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公路商店(ID:zailushangzazhi),作者:小饼干,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比起其他儿童节目,我这一代中国观众关于《芝麻街》没太多集体回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里面那只巨型鸡的名字,每次说出来都有点羞耻。


一个教小孩英语和数数的节目,有点痴呆,鸡是明黄的,小人是红的蓝的绿的。但当你切开这节目的内核,会发现50%都是“黑”的,不敢碰瓷《冲出康普顿》,但赶得上《当幸福来敲门》。


图片来源:Rex<br>
图片来源:Rex


围绕着“芝麻街”到底在哪的讨论不少,但观众基本达成了共识:布朗克斯、布鲁克林或是哈莱姆,反正是又黑又乱的地方。


小时候我纳闷,蜡笔小新他家咋那么大,有二层,还带花园;长大了看国产电视剧,普通家庭也有四室五厅。《芝麻街》的场景虽然不在平民窟,但已经比大多数儿童节目里的破多了。


布景设计师Charles Rosen去哈莱姆和布朗克斯实地考察过褐色砂岩,参照着搭出外墙,还带着斑驳的水渍;废弃建筑工地就是熊孩子们的游乐场,用不知道从哪扒下来的门挡着;路上有没人扫的枯叶子,和很多很多垃圾桶,毛总是粘在一起的奥斯卡就住在里面。


角色Maria的扮演者Sonia Manzano是出身布朗克斯的波多黎各裔,她说1971年加入《芝麻街》前,自己本来没打算和电视扯上关系,直到看到这布景:“嘿,这是我住的地方!”



剧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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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法要求一个儿童节目不假,但要是这么埋汰的街区里活动的都是白人,那也假得太过了。


于是1969年芝麻街第一集里就有黑人演员James Earl Jones动用所有面部肌肉教小孩读字母表;圣诞节前请了黑人女歌手Mahalia Jackson唱福音;到1972年,传奇爵士女歌手Nina Simone挽着黑人孩子们的手,跟着自己的歌对口型,这首歌叫《年少,有才,黑皮肤》:


“你年少、有才、黑皮肤,我们得开始告诉孩子,有一整个世界在等着你,你的征途刚开始。”


剧照,左一为James Earl Jones<br>
剧照,左一为James Earl Jones



先是有了黑人,然后就有了黑人偶。芝麻街的种族大融合趋势很快波及了布偶界。


本来一堆大嘴布偶无所谓人种,除非世上有绿、红和橘种人。然后开播第二年,一个叫罗斯福·富兰克林的角色加入了。尽管他是猪肝紫的,节目组明确了,他就是黑人。


罗斯福·富兰克林一口圆润的黑人口音,能从1数到10、从周一数到周日的他是芝麻街最聪明的布偶小孩,连他在读的小学都以他命名;他像很多黑人那样说话自带韵脚,后来还出了专辑,巧不巧,是张soul funk。


这个角色必然会有争议,不过对他意见最大的居然是黑人。有黑人家长嫌他班上的黑人小孩太没秩序,呈现了负面的黑人形象。1973年《黑人世界》杂志里的一篇文章说,富兰克林只是象征性地模仿了黑人英语,仍然主要使用白人中产的语库:除去偶尔蹦出“ain't”和双重否定,他说的是“she says”而不是“she say”,是“an L”而不是“a L”,是“who was to blame”而不是“who be to blame”。


罗斯福·富兰克林最终下了车,因为黑人觉得他只是“白人的刻板印象中的黑人”——是不是似曾相识?



