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塔来时,武汉人不敢开窗,为此我们于2021年8月采访过 武汉南湖小区市民佩儿 。她曾是一家医药公司的高管,也是 艾芬医生 (武汉市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的朋友;哥哥是武汉市第一医院肿瘤科医生。
一年半过去,新冠病毒变异再变异,早已不是当时的模样。12月7日,发布“新十条”后,各地防疫政策放开。尽管奥密克戎病死率接近于流感——金冬雁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香港的病死率是0.14%(三针科兴疫苗),佩儿仍不敢掉以轻心,尽一切可能拖延被感染的日子。父亲脑梗加脑萎缩、母亲也有糖尿病,这些是她不敢冒险的主要原因。
生命如此沉重,叫人一刻也不敢走神。佩儿全家基本与世隔绝,不出门,不丢垃圾,堵住下水道口,每天每间房轮流紫外线灯消毒和吸氧。她希望两老享有高品质的晚年生活;然而,父亲和母亲还是先后中招了。以下是她的自述:
防疫放开这段时间,我没出过门,每天除了做饭,就是抢货。
听专家说,病毒在干燥通风环境下存活不过三个小时。我们把快递放过道,等三个小时后,儿子穿着防护服出去,消杀每一个包裹,再拆开包装,用紫外线灯照半小时。这台灯是2020年疫情买的,一直用到现在。拿进屋子还要再喷洒酒精,保证物品外面是干净的。
■ 全副武装的儿子取快递并消杀,红圈处是紫外线消毒灯。
2020年疫情以后,武汉市封城76天,我们为了健康,100多天没出门。中间社区组织团购什么的,我们也没买过,一天门没开。5月17日,武汉在全市范围内开展全员新冠病毒核酸筛查,不管谁都得下楼,我们才真正地第一次出门。
在家封着的日子,每个人挺充实的。我从早到晚忙着抗疫。妈妈那时身体好,可以做饭,爸爸也可以做饭,两个人在家看看电视、斗斗地主,我们讲讲话聊聊天。家里还有简易的踏步机,运动量和营养都不缺。
所以这一次,我有经验了。
我哥哥说,这样是对的。他也“阳”了,上夜班的时候感染的。他是过敏体质,没有打疫苗,比别人更难受。他为什么不愿意放开?因为太没准备。到目前为止,他们整个大科室,十几个医生,只有两个医生、三个护士没阳。
我哥哥防护得相当认真,他自己买的3M1860的N95口罩(用于职业性医护人员的呼吸防护),从来不离身,可整个医院的洗手间、饭堂,哪怕医生的休息室都有病毒,根本无处可逃。
艾芬医生也阳了,她们病区77个护士一天倒下了14个。发烧还得忍着,她一走科室就没人管。医护们也不穿防护服。我问为什么?第一,穿了防护服6个小时必须换班,没有轮替的医生;第二,增加了医院的成本支出。现在医院也没有隔离区,不像2020年的时候,医护人员有单独的进出通道。他们是在裸奔,百分之百都要传染。
为什么我哥哥医院的护士没几个能上班的?烧得床都起不来,睁不开眼。剩下的两个医生要坚持到前面一批阳了的医生转阴或能够出门接班,他们才敢阳。
医院挤兑的时候,很多老年人是去开药的。
老年人习惯每个星期去医院开一次药,走医保,比药店便宜。像中国很多老人,医保卡里有足足量量的钱,绝对不会花钱去药店买药,家里的存药量也就个把星期半个月。但降压药、降糖药等是每天必须服用的。
没有年轻人管他们,看病住院开药都是自己。现在医院又有规定,在门诊开药一次只够十天半月,一盒药,多的不允许。
双十一前我狂买(药),双十一当天的价格更便宜,我又买了一批。别看一大堆,也就三个月的量。
■ 佩儿给父母准备的药。
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对病毒的看法也不一样。有些人觉得大家都要阳,不过是感冒发烧而已。对我来讲,父母只给了我一次机会做他们的子女,没事儿当然好,但我不敢像赌轮盘一样置他们于危险之中。
