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胡可欣(华南理工大学社会工作研究中心),编辑:Susu,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当下教育体系和现状带来的焦虑总会让人不自觉地反省自身的成长经历,县城求学经历的直线单一的学习模式让人习惯沿着轨道行走,生怕走错一步造成“脱轨”的窘境,但太过确定的方向反而容易迷失。对过往的回望并不会增加人的烦恼,至少对阿宁不会,见过比原来更大的世界之后,以新的视角审视过去的自己,让人更清醒脚下该走的路。人生本就是一片原野,需要不断寻找前行的方向,也需要抬头欣赏沿途的风景。
在县城接受了十几年的教育,20岁出头的阿宁深感竞争的残酷,回望在县城上学的那些日子,许多具体的人与事慢慢在记忆中淡去,但是横跨十几年的漫长求学过程带来的结果总是横亘在每一个时间节点,令人印象深刻,甚至后来的人生道路还会与曾经的经历产生或多或少的关联。
教育资源的集中
阿宁生活在中部地区的一座县级市,城市虽说不大,但也不算小,老城与新区共存,户籍人口一百多万,离省会很近,交通及区位优势给小城带来了发展的便利,县城生活的消费水平颇高。
阿宁上的是市幼儿园,二十年前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现代化社区和私立幼儿园,城区只有两家幼儿园,一家是市幼儿园,另一家是市幼儿园在一个街道开办的分园。阿宁的父母为她选择了前者,公认的全市最大最资深的幼儿园。阿宁的家离幼儿园并不算近,要穿过一座桥和一条街道,骑自行车接送她要花上十五分钟,好在城区也就这么大块地方,接送她上学不是个麻烦事。
而且,从小和阿宁一起长大住在同一个社区的伙伴们也都是在那里就读,后来阿宁才知道,在那家幼儿园,她还会结识她从小学到初中以及高中的一些同学,只是当时的她不会想到“世界”竟会如此小。她还记得有高中同学曾跟她说过“你的小学同学是我的初中同学”、“我跟你幼儿园一个班的”这样的话。
不得不说,小城很小,转来转去,圈子就那么大,转了几圈下来,周围都是熟人。可供选择的教育资源少且集中使得仅有的教育机构的辐射范围广,城区各地的适龄儿童从各个方向集中到一点,恰好市幼儿园的地址正在老城区的中间地段,照顾到各个区位家庭的往来接送。
二十年前,县城的教育资源并不富足,特别是初级阶段的教育将有限的资源集中在了仅有的公立教育上,教育资源的集中使得师资流动性低,办学条件得到保证,在教育生涯刚刚起步的阶段,阿宁这一代人接受了相对稳定的教育,顺利完成了从家到学校的过渡。在这个阶段,教育资源的集中反而消解了教育资源不均衡导致的教育不公平。
优质资源的有限性
阿宁就读的小学是市实验一小,除此之外,还有二小、师范附小以及一家私立寄宿制小学。一般选择小学是就近就便的原则,考虑到六年的上下学,能够就读于家附近的小学是阿宁父母考虑的因素,一小离家最近且有百年校史,阿宁的长辈们也都曾在此就读,对于一小的情况都很熟悉。
在一小读到小学三年级时,阿宁的妈妈突然要给她转学,转到那家私立寄宿制小学,于是还稀里糊涂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阿宁参加了入学考试,尽管家里其他人都反对这项决定,特别是阿宁的爷爷奶奶认为她年纪太小不会照顾自己。连阿宁本人也不明白妈妈这样做的理由,她不想离开她熟悉的环境,而且是去寄宿,一周才能回来一次对于当时只有七岁的她来说属实有些残忍。小孩子总是拗不过大人的决定,阿宁最终来到了这所私立小学,开始了她的寄宿生活。
私立小学跟公立小学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首先是教学模式,在私立小学的学习时间比公立小学长,还有早晚自习,减少了许多玩乐的时间,而且私立小学用的是电教设备,对于小学生来说看电视屏幕比一直看黑板有意思多了,而这在当时的公立小学还未曾出现。
第二个是师资力量的差异,私立小学的老师是年轻化的,他们上课形式更加多元,课堂风格也轻松得多。阿宁还记得当时在私立小学的班主任特别年轻,课间会坐在教室里用电脑查看QQ消息,一大群学生都围着她聊天,私立小学的老师待在教室的时间比公立小学的老师多,学生与老师之间的距离感也会缩小。
第三点不同是私立小学的课外活动更加丰富,除了节日表演活动之外,平时也有举办才艺比赛和各种评比活动,傍晚的报告厅里经常传来举办活动的音乐声,体育课也不再是任学生们自由活动,而是老师和学生一起参与运动,阿宁还记得体育老师在人群中手拿排球吹哨的样子。回想起来,阿宁认为这里应该是县城最早在小学阶段开展素质教育的地方。
这所小学的生源质量都不算差,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父母没时间照管孩子才送过来的寄宿制学校,反而是很多在县城有稳定体面工作的家长会送孩子来这里上学,因为这里是全市各方面条件最好的小学。在那里学习的日子里,阿宁面临最大的问题是很想家,她不适应离开父母的生活,并不是因为她不会独立生活,她的自理能力很强,只是突然的离开让她没有做好准备,所以两个学期后,妈妈将她转回了原来的学校。
阿宁对私立小学的印象非常好,那里的环境和条件不错,她遇到了和善的老师和同学,体验了丰富多彩的小学生活,她也很满意在那里的学习成绩,也许是在那个无压力的环境中,劳逸结合的学习模式,成绩悄然提升,所以,阿宁很感谢妈妈曾经送她过来的正确决定,虽然最终是自己的年少无知使这个决定半途而废。
县城的公立小学之间的教学资源与发展水平相差不大,为何私立小学能够在众多学校中脱颖而出?优质的教育向来稀缺,之所以稀缺是因为它集中了一定范围内最好的资源,这种稀缺性是通过从师到生到校各层面打造出来,独特性和稀缺性使其在市场上具有较强的竞争优势。尽管人们为了获得这种资源需要付出的努力更多、花费的成本更大,但事实证明,收获的也更多。
竞争上学的苦,谁懂?
