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色WSJ中文版 (ID:WSJmagazinechina),作者:Joshua Levine,摄影:Martien Mulder,翻译:Tilda Li,题图来自:Martien Mulder


最初,欧文·沃姆(Erwin Wurm)造了胖房子。然后,他造出了窄房子。再然后,他造了大小适中的房子——事实上,是好几个大小适中的房子。


《胖房子》(Fat House,2003)和《窄房子》(Narrow House,2010)这两个雕塑作品为这位奥地利艺术家带来了名气和财富,宛如艺术世界中的捣蛋鬼狄尔(Till Eulenspiegel,狄尔·欧伦施皮格尔是 14 世纪德国民间故事中喜欢恶作剧的虚构角色。)——一个视觉魔术师,搞乱你的神志,其方式既幽默又古怪得令人不安。大小适中的房子则是他造出来供自己居住的。


当 67 岁的沃姆驶入他制造雕塑的棚屋大院时,他的一座胖房子正矗立在林贝格村(Limberg)的小山丘顶,距离维也纳只有一小段车程。白色的墙体塞在红色的砖顶下面,鼓起且松弛,就像胖脸上的双下巴。



2003 年,沃姆造了他的第一个胖房子,以此讽刺社会上贪得无厌的欲望,但与其说是愤怒,更多的是有趣。沃姆是位表演者,而不是预言家,这便是博物馆观众喜欢他的部分原因。你会在纽约当代艺术馆、泰特现代美术馆、蓬皮杜艺术中心和古根海姆艺术馆等一长串博物馆的常设展里找到他的作品。(林贝格小山丘上的胖房子正等着被打包送去某个展览。)


在胖房子的左边,可以看到沃姆的另一面。那是一座 12 世纪的城堡,沃姆于 2005 年将其买下,至今仍在修复。这并不是战士的朴素城堡。沃姆从附近一所繁荣的本笃会修道院手上买下了它。挑高天花板的房间巨大无比。沃姆将古斯塔夫· 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赠给有抱负的艺术家们的箴言铭记于心:“在生活中保持规律和有序,那么你才可能让作品充满暴力和创意。”从他在林贝格、维也纳和后来在希腊伊兹拉岛上的房子中,你就可以一眼看出这一点。这三个家有多文雅别致,他的雕塑就有多喧闹甚至粗鲁。沃姆本人也是如此:整洁、时尚,像加里·格兰特(Cary Grant)一样精心打扮。所有颠覆性的念头却都藏在他的脑海中。



尽管在新冠疫情期间,沃姆和他的家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林贝格——有时,他在那里彻夜工作,但这些天来,多数时候他都和妻子埃莉斯·穆然-沃姆(Élise Mougin Wurm)以及他们 10 岁的女儿埃斯蒂(Estée)住在维也纳利奥波德(Leopoldstadt)社区庞杂的工业感公寓里。如今,这就是他从林贝格的艺术工厂打卡下班之后,驾驶着他的白色特斯拉轿车回去的地方。沃姆和埃莉斯相识于 19 年前,彼时他刚经历了与第一任妻子痛苦不堪的分手,其后他有一年半时间无法工作,他坦言自己需要井然有序的家庭生活才能安心创作。沃姆在第一段婚姻中育有的儿子,29 岁的迈克尔(Michael),如今正在运营他的工作室。


2010 年,沃姆买下了这所公寓,然后找了一位他认识的著名建筑师来打造占据整层楼的毛坯空间。他不愿提及建筑师的名字。结果完全是灾难,沃姆说。设计平面图将主卧和光线及街景隔开,在公寓中央留下了一个洞穴般的空间,就像“地铁站”!沃姆说。施工至半程,埃莉斯就想让这位建筑师走人。沃姆没有同意。“我说:‘我相信他——想让他完成。’”他说,“但埃莉斯才是明智的。”建筑师完工了,两年后,沃姆开始搜寻另一所公寓。


最终,他们没有搬家,取而代之,欧文和埃莉斯决定自行重装——“主要是埃莉斯。”欧文说。最终呈现的效果是开阔的空间和玻璃墙房间之间的优雅平衡,玻璃墙疏导着每一缕太阳光线穿过整所公寓。细高的工业感立柱点缀着开阔的空间,给这个地方带来了几许巴洛克时期哈布斯堡王朝首都特里贝卡的气息。



偌大的墙面呼唤着巨幅的艺术品,它们如愿以偿。一幅引人注目的耶奥格·巴泽利茨(Georg Baselitz)抽象画为柔和的会客厅注入了明亮的黄色、粉色和蓝色,画作题为 Licht wie raum mecht hern(光一样的空间是真实的)。沃姆迫切想要一幅巴泽利茨的作品——他们两人是同事。沃姆说,他放弃了另一位画商提供给他的一幅巴泽利茨的作品,不久之后,便买下了如今这幅作品。沃姆最终买下的这幅巴泽利茨作品并不是对任何事情的评论,而只是展现画中的快乐,偌大的房间让它看起来更为愉悦。