我备了血压仪、血氧仪、血糖仪,做这么多准备的目的是自救。为什么我买制氧机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有问题尽量在家吸吸氧,吃吃药。我怕失去他们,因为曾经差一点失去过。
我父亲退休后,没见身体有什么异常。2009年,他突然脑出血。当时情况危急,包括同济脑外科的专家都说没办法救治,真的只能靠护理。我父亲住进了ICU,我妈妈住在里面不出来。我们每天去看望他,照顾他。
ICU的费用很贵,二十天时,父亲本可以下床。我哥哥是脑外科研究生毕业,他清楚,起床或躺下都有压力的变化,如果出血点没有凝固,贸然活动的话可能刺激到它。我们坚持没有出院。父亲整整躺了一个月,头没有离开过枕头。不管洗澡还是大小便,由我们伺候。他恢复后,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除了说话有点大舌头,意识清楚,手脚灵活。
经历了这一场大病,我的生活方式彻底改变。如果他走了呢?这辈子我可能就没有爹了。
我们在外面受了气,顶多委屈一下,情绪上或钱财上受点损失,不会要命的。老年人比年轻人耐扛,总说“自己很好”;一旦不好,可能突然发病,甚至离世。
这两年,我父母轮流住了五次院。每一次,我拿着小床睡在病床旁,24小时伺候,一睡十几二十天。好赖是两个人分开生病。要是一旦感染(奥密克戎),他俩同时扛不住的话,我照顾哪个去?
去年我妈妈73岁。俗话讲,老人73岁是一道坎儿。她一年住了4次医院,做了两次手术。
第一次住院是突然得了糖尿病。武汉封城时,我们在家的那100多天,没觉得有多难,可产生了一个后遗症。疫情结束(指武汉封城),从一个限制饮食(菜不够,每天按计划分配)到放开吃的阶段,他们每天暴饮暴食,同时得了糖尿病。
我妈血糖超高,必须住院,前期靠胰岛素快速降血糖,再通过药物控制。我给我爸一测,他没到住院的地步,也有糖尿病了。
初期并不知道吃什么血糖高,每顿饭我都给他们测血糖。早餐吃了什么,餐前血糖多少,餐后多少……一天要测六次,拿个小本子记下。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我妈非常抵触,一看到浑身扎的眼子(测血糖时扎针留下的)就生气。后来慢慢习惯了,血糖算是控得还好。
第二次是她拉肚子。老年人舍不得扔隔夜菜,吃到拉肚子。平时在家吃吃药就好,没想到我妈有天突然在洗手间“哼哼”,等我过去,她脸都白了,给我吓得够呛。人已经虚脱了。
我把她从洗手间抱出来,放到床上,赶紧给艾芬医生打电话。艾芬说“快快快,电解质出问题了”。她建议我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妈抬下楼、弄上车,拉到急诊室。从我家到他们医院,20多公里路程,我只开了20分钟,直接把车停在医院急诊通道门口。
她到医院半个小时后,疼痛难忍。检查指标出来,护士赶紧抢救,给她止疼,补充体液。她才缓过劲儿来。
老年人哪一天会病不知道,如果我不在身边呢?我妈妈觉得后怕,没想到糖尿病人急性腹泻,可能引起休克和晕厥。
人到40岁以后,我突然开始各家各户参加人家父母的葬礼。别人家的父母走了,自己也有失落感,意识到原来老人随时会离开我们。我跟我哥哥两个人,希望我父母尽可能活得长一点,起码晚年有品质地活着。
十几年前,我不会想到我爹怎么脑出血。要预见得到,肯定会想各种办法补救,那时候却没觉得。
感染不是事儿,卫健委不也说了嘛,第一批感染的症状是最严重的,越往后,伤害越小。我为什么把人关在家里呢?哪怕等一个月以后,病毒量下降了,药品也不紧张了,我们再出门也好。
■ 冰箱里储备的食物,还有一雪柜的肉没拍入框。
