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ID:qspyq2015),作者:秦朔,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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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两年,好几次想写关于生死的文章,因为一些熟悉的名字或朋友圈里的朋友,突然不在了。


我在广州时见过的媒体前辈左方先生,去年11月走了。他主持《南方周末》时,把广东媒体界老领导黄文俞八十年代说过的一句话作为办报原则,“有可以不说的真话,但是绝不说假话”


1989年我在《中国青年报》实习时只能仰望的徐祝庆先生,今年初走了。他是复旦中文系毕业的,1967年毕业后到《人民日报》,1974年调入《中国青年报》。1978年11月23日,他执笔的《正确认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问题》一文发表,替上千万知识青年说出了真心话——要回城、要参加高考、要学习。文章指出,“充分肯定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热情和贡献,并不等于可以掩盖上山下乡的真实情况”“缩小三大差别的根本途径,是大力发展社会生产力,努力提高整个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


天同律师事务所创始人蒋勇律师,著名广告人叶茂中先生,中国电影发行的拓荒者之一赵军先生,我们大致是同辈,不久前几个月里都走了。


蒋勇走的时候50岁,他曾说“人生就像拉弹簧,要用尽力气去探索极限”。他大学毕业分配到最高人民法院,他回忆,“我白天承担了所有打水、扫地、整理材料等‘苦力活儿’。下班后,我会留在办公室看书、写作、撰写案例甚至编纂专业书籍。我每天要求自己写一万字,常常从下班之后就沉浸在‘笔耕不辍’中。”他2000年离职,两年后创办天同,2016年推出国内首个法律人工智能机器人“法小淘”。


曾有报道说蒋勇有8部手机、8个微信账号,每个号都加满了人,他开玩笑是“全中国认识律师最多的人和被最多律师认识的律师”。2021年初他住进了ICU,但出来后就和过去一样拼。


叶茂中走的时候54岁。他也拼了一辈子,最著名的广告语之一是“男人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他说,这个广告客户的市场在三四线,他去调研,发现不少目标消费者都下岗了,对生活不再充满激情,没有信心,他们需要激励。于是他写下了:“生活就像一场战斗,谁都可能暂时失去勇气。要改变命运,先改变自己,男人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


赵军走的时候63岁。他儿子在他朋友圈里发文,“十八年后,我还是一名电影人,各位好友再见”。我和赵军在广州相识,他在电影行业几十年,出过书,写过很多影评,是电影发行放映体制改革的开路先锋。多年前他因心脏问题做过两次手术,装的是人工金属瓣膜,身边人称他是“钢铁侠”。他的儿子说,“手术之后,他会定期体检,注意饮食,按时吃药,唯一戒不掉的可能就是为工作熬夜。他是一个‘把工作当娱乐’的人。”


两年前赵军开了视频号,开号第一期引用了导演北野武的一句话:虽然辛苦,但我还是愿意选择那种滚烫的人生。


就在最近,媒体人曹景行先生又走了,享年75岁。“不说假话,不说自己不相信的话”是他的原则。作家陈丹燕说,“他这一生一点都没有浪费”。他胃癌做手术后,陈丹燕劝他多休息,他说“我更想工作”。他每天在朋友圈里分享三四百条新闻,就像一个通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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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蒋勇、叶茂中、赵军、曹景行们,以及更多“工作狂”,都毕生劳碌,无止无休。他们为何停不下来?


蒋勇说“但愿人无讼,何妨我独闲”,这是不可能的,总有工作可做,除非自己按下暂停键。


是为名利所驱使吗?肯定不是。


按需要层次理论,是已经进入自我实现阶段,所以劳而不累,劳而不苦?也不全是。毕竟很多工作属于重复劳动,很难说是在享受发挥潜能的快乐。


想到马克思关于劳动和对象化的理论,好像想通了一些。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创造了人,“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其次,人的社会性也是通过劳动而产生、实现并得到证明的。


劳动过程不仅使劳动对象发生变化,而且使劳动者的目的和力量体现、凝结在劳动对象上。“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实现就是劳动的对象化。”


马克思通过“对象化”来证明人的存在,这和一些宗教通过“意识觉悟”找到存在感的方向是不同的。


但并非所有劳动都是合意的。“对象化”也有不同类型。


一是充满能动性的对象化。在对象化过程中,凝结着劳动主体的智慧和才能,体现其意志和追求。这是对劳动者的自我确证和自我肯定。


二是缺乏能动性、被迫的、被强制的对象化。“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此时,劳动只是一种谋生手段,已经和人本身分裂开来。这就是异化。