中学时代学生对教育资源的争夺达到了顶峰。也就是阿宁那届的前几年开始,小升初是要考试的,更具体一点是参加Y中学的入学考试。但是这项考试从阿宁入学后一年就取消了,私立中学逐渐多起来后学生可以自由选择学校,不过Y中学仍然是他们的首选。
Y中学是私立的三年制寄宿学校,也是全市范围内最好的初中,自然学费也最贵,其他的公立初中要么分散在各个乡镇,要么就是城区名声很差的学校。Y中学最出名的当属它的军事化管理模式,每天早上都要跑操,在校期间不准吃零食、熄灯后不许讲话、必须每天穿校服等等,这些规定现在看来还很严格,但当时的大家竟都做到了。在那个认知还很有限的年纪,也许他们以为这就是初中该有的样子,也许还因为集体效应的出现让这些规定适应起来没有那么痛苦。
学校的出发点是,对学生生活上的严格规制是为了使学生养成良好习惯,为全身心投入学习创造条件。虽然管理严格,但这所学校也算是素质教育的先行者,比如,学生在初一和初二时都会各学习一门乐器,每周一节课,元旦晚会时全年级一起汇演,场面壮观。每周有两个小时的特长课,十几种课类可以自由选择,还有每年秋季的体育节,都是紧张忙碌的初中生活的快乐回忆。
刚上初中,阿宁就体验到了考试制度的残酷和竞争的激烈。从进入Y中学的入学考试开始,考试二字就刻进了每个学生的DNA里。学校非常看重学生的成绩,除了期中期末考试之外,每个月都要举行月考,每次考试成绩都要排名,学生不光在班级有排名,在年级也有排名;不光每个学生在班里要比排名,每个班在年级里还要比排名,每一次的成绩排名表都要张贴在教室,排名靠前者还要单列红榜张贴,这张红榜在每半月放假家长来接孩子的时候都会格外受到关注。
三年来一遍又一遍的考试都是为了最后的那场中考,老师们不断强调只有成绩稳定在前500名的学生才有机会考入全市最好的高中。每个年级有二十个班,一个年级有一千人左右,学生众多使考试的筛选机制的分母数量庞大,而能够考入好高中的名额有限,分子数量不会有大波动但人人都想当那分子。同学之间的竞争关系随着考试的增多也在逐渐强化,天天挂在嘴边的成绩与考试也在不断加深学生对于成绩的重视。虽然“唯成绩论”,但是学校如此管理模式下最后的结果确实很好,每年的升学率全市最高,被称为市一中的“人才摇篮”,阿宁上了一中才发现,周围百分之七十的同学都来自Y中学。
竞争上学的残酷在于,只有博弈中胜出的群体能够拥有选择的主动权,选择最好的教育资源,同时在博弈中失败的那部分人只能被迫去那些相对差的学校上学,分数成了区别优生与差生的分割线,学校成了区别优劣教育资源的载体。“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运行规则下,通过考试不断对学生进行筛选,优质的教育资源始终围绕着那批优秀的学生。中考过后,顺利过线的学生能够去市一中,而剩下的学生将去往私立高中或是镇高中,阿宁再也没见过她的一些初中同学,也不知道中考过后他们去了哪里的学校,还有没有继续念书。
上了“保险”的高中
为什么学生都要往市一中挤呢?因为市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是地区有名的百年老校,学校的本科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重本人数逐年上涨,每年为清北输送人才稳定在十个左右,经常培养出所在地级市的高考理科状元。有这样的光环加持,家长们认为把孩子送进市一中,等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
但是市一中难进是一个共识,一中的分数线比其他学校高出近百分,以中考分数来划定入学资格是一个相对公平的方法,看似每位学生都拥有同样获得入场券的机会,但其实过往的学习经历就已经为他们打下了不同的基础,一千人左右的入学名额,一半以上的学生来自最好的初中--Y中学,剩下的小半部分则由其他街道或乡镇中学来的学生平分,这必然造成不公平。
因此,一中给出的政策是乡镇中学的学生可以减分,他们的分数线比Y中学的学生分数线低六十分,以此来消弭前一阶段教育资源的鸿沟。此外,因为市一中在当地的地位被神化后,即使孩子没有考上市一中,家长们会通过花钱和找关系把孩子送进一中,哪怕是借读(学籍不在此高中),也一定要在好的“染缸”里面浸润,这样的情况在城区的学生中比较常见。除了一中的升学率高这个因素之外,其他高中的教育质量极差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其他学校的学生连考上本科的都寥寥无几,鲜明的对比之下,家长是绝不愿意把孩子送到乡镇去念高中的。