专辑《我的名字是罗斯福·富兰克林》
专辑《我的名字是罗斯福·富兰克林》


因为“太黑了”,《芝麻街》甚至被禁过。


1970年,密西西比州教育电视委员会投票决定禁播《芝麻街》。一位被《纽约时报》采访的委员声称,部分同僚的强烈反对是因为节目上的种族大杂烩;还有不具名的成员说,“主要是委员们认为密西西比还没为它做好准备”。


州首府杰克逊市的熊孩子们到密西西比州公共广播大楼前游行抗议。最终,这个禁令只存在了22天。


后来《芝麻街》在全国巡演中来到杰克逊市,扮演苏珊的黑人演员Loretta Long回忆:“白人小孩过来亲我和‘戈登’(另一个黑人角色),他们的妈在旁边很不自在。” 在抱作一团的人偶和孩子们以及别扭的家长旁边,还站着配了防暴装备的警察。


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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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街》只能诞生在一个对电视的力量还有野心的年代。那时全国一半的学区没有幼儿园,学前教育是缺位的,但“拥有电视的家庭比拥有浴缸、电话、吸尘器、烤面包机或订阅日报的都多”,芝麻街工作室创始人之一琼·甘兹·库尼说。


总统林登·约翰逊推行了一系列旨在消灭不平等的项目,名字放到今天都显得羞耻:“伟大社会”。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当时还叫“儿童电视工作室”的芝麻街工作室收到了八百万美金的捐助,来自公共广播公司、美国教育部、福特基金会和卡内基基金会,公私都有。


当《芝麻街》在非盈利的公共电视台上播出,它最想改变的是上不了幼儿园、父母也没空或者没能力教的那批孩子,aka少数族裔。把布景做成他们家周边的脏乱差样子,安插黑色面孔和黑人玩偶,是为了让他们看着有共鸣,愿意跟着学123和abc。


这是第一层用意。另一层用意是,展现黑人小孩有尊严地和白人小孩一起玩耍的样子,让他们真的相信,“有一整个世界在等着你,你的征途刚开始”。


迈克尔·杰克逊出演《芝麻街》剧照
迈克尔·杰克逊出演《芝麻街》剧照


甚至《芝麻街》的海外版也揣着这股子野心。


孟加拉70%是乡村人口,其中低于一半的看不上电视,于是当地团队用人力车把电视送到村里,给孩子们放节目。2002年,南非版引入了Kami,一只HIV阳性的黄毛人偶。一只别的玩偶对她说:“Kami,我们不怕和你玩,我们知道仅仅和你做朋友不会染上HIV。”


《芝麻街》孟加拉版《Sisimpur》剧照
《芝麻街》孟加拉版《Sisimpur》剧照


《芝麻街》已经做到了第52季,不少评论说它和50年前比只是一艘忒修斯之船。但你很难找到最主要的原因。


里根上台开启了私有化、市场化的时代;互联网的崛起伴随着电视的衰退,看电视的越来越少,电视人要琢磨恰饭的路子。2016年起,《芝麻街》从公共的PBS转到付费的HBO播放,于是现在的“学前教育”要10美金一月;你不想看广告的话,15美金。


那之前一年,芝麻街就被翻新了,污渍和磨损被高饱和度的新漆覆盖。几十年老粉说,现在的布景可爱,以前的真实。这可能只证明摄像技术进步了,但也证明,“真实”不仅和清晰度有关。


传统在丝丝缕缕里延续。2021年,节目再次引入了黑人玩偶:卫斯理和他爸伊莱亚。主角Elmo问父子俩为啥他们的皮肤是棕色的。卫斯理回答是黑色素造成的。他爸接着说:


“肤色是我们重要的一部分,但我们也得知道,我们看起来不一样,这很ok。”


卫斯理和伊莱亚出场的这一年,美国的种族摩擦激烈到火星四溅。各个种族的孩子不戴着口罩在台阶前玩的场面几乎看不见。新冠带来的停摆给少数族裔带来的打击尤其严重。这时候再回看芝麻街,令人心情复杂。


尤其当你想到,曾经有一批人,如此相信媒介有令人更幸福的可能。


剧照。伊莱亚和卫斯理<br>
剧照。伊莱亚和卫斯理


2019年,纽约市将西63街和百老汇的交叉口命名为“芝麻街”,就在芝麻街工作室附近。节目的主题歌里有一句发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去芝麻街?” 现在如果你再问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会是:坐一号线到66街林肯中心,走三个街区到63号街,往百老汇左转。


而不再会是歌里唱的:“这是神奇的魔毯之旅,每一扇门都会大开。”


1972年剧照,大鸟等着接种疫苗。
1972年剧照,大鸟等着接种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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