马克思说:“劳动的异己性完全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


那么,人类理想的自由王国在哪里?马克思说“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


是不是在未来的元宇宙,大部分人都能告别劳动,仅仅依靠意觉、体验就能实现自我?元宇宙是下一篇“大视野”的主题,这里打住。


依据马克思的理论,我那些走了的朋友,都是充满能动性的劳动者。虽然为解决物质需求他们无须劳作,但人生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不劳作。他们选择劳动作为主要生活方式,乐此不疲,是因为劳动对他们并不是异己的、异化的力量,而是和他们的能动性融为一体,和为更多人服务联系在一起。


他们放不下,闲不下,是因为除了劳动这种存在方式,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存在方式。对他们,劳动即生活,即生命,即自我。


曹景行每天在朋友圈转发几百条新闻,这就是生命的“对象化”,没了这些,生命可能感到虚空。


对整个社会来说,至少到今天,劳动责任和工作伦理仍是重要的价值观,很多人事实上无法想象没有劳动的生活。前天有位企业家让我帮他看看PPT,他要给有关部门汇报,PPT第一页介绍公司,最下面是稻盛和夫的一句话——“付出不亚于任何人的努力、认真、拼命地工作;除了拼命工作之外,世界上不存在更高明的生存法则”。


稻盛和夫在《干法》中还说过,“兴趣和娱乐不可或缺,但在我看来,要想获得真正的喜悦,唯有工作”。


事实上人类的发展也是拜更多的劳动,以及和技术相结合的更强大的劳动所赐。日本和美国学者曾提出,英国工业革命(Industrial Revolution)是一场“勤勉革命”(Industrious Revolution),是1650~1850年间英国家庭劳动资源的再分配过程。为了获取更多的新式消费,家庭中劳动投入日益增多(即勤勉),包括男子劳动时间加长和妇女儿童参加劳动,从而引起经济增长。没有勤勉,人类的福祉还在古老的路上蜗行。


我遗憾没有在朋友们生前劝他们劳逸结合,因为肉身的负重总是有一定限度的。过了其实会牺牲有更长时间劳动的可能性。50岁好像就是个坎。但我又想,哪个朋友的家人不提醒他们呢?但他们真能改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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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讲缺乏能动性、被迫的、被强制的对象化。


好逸恶劳也是人的本性,所以提到劳动,不少人会当成是被迫的,不得不的活动,似乎劳动的目的就是为了有一天不劳动。


最近有件事启发我,即使是被迫的劳动,在“对象化”过程中也可能创造出超出预想的价值。这就是上海一位阿婆炸油墩子替儿子还债的故事。


阿婆叫胡兆翠,生于1939年,今年2月8日病世,享年83岁。她去世的消息上了“同城热搜”。



阿婆的故事大致如下:


她生于江苏建湖,十几岁到上海,在机关食堂做了30年饭,后来到居委会也干过,生有两儿一女。到了退休养老的年纪,本可以和老伴过个太平日子,不料下岗多年的小儿子被人撺掇,到外地开工厂做生意,阿婆把自己的房子卖了,又借了90多万元,支持他。没想到生意破产,小儿子身体也垮了,失去了劳动能力。债主找她催债,说得很难听,甚至把水泼到她床上。她哭过,绝望过,甚至想过跳黄浦江。但最终挺住了。“我是解脱了,可欠人家的钱怎么办呢?谁家的钱不是辛辛苦苦挣来的!”“为孩子还债是没有办法的,我是娘啊。”


过去十年多,阿婆就靠卖油墩子还债。最早是在蒙自路的小巷里,老两口租了间9平米大小的旧门卫室住在里面,门口搭了个小台子做油墩子,最初2个5块钱。经营场所不合法,办不下营业执照和食品许可证,也有安全隐患。2017年,阿婆的情况被媒体报道后,相关部门帮她在局门路406号“五里桥饭店”找了一处新的、合法的经营场所。饭店经营者在餐厅厨房前给她隔出近5平方米的面积,“阿婆油墩子”不用再露天摆摊了。


阿婆的油墩子做得很好吃。她说:“面粉里的调料掌握好,油温要看准,油过热会炸得太老,油太嫩油墩子会散掉,油也不能天天用,老油会把油墩子炸黑。”她有很多熟客,有些人是知道“子债母还”的故事后特意来的。有人塞钱给她,她谢绝说:“阿婆还没瘫,有一天阿婆瘫了,什么都干不了了,那时候再说!”她的银行卡抵押给债主,每存500元还一次。在2020年5月的一次采访里,她说债务还剩下十几万,再有个年把就能还清了。她去世后,老伴说,她2021年因病关摊前,债基本还完了。