旁边是一幅弗朗切斯科· 克莱门特(Francesco Clemente)为埃莉斯所画的肖像,画中她的连衣裙上是弯弯曲曲的图案。“这幅肖像是送给她的惊喜。”沃姆说,“我说:‘我们要去纽约了。’然后告诉她,‘埃莉斯,带上那件夏裙。’我知道肖像画中的衣裙图案十分讲究。那时是 11 月,天气很冷,埃莉斯完全被搞晕了。当克莱门特看到那件裙子时,他对我说:‘你刚刚给我增加了两个小时的工作量。’”



维也纳家中的家具——他所有房子中的家具——都证明了沃姆对 20 世纪中叶现代风格的喜爱。他收藏了多年,自豪地集齐了很多出名的作品。这里是出自夏洛特·贝里安(Charlotte Perriand)的手笔;那张巨大的餐桌是罕见的皮埃尔·让纳雷(Pierre Jeanneret)的作品;客厅中的咖啡桌则来自中岛乔治。从财富的角度来看,他的收藏眼光敏锐,这没什么让他不高兴的。“25 年前,当我买下这张普鲁威(Prouvé)椅子的时候,花了 2000 欧元。现在,它涨了 10 倍或 20 倍,简直涨疯了。”他说。


我问沃姆,是哪位设计师设计出了那个离奇的半椅子、半沙发的东西,让你想一下子扑在上面。他对我说,那是他自己的创作。他把一个古董木衣橱翻过来背着地,然后把毛绒座椅安置在方块形的木质框架里面。你在他家会发现一两个这样的东西。


沃姆的一件雕塑作品矗立在基座上。这是一个向上向外凸起的房子,就像一座小巴别塔一般摇摇欲坠。这是他的房子系列作品之一,代表“艺术家的大象坟墓”,沃姆神秘地解释道。真拿他没办法:欧文·沃姆就是对房子情有独钟。


沃姆在希腊伊兹拉岛的自家房中
沃姆在希腊伊兹拉岛的自家房中


心理医生可能会追溯他的童年。沃姆在奥地利的格拉茨小镇附近长大,他的父亲约翰(Johann)总是带回家一些用木质火柴棍搭成的小房子。约翰·沃姆是位警探,在欧文口中,他人超好,即便是被他逮捕的罪犯最终都会喜欢上他,欧文说。“他与人谈话的方式十分友善,哪怕对方明显是黑帮分子。他会把手放在他们肩上说:‘哦,拜托,你怎么又犯事儿啦?’然后他们就开始哭起来。在监狱里,罪犯们用胶水把火柴黏在一起,搭成小房子送给他。这很疯狂。我姊妹还留着它们。”


然后就是沃姆在其中长大的房子本身。在这里,他的回忆却不怎么美好。对于 1954 年出生的沃姆而言,他青年时期这座乏味的郊区农舍代表着战后奥地利社会一切压抑、僵化和狭隘的东西。他用 2010 年的作品《窄房子》予以报复,该作品几乎是他家老宅的复刻品,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被压缩到 3.6 英尺(约 1.1 米)。他的姊妹依旧住在那里——那座实际的老宅里。她觉得这一切不好笑。“一家瑞士电视台去拍摄,她把他们都赶了出去。”沃姆说,“她讨厌《窄房子》。”



沃姆最初本不该成为一名雕塑家。他的父母嘲笑任何以做艺术为生的想法当维也纳艺术学院的绘画项目拒绝录取他时,雕塑成了不那么吸引人的备选。讽刺的是,沃姆后续的成功为他的背景故事镶了金边。他的妻子埃莉斯为孩子们创作了一部带有插图的沃姆传记,其 标 题 为 L'artiste qui ne voulait pas faire de sculptures(《不想做雕塑的艺术家》)


或许是由于回到了雕塑领域,沃姆对其本质持有十分宽广的视角。最细微的维度转换便可以让他突破边界。他创作的一系列早期作品——如果你愿称之为“作品”的话——就是拿一件物品,四周撒满灰尘,然后把物体拿开。缺失的物体在灰尘中所留下的轮廓就成了雕塑。“这就是雕塑的零点。”沃姆说。当一家博物馆以约 15,000 美元买下其中一个时,心存疑虑的沃姆老爹终于回心转意了。“他大笑着告诉他的所有同事:‘我儿子刚刚把灰尘卖给了博物馆!’”