与Y中学一脉相承的是,市一中也是月月考、月月排名,到了高三还经常和省内其他学校联考。阿宁他们从Y中学一路读过来的,早就对这样的考试模式免疫了,前方有高考这座大山压着,紧张的气氛从高一开始就让学生都喘不过气来。那几年,刮起了一股“衡水风”、“毛坦厂风”,各地纷纷效仿起衡水中学的管理模式,一中也不例外,每天早上围着操场跑三公里,走到哪里手上都拿着背诵的小册子,吃饭和休息时间被严格限定,在学校的每一分钟都被规划好,由不得自己支配。
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学生们都在教室,桌面上堆的书高到挡住了脸,地上也是摆放着各自拥挤的书箱,还有做不完的参考书、试卷和五三。阿宁还记得高三的时候,班主任在班里挂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就算拼的头破血流,也要冲进一本的大楼”。三年下来,只要跟着大部队走,不掉队就不会差太远,在大系统的锻炼之下,学生基本都可以上本科,所以再辛苦再累,老师、学生和家长都甘之如饴。
在县城有限的教育体系里,不能简单认为上了同一所学校就是站在同一起跑线,教育力量的累积是潜移默化的,在一定时点才显现出来。教育资源的倾斜给了其他学校的学生进入好学校的机会,一个很明显的变化是,阿宁的小学同学几乎都是来自城区,初中开始班上有十几名同学来自乡镇,到了高中班上近一半的同学是从各个乡镇考上来的。
教育资源的分配比例差异依然存在,教育资源也在无形之中被垄断,造成县城教育资源的不平衡。在一中上学相当于给自己考大学上了“保险”,而在其他高中就读考上大学的几率微乎其微。
考上清北的那十几人全部来自市一中的实验班而不会出自其他学校或其他班级,虽然人数只有普通班级的一半但实验班的配置是人均王者,他们在Y中学就是班里的尖子,参加并通过一中的预录考试被提前录取,能够比别人提前半年开始高中课程的学习,最后也能够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时“一马当先”。能从县城考去重本的只是凤毛麟角,一中的大多数学生的归宿是能去到一所普通的大学,这已是县城的高中教育的最大值。
通过一次次考试筛选出来的佼佼者,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持续奋斗的耐力,教育的力量厚积薄发,需要持之以恒的付出。在高考大省里,突出重围考上好大学何其艰难,竞争县城有限的教育资源更是艰难,所以从一开始,人们就都不想落后,想要一直在好的环境中学习,将来进入更好的环境生活。在县城流行着这样的升学路径:要想考上(好)大学高中就要在一中读,要想考上一中初中就要在Y中学读,要想上Y中学小学就不能在乡镇读。可见,教育的内卷已经提前到了小学,乡镇的农村家庭纷纷在县城买房陪读,只为孩子能够在最初的起跑线不要落后。
不被筛选的人生
阿宁是幸运的,能够一直在比较好的学校中学习,接触到了许多优秀的人,也是她努力的动力之一。“升学”二字,背后隐藏着竞争、筛选与分化的意义,过去阿宁几乎每过几年都要经历一次升学的压力,就连现在也还无法完全离开这二字,但是它对于阿宁的意义不再仅仅是个人作为被选择的对象,而是能够在其中成长为有主体性的个体。但归根到底,作为选拔的重要手段,筛选机制逃不掉。
阿宁读完大学,她也逐渐想清楚一个道理,人生是一场长跑,不在于起跑线的远近,不在于跑步速度的快慢,也不在于路障的多少,而在于你是否能坚持跑下去并抵达终点,一层层的关卡与筛选只为留下最有耐力的人。
当下教育体系和现状带来的焦虑总会让人不自觉地反省自身的成长经历,县城求学经历的直线单一的学习模式让人习惯沿着轨道行走,生怕走错一步造成“脱轨”的窘境,但太过确定的方向反而容易迷失。对过往的回望并不会增加人的烦恼,至少对阿宁不会,见过比原来更大的世界之后,以新的视角审视过去的自己,让人更清醒脚下该走的路。
人生本就是一片原野,需要不断寻找前行的方向,也需要抬头欣赏沿途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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