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B站内容安全中心图文审核部员工“暮色木心”,因大面积脑出血经抢救无效,不幸离世。
自此,“网络审核员”这份工作成为了舆论的焦点,也让人开始好奇,这群人究竟每天在面对什么?为何它会成为“互联网劳动密集型”产业?
本期显微故事聚焦武汉,去探索这里为何会成为审核之都,以及在审核员背后的血与泪。
互联网公司在其他人力成本更低的城市设立审核中心,并形成了北方以天津、济南为基地、西南看成都、重庆,中部看武汉的审核格局。
每天,有上亿条短视频和图文内容被生产出来,几乎没有文件的传输不经过审核,而上亿条内容,需要在几分钟时间里被分发到用户手机上。
在风暴中心武汉,各个公司的审核员们依旧如常的工作,加班加点的继续在审核内容,保证互联网的内容供应,一切都井然有序进展着。
以下是关于这座城市的真实故事:
姚旺对自己七月毕业季的记忆停留在淅淅沥沥的雨季,和围绕光谷来来回回的面试。
这些面试分布在武汉光谷那些高耸入云的大厦里,尽管公司名称各不相同,但大多都是大厂背景,明亮整洁的办公位,“5000元月薪的审核岗、有五险一金,有工牌”。
面试官说的是实话。99年出生于湖北黄冈农村的姚旺,是小镇做题家的“低配版”——他毕业于武汉某民办学院的“天坑专业”生物工程,在武汉每年30多万的高校毕业生里平凡且不起眼。
这使姚旺毕业后找工作十分困难,可挑选的工作要么是没有五险一金、不规范的小公司,要么是底薪极低、依靠提成的销售工作。
相比之下,那些不限定专业和学历、正在扩招的互联网大厂审核工作显得十分有吸引力。在面试官的再三劝说下,姚旺签了该大厂的外包公司,成为了字节跳动旗下万千审核员的一员。
仔细盘点,遍布在武汉各个互联网大厂审核团队里的人来自各个城市,学历层次不齐,最高的也有研究生,比如付婷。
2020年初,付婷毕业,拿了互联网在线教育的运营岗offer。没想到,入职没多久,双减政策就下来了。
“等待我们文科生的只有审核岗了”,付婷也想过离开武汉,但放眼其他互联网产业发达的城市,要么房价高企,要么对学历和专业要求甚高。
“审核岗在武汉是进入互联网大厂的最佳捷径”,她最终成了小红书在武汉审核的团队一员,也是所在审核小组中学历最高的人。
但审核的工作枯燥乏味,每天付婷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看各种小红书推文、视频,合适的内容点通过,然后开始审核下一条,一天重复上千次。
“高学历有什么用?最后不也就是做这些?”更多时候,付婷也会安慰自己,“毕竟武汉是‘审核之都’了,进入审核岗等于半只脚进入了互联网。”
为什么武汉成为付婷口中的“互联网审核之都”?
有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2月,字节跳动、腾讯、快手、网易、百度、小红书、B站、斗鱼、金山、小米、搜狐、soul等耳熟能详的互联网公司都在武汉设有审核岗,其中B站还在公开渠道申明,在今年将增加招聘1000人。
这些镶嵌在不同写字楼里的公司对审核岗位要求高度相似:年龄18-28周岁、三班倒、审核内容安全和质量,工资多在4-6k的水平。
人数多、从业人数普遍年轻,也证明审核工作是互联网行业中的劳动密集产业。
但武汉能成为“审核之都”还在于其拥有“审核产业”必要资源。
武汉地区拥有高等院校82所,高校数量中国第二。根据官方数据统计,2020年武汉市应届高校毕业生人数超过了31万人,2021年高校毕业生超过32.7万名。
付婷给出一句戏谑,“一过关山口(光谷区域,武汉的大学、互联网集中区),审核满地走。”
此外,根据智联招聘发布的《2021年上半年武汉高校毕业生就业大数据分析报告显示,其中65.12%选择留在武汉,超30%渴望进入IT、互联网。
付婷毕业之前就希望未来能从事互联网相关专业。2014年,付婷来武汉读大一,当时恰逢互联网发展初期,每天都有暴富神话,学校里流传着“双微小编”的戏谑。在她印象中,学长学姐们先后都加入互联网企业,只因为那边“开出远高出其他行业的薪水”。
即便她毕业的“中文专业”和互联网关联不大,但她总觉得“搭着时代的顺风车,个人的境遇总不会太差。”
源源不断的年轻人,也促使“武汉具有互联网行业最廉价劳动力”说法的诞生。付婷学校在毕业季甚至有这样一则段子,“在武汉,3000块钱请不到一个师傅,但是可以请一个大学生”。
“审核之都”的诞生也可从天津、济南等地的互联网产业路径寻找端倪。
2011年,天津因距北京互联网总部近、人力成本低的优势,承接了许多互联网公司的内容审核中心建设,被媒体称为“中国新媒体内容审核之都”。后来,济南异军突起,更是引进了许多内容为主的互联网公司在城市里布局审核中心。