与沃姆共事了近 30 年的法国艺术策展人杰罗姆·桑斯(Jérôme Sans)说:“我完全被他重塑雕塑的概念迷住了。一切都起源于他自己的家。灰尘早就在那里了。这些为他的作品提供了养料。”



颠覆类型、让沃姆成为全球明星的作品则是他始于 20 世纪 90 年代的“一分钟雕塑”作品。沃姆选择一些人——模特、策展人、他自己——拍下他们不雅且尴尬的姿势,比如鼻孔中插着铅笔,或者在毛衣中无助地乱动,或者用头把一排塑料桶顶在墙上。这些照片让你既想笑又窘迫,这正是沃姆想要达到的效果。有一个德语词汇可以描述这种感受:fremdschämen。


“它的意思是你替别人感到尴尬。”沃姆说,“有些照片很残酷,有些则很荒唐,但是我不是个讲笑话的人。你可以通过笑来摆脱羞耻感。我从荒谬的角度来看待一切,如同尤奈斯库(Ionesco)或者贝克特(Beckett)的戏剧。”



在红辣椒乐队(Red Hot Chili Peppers)2003 年的音乐录影带《停不下来》(Can't Stop)中,他们问沃姆是否可以重演他的某些“一分钟雕塑”作品。沃姆曾经拒绝过诸多类似的请求。这一次,他却同意了,前提是他的名字得以出现在视频中。交易达成。“我知道全世界都会看到它,我是对的。”沃姆说。《停不下来》视频在 YouTube 上的观看量达到了 2.85 亿次,其中乐队成员 Flea 的鼻子和耳朵中插满了书写工具。“这很重要。” 沃姆说。


恶名也是名气(2017 年,沃姆代表奥地利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而名气带来财富 。如果有人对此不满,沃姆可不想听。“在奥地利,当你过得不错时,人们希望你说:‘哦,我只是运气好罢了’或者‘我深感荣幸’。如果你有钱,人们就会怀疑你做了什么错事。但这是我努力工作得来的。”



三年前,沃姆买下了希腊伊兹拉岛上的一栋房子。他和妻子在画廊老板撒迪厄斯· 罗帕克(Thaddaeus Ropac)家 住 了 几 次 之 后 就 爱 上 了 这 座 岛 屿,罗帕克和莱曼· 莫平(Lehmann Maupin)、约 翰· 柯尼格(Johann König)一同代理沃姆。(罗帕克说他喜欢邀请他的艺术家们去那儿,但是他自己却少有时间前去。)让沃姆再买一处房产不是难事,不久之后,这对夫妇就已经开始四处看房了。他们在像圆形露天剧场般环绕着小港口的临海半山腰上发现了一大片地。此处位置极佳,远离港口中心的喧嚣,得以俯瞰希腊主岛。


长期以来,伊兹拉岛都是富有的造船商、搭私人飞机出行的纨绔富二代以及世界级名利双收的艺术家们的避风港。20 世纪 60 年代中期,彼时默默无闻的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在沃姆夫妇喜欢用餐的饭馆里弹奏着吉他。在这里,沃姆感到胜友如云。他最终买下的房子曾经是一位挪威富豪和他妻子的爱巢,而当那位富豪去世之后,其伴侣再也不曾踏足过此地。10 年后,他们的儿子为了筹集初创资金而将房子卖掉。



从上到下的翻修过程是漫长而艰巨的。他们雇用了一位精通当地风格基本要素的建筑师。“这里最好的房子都只用三种材料。我希望整栋房子只用一种材料。”沃姆的建筑师德米特里·帕拉查拉兰普斯(Dmitri Paracharalampous)说道。这种材料就是涂漆的木头,传统上使用的是造船剩下的油漆。


沃姆尽力按对方要求行事,他确实尝试了,但是最终通常仍旧回到自己的方式。“我记得我说:‘我想要石头地板。’帕拉查拉兰普斯说:‘不要石头地板!要木头!’我说:‘好,有何不可?’但是松木很糟糕——它看起来像瑞士的滑雪小屋。因此我们换成了石头。”建筑师从哲学的角度坦然接受了这件事。“至少他们的装修方式很有品位。”帕拉查拉兰普斯说,“他是个艺术家,不是暴发户。”


最终呈现的结果是带有沃姆风格的传统伊兹拉房屋。他钟爱的贝里安、普鲁威和让纳雷散落在各处。他的一樽大黄瓜雕塑立在泳池旁边(黄瓜和香肠是沃姆常用的意象)。墙上挂着过去几年夏天他在伊兹拉岛上创作的作品——一系列五颜六色的抽象画,沃姆称之为“二维的雕塑”。一月时,多数在佛罗里达州棕榈滩的“莱曼·莫平”画廊看到这些作品的人仅仅称之为绘画。



初夏的一天,伊兹拉岛上,这位艺术家自在地被工作和家人环绕着。埃斯蒂刚刚上完普拉提课,从镇上回来。她从码头一路过来爬了多段台阶,喘着粗气。埃斯蒂说她讨厌爬楼梯。“这能很好地锻炼意志。”沃姆愉快地开导她。


“家人是他生活和工作的一部分。”策展人杰罗姆·桑斯说,“任何事都是任何事的一部分。如果没有这一切,他就没法活下去。”


稳定并不代表静止。“我已经考虑要在马拉喀什(买下)一栋利亚德建筑(即传统摩洛哥住宅,多层院落形式,房屋多围绕着喷泉或者池塘而建。——译者注)——它是如此美丽。如此与众不同的建筑风格。”沃姆说。


“不可能。”埃莉斯说,“这不会发生的。我们还没完成这个项目呢,欧文的眼睛永远盯着下一个。”


沃姆叹气道:“是的,我知道。我最终可能会有 10 个房子。这是我的问题,这是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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