观估计:
“信息时代有信息时代的好处。知识被解放了,以前是一个霍金和爱因斯坦,以后可能是十个。”
在这段话中,Sir有太多疑问了。
知识的门槛降低了,然而这些低门槛的知识真的比以前可靠吗?科学家做的是探索人类认知的上限和新的边界,降低了知识门槛就能培养更多科学家吗?
显然许知远也有同样的疑问。
于是他反问,“可能一个爱因斯坦也出不了”,接着谈话就此熔断。
整个访谈,我们看到了太多次话题线索的熔断,许知远也放弃了往更深层质疑的尝试,回到表面的困惑上来。
宁浩最大的困难在哪?
从这场断断续续的访谈中,Sir的看法也只能说是似是而非——
宁浩把质疑当作最趁手的武器。可是,他开始质疑起了质疑。
03
宁浩的姿态是低调的,弯曲的。
所以他时刻警惕着“狂妄”。
“我所有的电影,狂妄都是会被惩罚,没别的”。
“我站在这儿,只是时代把我推到这儿,没我一样有别人”。
许知远搞不懂:你为什么对这个“狂妄”这么敏感?
因为宁浩是顺利的,也是幸运的,他的每一部爆款,都踩在时代的风口上。
所以宁浩对“狂妄”的敏感,也是他对“唯票房论”的警惕。
八年前,宁浩接受焦雄屏采访说过:
我只对创作感兴趣,但电影行业的分工不明,让他必须对票房负责,这样的压力让他感到心力交瘁。
宁浩的办公室门前,有一尊斗战圣佛像。
对此他解释:
每个人的一生,就像孙悟空,走过一个被规范的过程。
可当许知远问他:你觉得你被规范得厉害吗?
宁浩没有正面回应。
2011年,宁浩凭两部疯狂成中国最卖座的导演之一。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喜剧上深耕,继续大赚一把。
但他转头去拍了《无人区》。
结果是什么?
口碑大受好评。但,审查长达四年。
对此,宁浩无数次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信佛。凡事自有它的命数,当一个电影开始拍的时候,它就有了自己的轮回,你就要淡然处之。”
可他也并非如自己所说的那么淡定。
后来,他把《无人区》的过审通知单裱进相框里,放在工作室一进门的书架上,和各种奖杯、奖状摆在一起。
佛系,是宁浩的保护色。
2014年,《无人区》入围柏林电影节。
接受国内媒体采访,宁浩表现出不太正常的自谦。他疯狂输出一个观点:我就是一个混口饭吃的现实主义者。
“现在挣钱好,过两年搞政治斗争好了,咱们跟着去斗争就好了,现实主义者都是这个德行,所以我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没有什么表现世界的冲动。”
自谦,还是宁浩的保护色。
《无人区》后,宁浩对观众的捕捉,更简单粗暴了。
2014年《心花路放》。他原本把片名定为“玩命邂逅”。
但有人听不懂,于是他就改了。
他对所有人说,要最简单的,摄影问怎么弄,他说,就照电视剧弄。
结果?
妥妥的国产电影年度票房冠军。
这期十三邀,足足五个机位。
许知远自嘲说:规模掩饰无力。
而宁浩却脱口而出:规模导致无力。
这说的,是宁浩的真实心境,也是国产电影的困境。
但这困境,与其说是票房的绑架,不如说是观众的变化,让他们不得不甘愿驯服自己。
拍《香火》,宁浩面对的只是电影圈的“精英”。拍《疯狂》,宁浩面对的是城市青年、中产阶级。
可《心花路放》之后,宁浩面对的,是一个真正意义的大众,也是许知远所说的,被互联网喂大,被手机压缩的一代人。
用他的话说——
不是我能不能关注荒诞。
而是荒诞本身,还正确吗?
但Sir更想问的是——
是什么东西让一个创作者,把“正确”当做最大的标准?