换句话说,武汉具备同样、甚至更优越的“审核条件”:丰富的年轻人资源、人力成本低、交通发达。
此外,以传统重工业为主要产业的武汉,长期以来第三产业发展相对滞后,即便互联网环境起步早,但发展慢、缺乏本土性强势互联网企业。
早在2006年,赖春临就在武汉创办了“盛天网络”,开始研发网维软件“易游”并进行销售,但直到2010年武汉依旧没有一家上市互联网公司。
许多诞生于武汉的互联网公司也纷纷离开,PPTV搬去上海、A站发展起来后一路北上,斗鱼在最初也因资方建议而选择在广州注册,最后花了1800万才又搬回武汉。
情况改变于2017年。武汉开始打造第二总部,积极引入大型互联网公司入驻,首先承接一线城市互联网企业转移出来的各种职能,优先考虑在人力成本高但技术含量低的部门,比如审核,其次是运营,最后是研发。
审核作为转移的第一部分,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武汉互联网产业目前最完善、最成熟地一部分,而在此期间毕业的学生,如果想加入互联网企业,必然绕不开审核岗。
尽管身处互联网产业,但审核员的工作和“技术”、“科技”、“未来”等互联网关键词之间的关联并不大。
94年出生的谭晓晓负责小红书的直播审核,她所在的项目组有100多名员工,几乎每个员工的日常工作就是观看各种直播。
谭晓晓算了一下,自己每次都要同时跟7个直播间,屏幕在几个直播间来回切换,如果有违规就警告,严重违规就关掉直播,但更多时候她只需要盯着屏幕就行,直到回家,脑袋里回荡的都是主播之间嘈杂的喊声。
为此她还特地去看过医生,医生建议她,“不要熬夜,规律作息"。
“怎么规律?”谭晓晓苦笑,主播开播时间不一定,所以公司规定24小时都要有人值守审核岗,夜班再所难免。“只有怀孕才不用上夜班”,但谭晓晓不敢怀孕,她担心身体状态不好怀不上,也担心高强度的工作对胎儿不好,更担心怀孕了之后工作无法继续。
相比之下,谭晓晓也觉得自己“幸运”,“起码直播不会有太多违规画面”。
谭晓晓听闻其他公司图文审核岗,除了有每天上条图文审核Kpi要求,还经常会遇上血腥暴力的画面,许多年轻人甚至晚上要“喝一杯”才能缓解压力入睡。
除了压力大,职场危机也比互联网普遍认为的35岁来的早一些:审核岗位的年龄要求在18-28岁之间。
“虽然套着互联网大厂的名头,但我还是一个外包员工”,谭晓晓用一句话解释了自己焦虑的来源,她害怕被替代后,自己再也找不到一份工作,“现在就业市场这样,谁又能保证下一份更好呢?”
相比于身体上的难受,精神上的痛苦隐秘而绵长,迷茫,构成了所有从业者的常态,跳槽是行业里的常态。
因为业务不重合,加上是外包为主,审核团队和总部几乎没有交流,许多审核员工也觉得低总部的人一等,大家将“转正编”视为最关键的目标,这也意味着“要升职”、跳出审核圈子。
“可这行几乎没有上升空间”,某家互联网公司审核员工姜雨说道。
这是她第三份审核工作。第一次辞职是因为她厌倦了重复的审核,裸辞后投递了其他岗位,但大多无疾而终,拒信上都是“不符合标准”,姜雨对着用人标准一条条对照,“年龄没问题、学历没问题,就是工作经历有问题。”
为了维持生活,姜雨入职第二份审核工作,她管这叫“进厂”,“和之前流水线女工去工厂赚几天生活费一样”,没过几个月,厌倦了三班倒的姜雨又辞职了,这次她决定无论如何要换个工作。
只有一个面试她走到了最后。那是一家初创公司的销售岗位,整个公司加起来员工5个人,老板拿着姜雨的简历说,“你经验不足,只能拿2500底薪,提成另算”,拿了2个月底薪后,姜雨选择了辞职,她心想,回大公司,就算做审核,但基本体面还是有的。
她感觉有一个看不见的天花板罩在自己头顶,“入行了走不了了,慢慢熬吧”,她也害怕自己再跳槽几年,连审核岗也进不去了。
姜雨对如今这家公司比较满意,公司规定了审核岗有明确的上升通道:骨干、代组长、组长,还有许多岗位可以竞聘,老员工告诉她“几乎没有人成功过”,可姜雨认为,“有一点希望总归是好的”。
如何才能逃离审核岗呢?
“要么转行,要么去外地回流”,成功逃离“审核”的赵紫薇简明扼要地说道。
赵紫薇选择了后者,25岁时候辞去审核岗位的去了广州,进入一家小互联网公司做内容运营,27岁时候回答武汉入职了一家中型互联网公司做新媒体运营。
“除此之外,除了熬,等机会没办法”,那就熬吧,谭晓晓想。
可她又有些担心,怕熬着熬着,武汉的审核岗没了怎么办?
她望着光谷接近3万的房价,既希望涨薪,又害怕薪水过高,整个行业去往工资水平更低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