阿婆70多岁开始做油墩子,每天下午做4个小时,这肯定是被迫的,“计划外的”。她曾说,“没办法,年纪大了做保姆也没人要,找不到工作只好出来做油墩子,欠的钱总要还上”。


但在做油墩子的过程中,她也找到了一种寄托,一种以劳动为底色、以产品交换为形式的生活。油墩子就是作品,做油墩子的过程,就是“对象化”的过程。不做油墩子还不了债,但做油墩子的意义已经不只是还债,她有很多客人,天天会和他们交流,“阿婆油墩子”成了大众点评上的网红,很多人开车来买,甚至一次买几十个。现在她走了,她的故事还在传说,超越了生理生命。


这就是劳动的奇妙处。只要开始劳动,在“对象化”过程中,慢慢就会找到衍生的、不止是为生存的一些价值。


有些艰苦劳动可能就是为了生存,但这一代为了生存的努力,会成为下一代发展的起点。我看中国冬奥健儿的故事,好几位家里都很贫穷。像范可新,小时候一家3口挤在只有7平米的铁皮房子里,父亲靠修鞋不够养家,母亲只能每天带她出去捡废品。有人问,你不怕同学笑话你吗?范可新回答,怕什么,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不丢人,我的学习用品都是靠自己捡废品捡来的呢。


命运或是无奈,劳动或是卑微,却比那些“能而不动”的状态,更加折射出人的能动性。


从另一个方面,阿婆的故事对社会很有启示,就是一定要用极大的包容和热情,为那些靠劳动实现目标的人创造条件。不是发点补贴补助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帮他们创设一种小环境,靠劳动走出生天。一个小摊的烟火,可能就是照亮一个家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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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一些被迫的劳动对生命也有价值,那么,我们身边,就没有马克思所说的“人们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的“劳动”了吗?


有。也许还不少,即劳动者在劳动中感到的并不是尊严、成长和充实,“许多人只在不工作的时候才感到自己是人”。


马克思说,一个工人在一昼夜中有12个小时在织布、纺纱、钻孔、研磨、建筑、挖掘、打石子、搬运重物等等,他能不能认为这12小时的织布、纺纱、钻孔……是他的生活的表现,是他的生活呢?恰恰相反,对于他来说,在这种活动停止以后,当他坐在饭桌旁,站在酒店柜台前,睡在床上的时候,生活才算开始。


人们向往美好生活,人们需要体面劳动。联合国到2030年的可持续发展目标之一就是“实现充分和生产性就业,保障人人拥有体面工作”,所谓体面工作,就是“得体、有意义的就业机会”。


当然,工作机会和劳动状态的演变和一国的生产力发展水平相关。这是需要时间的,可以要求,但无法苛求。不体面可归到异化中,而在自由王国来临前,异化是普遍存在的,只是程度轻重而已。在我看来,眼下最迫切解决的,是那种不把人当人、把人弄成“锁链人”的问题。这是一种最坏的“对象化”,是“奴化”,劳动主体没有人权,没有成长,没有平等,没有发展,就是工具,所有“劳动”和“工作”就是给别人当工具,到最后自己可能都丧失了尊严意识而不自觉。


最近的“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之所以民愤滔滔,是因为触到了人之为人的底线,让每个有良知的人都感到羞辱。“铁链女”铁链捆缚,牙齿打落,关进黑屋,失去自由。其悲催命运的背后,其实是“重男轻女——男多女少——买卖婚姻——女性摧残”的链条,这样的链条一直都存在,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见怪不怪了。


“铁链女”的锁链是有形的,见惯不怪和遮蔽真相的习惯,则是无形的锁链。在这里,“铁链女”只有在恐惧下当工具的义务,而没有不做什么的自由。对我们这样一个共和国的第一部法律就是《婚姻法》的国度来说,教训实在沉痛。


我们已经宣布实现了全面小康,但全面尊严、人人尊严呢?尊严的前提是平等和自由。社会心理学家道格拉斯·麦格雷戈说,“人们并不是可以被支配的愚蠢设备,他们是需要被培养的美丽而宝贵的灵魂”。马克思则把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作为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文章写到这里,可以小结一下:


劳动创造了人,我们尊重、鼓励和追求有能动性的劳动,从而让人的本质力量得到进化、升华;


我们希望通过更多的系统化努力,让劳动中的异化程度不断降低,让劳动越来越体面;


而我们的底线则是,对把人当工具、让人退化和牲畜化的存在方式,绝不容忍!


让人活得像人一样。这是人世间最起码的道理。我们需要从这个角度反思,并且再出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ID:qspyq2015),作者:秦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