过去,李安的一句话曾是很多华语导演的信条。
“商业片不是拍观众喜欢的,而是拍观众没见过的。”
宁浩对这一点有野心的。
不说早期的文艺片。
《疯狂的石头》和《疯狂的赛车》,他把多线叙事玩到极致,也没忘记用嬉笑怒骂,呈现小人物的生存困境;
《无人区》更猛,把西部片和公路片糅合后,映照的却是传统社会里最不堪的人性;
到了《疯狂的外星人》,依然在讨喜的科幻题材里,塞了一点“私货”——比如那只狂妄的猴子。
但这两年,宁浩拍的,却是“我和我的”。
票房冠军释放的,是不可抵挡的潮流,是绝对的安全区。
当安全区不断缩小,也就不会有人敢踏进无人区。
宁浩知道自己不敢逆势而行。
但他的拧巴在于,他本质是看不起自己的。
一个今天仍会为《小武》落泪的导演,不太可能真的那么“现实主义”,那么“没有表达世界的欲望”。
所以宁浩可以表现出来的,对被驯服的不在意,也许又是一种假象。
在谈话的后半段,他好不容易放下了一点戒备。
用许知远的话来说:终于不说大词了。
许问,你觉得自己的弱点是什么?
宁浩承认:我觉得我是怯懦的。
那在他眼里,谁是勇敢的呢?
梵高。
“他看到自己哪个流派都跟不上,那干脆就爱怎么画怎么画吧,最后用他的行为,完成了他对艺术的终极表达。”
那个关于猴子的故事,他总是很爱提——
小时候,他在动物园看猴子,那猴子被关在笼里,唯一的意义就是晃树,对他来说,找到一根可以晃的树枝,就是生存的意义了。
对他来说,电影就是那根树枝而已。
但许知远没有放过宁浩。
“你觉得这是不是另一种狂妄呢?其实你有更高的意义在召唤你,但你主动选择放弃它。”
网友说,到天黑了,宁浩终于说了点真话了:
这不是狂妄,而是一种悲哀。你觉得没有办法,就在这里面,你只能嬉皮笑脸面对这个事情。
所以,回到开头的那个问题。
宁浩当然会困惑。
现在的电影,还是电影吗?
可能他本质也不相信,自己在拍的,还称得上“电影”。
但,又能怎么样呢?
八年前,宁浩还雄心勃勃,为中国电影提出了挺多奇思妙想。
比如,可以开放更多国家的导演到我们这里来,“形成一个生龙活虎的局面,而不是我们自己单一的拍,总搞近亲繁殖。”
比如,应该像好莱坞设立奥斯卡一样,有一个兼顾艺术性和商业性的奖项,而不是让市场和票房成为电影的唯一标准。
当许知远问他,你觉得荒诞的本质是什么?
宁浩说:
“荒诞的本质是保持质疑,是跳出来说,怎么是这样?”
一度,宁浩选择荒诞,迎击不可相信的世界。
现在的问题是:
现在他“顺应时代”,质疑起质疑,选择了质疑的相反面。
但,他真的能相信他说的“相信”吗?
访谈中的前后文太难自洽了。
宁浩对短视频表达出乐观。
又无法回答“是否还能有爱因斯坦”。
他其实没有深究和在意这个问题,他只是用“乐观”,去给外界一个好听的答案,用“乐观”绕道了质疑。
宁浩说荒诞已经不是最紧迫的问题,这个时代更需要的是建构。
可是,他忘了刚刚对“建构”发出过的质疑了吗——
宁浩的建构是,你们想要建构,那我便给你一个建构。
但怀疑,才是他不可改变的底色。
宁浩的纠结是,不可说,不想说,还要假装在说。
就像在摇晃一根树枝。笼子在那儿,猴子能看见,但笼子为何存在,又怎么打破,他已经没办法去想。
而这些,其实都放在宁浩对《香火》另一个结尾的思考。
节目最后,宁浩说,他其实不想让电影在“拆”字那里结束,而是想让小和尚走回播放着佛经的大喇叭下,然后镜头摇到荒芜的农田上:
“越有形的东西越不坚固,无形的东西反而是我们心中的那个信念,如果它只是拆掉了,那他只是在解构这个事情,我不想让他停在那,但我也说不清,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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