为什么要赶这一波?我不想给社会添乱,凭我打个招呼,怎么也能挤进医院,何必呢?现在医疗物资这么缺乏,如果老人病了,他们连进医院的机会都没有。
武汉跟其他城市不一样。不管是轻感冒还是重感冒,我们一点不想惹上病毒。可我们没办法,小区里第一批阳的人要上班;甚至明明知道自己发烧了,很可能中招,还要去上班,因为没查单管核酸,没理由请假。这个发烧去上班,那个发烧坐公交车,小区里的感染人数以倍数增长,到处开始求抗原试剂盒。
业主们防护意识增强后,要什么药都来问我。药厂还卖我点面子,有这么多年的老关系。我不眠不休从厂里抢货,让大家接龙,希望每家每户都有试剂盒、N95口罩和药物。
我不下楼,也不准他们上电梯和进楼道。他们就站在窗户底下,等着我从楼上往下扔(东西)。
■ 佩儿给楼下邻居扔药品。
11月份还在封控,出现一例阳性,小区整个消杀了一遍;从12月开始,大白凭空消失了。我们很多邻居,包括楼下的,阳的特别多,但他们居然有人三年没用过酒精。拿快递前或开门前,谁喷酒精消毒了?不会。物理环境里都是病毒。
我总是防患于未然。我们家连防毒面具、防火毯、灭火器等救生器材都准备好了。之前国家发布了一个“家庭应急储备物资建议清单”,多少人还记得?
为什么我有这样的经验呢?是因为经历了武汉封城的阶段。
2020年,我们武汉死了多少人?我家楼底下停着一辆车,车主全家因感染新冠离开了。车外面全是鸟粪,干锈了,但它停在那里,至少我们觉得那一家人曾经来过。去年那辆车被居委会拍卖了,他们家连继承遗产的都没有。
前阵子有人笑我,三年不工作,在家啃老。我也笑了一下。我父母的退休工资加起来大概7000块,一家人买菜吃饭花不完。人一辈子挣钱图什么?哪天团灭了,还有什么可干的。疫情不结束,我不着急(工作)。
我本来想验证一件事——这么认真仔细地防护,已经做到极致了,试试能不能抵得住奥密克戎病毒。我们一家27天没出门,12月18日早上,无意间发现我爸阳了,全家开始三个房间的隔离生活。不要开窗,不要开窗,不要开窗,说过多少遍他就是不听。好在他一点症状也没有,还是我哥提醒测一测抗原。
我最不愿意看到我妈病倒。她发烧都不吭一声,我看不对劲,一测38.7度,赶紧把冷冻的卫生巾贴在她额头上物理降温。再测血氧饱和度,只有89了(低于90建议送医治疗),赶紧给她吸氧,恢复到98才松了一口气。
■ 佩儿随时监测母亲的血氧含量,低于95就吸氧。
每天,我也在网上浏览感染者的经验之谈,哪些药有效,哪些没用。包括食疗,什么吃番茄、喝红糖水、生姜白葱熬汤……这些我也看了,到时候哪个有效我就用哪个,目的是减轻父母的痛苦,不要搞出并发症,特别是我爸爸。
幸好我备齐了一切,否则不敢想象。我有抗病毒口服液、感冒灵冲剂这些中成药;也有双氯芬酸钠肠溶片等止痛的西药;如果病得无法用口服药,我还准备了塞屁股里的栓剂。
我的朋友圈到现在为止,5个人发了讣告,有一个是30岁的孩子妈妈。她是我哥哥的朋友,没有任何基础病。她发烧阳了,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隔离。死之前她给120打了5分钟电话。120来了,打开门发现她已经去世。家属非常愧疚,一点预感也没有。他们想调取通话录音,了解她生前最后时刻到底说了什么。
很多人觉得自己阳了就可以不管不问,甚至没有转阴到处走动,那样不仅对自己不负责任,也会影响到别人。马上春节高峰期,全国各地的人们会大迁徙,每个地区的病毒型号不同,可能有不同的组合变异,大家千万不要认为“阳”过一次就百毒不侵。
人的一生有几条命可以赌?我输不起,宁愿认怂,不想父母成为那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我不求事业风风光光,做多大买卖,陪着父母,活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