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的孩子出生40天时被发现有癫痫病症状,如今孩子已十岁多,在与癫痫漫长的对抗中,阿真一度看不到希望,身陷抑郁的泥沼,直到用上氯巴占。但“毒贩妈妈”的出现打破了一家刚刚平静两年的生活。

来自上海儿童医学中心的数据表明,2016年,全世界癫痫发病率为7‰~8‰,在中国就有近千万癫痫患者,儿童患者占60%,这意味着,中国目前至少有600万儿童癫痫患者,阿真的女儿就是这600万分之一。

去年11月底,一封1042名家长签名的联名信——《如何让我们的孩子活下去?》登上热搜。此事引起了相关部门的重视。国家卫健委有关部门称正在对患病群体进行摸底,了解药品用量需求,并协调相关机构和部门按照《药品管理法》有关规定,组织进行集中申请和进口,以满足患者用药需求。

但直到目前,此事仍在进程之中,尚无最终结果。

现今,摆在阿真面前的不止购药的困难,女儿无处可去是个更大的问题,她所在山东某县城的康复中心只接收学龄前幼儿,聋哑学校亦是不可能的选项,而九年义务制教育对他们而言只是个梦想,没有地方愿意接纳一个在智力上有欠缺的癫痫患儿。

女儿要向何处去?“不能融入社会,家庭压力也太大了。”阿真说。以下为阿真自述:



十年前一个夏末的傍晚,我的孩子出生了,那时我还在读研究生,丈夫在部队。生产那天,我一个人在产房,妈妈和婆婆在外面等候。孩子头出不来,我不会用力。医生说你再使劲,不行我们就帮你。

我不知道“帮”是什么意思。最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说赶紧帮我,医生拿起产钳助产。最后孩子胎盘粘连,三度粪染,颅内出血。在ICU(重症监护室)住了21天。

出院后不久,女儿出现了肢体抖动、双手握拳抖动、点头等症状,我以为孩子受到了惊吓,但很快确诊了癫痫。我妈说县里有个老太太专门针灸治这个,孩子满月不久,身上就被扎了二三十针。有次扎人中穴抢救,出血了,我吓到了。

刚开始,针灸完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发作一次。呕吐是发病前的征兆,孩子一旦呕吐,我就马上抱着她去针灸,扎完就不会发作。有次间隔了一年没有发作,我以为好了,苦日子要结束了。

没想到更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女儿快两岁时,发烧、拉肚子引起了抽搐,那之后癫痫发作越来越频繁。两岁半时,有一次发作了2个小时,转了三次院,打了三四次安定才止住。

患癫痫病的孩子也被称为“电宝宝”,发病时,脑电图呈现出游走性、多灶性放电,这些“电”在半边脑袋或者整个脑袋游走,影响多个部位。我女儿脑袋里“放电”的部位无法确定,这意味着没有手术的机会。

我恨不得在医院边儿上买个房子住下来。孩子发病基本在晚上,那时家里没有车,我专门去县里诊所学习静脉注射,女儿一旦发病,我就自己给她注射安定,怕晚上打不到车,耽误治疗。

后来经病友介绍,我知道了安定栓,类似开塞露一样的用法,就方便了很多,找代购买,在家里、包里都要备着,不管去哪儿,什么都不带也要带这药。



■ 女儿3岁7个月,我和她在酒店度过大年夜 。


癫痫导致孩子神经系统发育不好,特别怕惊吓,一惊吓就犯病。三岁开始,逢过年,我就带着女儿去县城的酒店开房躲鞭炮声,一呆就是一周。年夜饭,饺子就醋,吃完就算过年了。

平时在家,家人也尽量不出大声。跟邻居也会打好招呼,如果要有个装修之类的大动静,提前说一声,我就带着孩子出去躲。

癫痫发作会损害脑部,影响智力,且不可逆转。我女儿1岁7个月才慢慢会走路。在医院做幼儿智力测评,她很多项目都是零分,医生都觉得没有再检测的必要了。但我总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女儿三岁,我找了个学校当老师,上半天班。如果家里老人打电话过来,我就知道出事了,买了车后,我会不顾一切地飙车回家,乡村小道也开到八十码,坐在身体一直发抖。

我闯过很多次红灯,感觉生活没有一点希望。有时候想如果出车祸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2016年,孩子快五岁了,我丈夫从部队转业回来。为了照顾孩子,我们都放弃了更多机会,没去成省会。但两人对孩子的治疗方案发生了极大的争执,丈夫说不能再抱任何幻想了,不能再去针灸了,一定要给她吃药。

女儿几个月时,我给吃过一次药,不管用。我还担心孩子这么小,吃药有副作用,影响发育。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吃药了,就真的是癫痫病,只能认命了。我不想接受这个事情。

两人吵得厉害,差点儿离婚。最终我退步。吃药刚开始的一两年,很不顺利,发作更频繁了。从市里到省里再到北京,各大医院都去过了,有名的医生也都看过,医生都说我女儿属于难治型的癫痫。

国内能用的治疗癫痫的药,我们全部试过了。最开始吃德巴金,把药量根据身高和体重的配比加到了最大量,但没有用。后来加了拉莫三秦,左乙拉西坦(也叫开浦兰),唑尼沙胺,还是控制不了。

持续加药、换药的那段时间,孩子一点儿没消停。我还给女儿试过氯硝西泮,这个药的副作用大,孩子吃了之后,全身软绵绵的,路都不会走了,脾气暴躁,摔东西、大喊大叫。我都不认识她了,如果吃药是这样子,我宁愿不给她吃了。虽然之前发作过,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和正常的孩子差不多。

通常去看医生的前一晚,我都紧张到不行。我平常会写日记,记录孩子发病的时间,症状,可能引发的因素,吃了什么,用药情况。为了让医生更准确知道病情,我会提前复习日记,生怕哪句没说明白,影响医生判断。我把每个细节都详细整理回忆,好像我是个外人,不然说出无效信息就会耽误时间,看病就几分钟。每次过后,等孩子恢复过来,我就要停摆好几天。

好几个夜晚孩子发作后,我和丈夫崩溃地从地上爬起来,抱头痛哭。我只能告诉女儿,爸爸妈妈陪着你呢,别怕。但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药,每次带着希望换药,等到的却是失望。

我开始越来越不耐烦,觉得自己的爱、热情和耐心在女儿无数个发病的夜晚被耗尽了。我们做出了巨大的付出,但好像一点用都没有。之前去老太太那儿针灸,她要求我们忌口,不能吃猪油。我们全家人十年就没有用过猪油炒菜,出去吃饭,千叮万嘱地不要猪油,让饭店重新把锅刷一遍。

我们如此小心,但看不到进步。女儿上厕所连屁股也不会擦,教也教不会;鼻涕出来,“哧溜”一下就吸进去,不会主动揩。什么垃圾都要捡起来,但又不洗手,接着就吃东西。我甚至不敢喊女儿洗漱,稍微离她近点,她就跑,躲着。有时候还会吼。每次换衣服都是我求着她。



■ 女儿四岁时,我陪她在天河医院康复。 这是女儿的第一个学校,每天我们都来这里上课、锻炼。 我那时候充 满希望,相信女儿总能追上其他孩子,现在慢点只是暂时的。


2018年5月,我被确诊为抑郁症,经常喘不上气、大哭、身体没有力气,很突然地眼泪会哗哗地流下来,连班也上不了。医生让我做心理咨询,吃盐酸帕罗西丁(一种抗抑郁药)。

有段时间,我甚至会打骂孩子,事后自己又心疼,又崩溃,只能躲着她,把她完全交给丈夫。

我也很心疼女儿:“平时不管我们怎么对待她,吼她、凶她,甚至是打她,她很难过,会哭。可只要和她道声歉,说个对不起,抱抱她,她都能原谅我们,马上就开心起来。”

直到两年多前,经过病友推荐和医生的同意,我给孩子加用了氯巴占,效果良好,至今孩子未再发病。

但“毒贩妈妈”的出现打破了我们一家原本平静的生活。国家卫健委有关部门称正在对患病群体进行摸底,了解药品用量需求,并协调相关机构和部门按照《药品管理法》有关规定,组织进行集中申请和进口,以满足患者用药需求。

但直到目前,此事仍在进程之中,尚无最终结果。

在观望中,我想尽办法买到两盒价格翻倍的氯巴占,900元一盒,还要抢。



女儿现在十岁多了,在我当老师的小学读二年级,智力相当于幼儿园孩子的水平。

周一到周五我带她去上学,上课时,女儿桌子上什么也没有,抱着平板坐一天。她听不懂老师说什么,不会写字,认识十几个阿拉伯数字,但加减法都不会。久了,她就很烦躁,每天问好几次,“妈妈,今天是不是星期六,我不想上学了。”

放学后她就在家看电视,宝宝巴士、熊出没。

我的女儿很难融入班里。她听不懂规则,她讲话别人也听不懂,没办法一起玩游戏。她也有很多偏执的行为,她认为不要的东西就要丢到垃圾桶,也不管别人需不需要;她觉得没用的书,就要放到其他同学的课桌里。如果有人动了她的书,她就会号啕大哭。

女儿和我的沟通也是非常有限的,几乎就是那几句话:“妈妈,你看那个车大吗”、“妈妈,明天星期六吗,不上学吗”、“妈妈,有个小狗狗,我想买个小狗狗。”

前阵子我带女儿去测视力,给她解释了半天,她还是不懂。边上有人说她智力不正常,第一次被人这么明显地说,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想起女儿是六岁多才上的幼儿园,当时找幼儿园,很多学校都拒绝,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告诉我们发病了责任自负,即使这样我也千恩万谢。

关于怎么教育女儿,一直是我的软肋,是我最头疼的问题,也是我自卑的心结。为此,我去做过心理咨询,也看过一些书籍,但都是针对普通孩子的,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她的问题。

女儿小时候还能去上康复课,每天五六节,一对一教学,也上过早教班,但是一发病,智力又退回去了,以致差距越来越大。而且康复机构接受孩子年龄上限是七岁,也就是学龄前的年纪,再往上,很难被接收,即使接收,每个月一万元,也不能报销,“我们平均工资四千多,每个月吃药还要自付两千多,根本开支不起。”

但正常学校又融入不进去,九年义务教育对我们而言就是个梦。

我觉得自己这种类型的家长,也特别需要相关的心理辅导。我想能不能有一些公益组织给我们这种家长做心理培训,让我们在和孩子疾病抗争的同时,减轻一些心理压力,让孩子更阳光,家长们有更明确的指导方向,而不是大人孩子都生活在巨大的压力和恐惧里面。

我一直很忧心,女儿在学校里熬完小学六年,很可能就永远待在家里了。那时候也就十四五岁,实际智力可能就五六岁,要在家看一辈子电视吗?

我希望女儿长大之后能被社会接纳、包容,可以生存。我们也不能一辈子陪在孩子身边。今年(2021),我生了二宝,算是高龄产妇了。希望我们老了,妹妹以后能稍微照顾一下姐姐。

(为保护采访对象,阿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