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ID:hangyeyanxi),作者:梁紫环(华南理工大学社会工作研究中心),编辑:Susu,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回家的理由
阿枝是个很少回家的人,大部分的时候她都住在宿舍里,得益于发达城市为公立教育匹配的优质住宿条件,她一直在宿舍住的不错。回家对于家人不在一个城市的人而言是件成本很高的事情,时间和金钱缺一不可,久而久之,阿枝就不怎么回家了。
家在异乡的人回家很麻烦的。首先,你需要一个回家的理由,人在成为社会人以后就丧失了绝对的人身自由,不论是在读书还是工作,你都需要给老师或上司一个物理位置变更的理由,否则你将丧失变更位置的资格,强行执行,只会造成一系列你不愿面对的后果,比如记过和扣工资,更甚者可能会失业。除此之外,你还需要给家人一个回家的理由,不然他们会惊讶于你的突然出现,并对你在非休假日的出现表现出过度的关心。
再者,也得给自己一个回家的理由。在变成大人以后,回家对于阿枝好像变成了一种退缩的行为,家是她最后的堡垒,她到那去是为了喘息的,为了恢复体力后又能回到钢铁森林里拼命。但补给站去的次数太多,容易导致资源跟不上,得谨慎使用。她还怕家的安逸侵蚀她,让她在钢铁森林里好不容易练就的铠甲变得柔软,又或者不愿再回到这个带给她机会和成长但是生活艰难的地方了。
无论如何,过年总是要回家的,传统节日是个很神奇的东西,特别是春节。虽然阿枝的家人都不是一板一眼按照传统习俗过春节的人,但还是默认春节都要聚在一起。传统节日可能就是这样的东西,未必要规规矩矩的过,但它是大家用来归家和相聚强有力的理由。所以今年的春节,和过去七年的春节一样,阿枝早早地买好了返乡的车票,回到了汝镇。
习惯了在大城市独自生活的阿枝本以为这次回家能够深居简出,她能在这个坐落大山里的小镇中呼吸着沁人心肺的空气过些个人生活。但回到汝镇之后的日子和之前的每一次回家一样,她被卷入了繁忙的家务事之中,从早上醒来到晚上闭眼从未停歇,累得瘫作一团,没有一刻时光完全属于她。回到家里她就不在只是阿枝了,很多角色她要穿回身上,“女儿”、“姐姐”……她回到家庭生活里,她就得为家务事妥协,她需要付出自己的时间陪伴家人,因为家庭是每一个人的,也因为她对这个家庭的愧疚和爱。
回到家里以后,到处都是家长里短,人情世故,阿枝不能只活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她得活在关系中。
二、村庄的记忆
有一天阿枝因为帮一个叔伯送些东西,她回到了母亲幼时居住的村庄,在走进村子后她惊讶不已,这个在她记忆中繁荣美丽的村子,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她看见村庄的身影在变灰,村庄的生命力随着村口那颗大榕树的生长在一点点消散,就快要完全消失了。阿枝很难过,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这个村子不会再回到从前了,终归是要消散的,她童年的天堂。
阿枝算得上是个城市人,她从小到大回村的次数不超过十五次,也从未在村里过夜,因为那是她母亲幼时的家,连她母亲对那个村子发生的故事也记得不算太多了。但每一次回村,对于阿枝这个“城市人”而言都特别的新奇。这个村子真的是依山傍水,在一座座高山中有一个长在山脚下的小村庄,绕着村子有一条漂亮的溪流,那水从山里的溶洞里涌出来,在一个个巨石间形成了一节节瀑布,就这么从山顶流向山脚,流入这个村庄。村子门口有一颗非常大的老榕树,五个人张开双手都抱不住它,也不知道它在这里度过了多少岁月。
村子里还有一个始建于明代的宗祠,青砖灰瓦,坐西北向东南,三进二天井,月梁上满是木雕,青石做门槛,剩着八对清桅杆石立门前。幼时阿枝每次回来都要去这宗祠里“探险”,那宗祠实在是太大、太神秘,阿枝外婆讲的埋在宗祠底下又被挖走的金牛,母亲说的曾在宗祠里做过的光怪陆离的梦,都吸引着年幼的阿枝,要去那里探索一番。但那里面实在是太黑了,她从不敢一个人去,所以她只记得幼时在大人牵引下在宗祠里的跪拜,以及母亲指着门口那些旗杆石时骄傲的语气:“我们村以前很多秀才举人,宗祠门口都立满了!”
这一次回来,阿枝独自去宗祠里好好地看了看,她发现其实并没什么特别。因为经年失修,那些曾经绚丽的木雕和壁画早已腐朽,宗祠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和现代化的气息,门口居然还装了个电表!走进去也没什么特别,它就这么大,里面的布织也不再鲜艳,到处都是灰尘和旧神龛,侧厅也早已荒废,实在想不出阿枝幼时怎么会觉得那是个有着奇缘的地方!
那条溪流也不一样了,它没什么水,在小瀑布底下还全是生活垃圾,或许那已经算不上小瀑布了。这条溪流是幼时阿枝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它水流很急,阿枝特别怕摔下去,但是在溪流里可以摸鱼抓虾,还有一个个漂亮的石头。在夏天里挽起裤脚摸石子是阿枝最喜欢的村庄游戏,在炎热的夏天伸手进冰凉的山泉里,寻找一块不同寻常的石头,这是多么有趣的活动!如果不是母亲的一声声呼唤,她可以在这里摸一天,每次到离开那条溪流时,到底要带哪块石头走总是能让她纠结上好一会儿。
但现在呢,那些趣味随着消失的山泉一块不见了,阿枝走向那条溪流,以前根本不能穿着鞋子走到这,她蹲下来,想找一块漂亮的石头,就像小时候那样,但手指碰到水流那一刻她就把手缩了回来,忘记现在是冬天了,而且在这微微的流水里摸石头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少了那些会在手指间乱钻的小鱼小虾,这个游戏也不过如此。
三、大山的礼物
那座大山也不一样了,它上面长出了一条长长的蓝色管道,据说是山上建了个水电站,就是这个水电站让山下的溪流和水渠日渐干涸,反正现在村里没甚么人,村民用自来水就好了,种田的也不算多,那水渠不是也还有些水,够了够了。只是阿枝记忆里在溪边的快乐被锁在了水库上,就像那现如今长满半人高杂草的溪流,将淹没在记忆的长河里。
那座大山要说还有些什么不同,大概是在阿枝眼里变矮了些,变得平常了些。幼时阿枝听了好多山里的故事,在她眼里的大山神秘万分,里面有着浑然天成的山洞,有神出鬼没的捕食者,有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有包治百病的神药,还有酸酸甜甜的野莓和好吃的竹笋。但她在山上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和外婆一起挖笋的竹林,她从未踏入过深山。阿枝站在村口往外望,那一座座远山里都好似有着一个个奇幻的故事,足够编织上好一阵子的梦境。
但现在阿枝再次望向大山时,发现它们不过是万千大山里最平常不过的一座,里面没有定期聚会的神仙,没有会轻功的世外高人,没有难寻的神药,甚至上面的植物也稀松平常。但这大山也不是那么的普通,它的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它无私的馈赠给这个村庄数不清的礼物,还给一个孩子造过无数的梦。
阿枝幼时真的挺期待回村里的,虽然村道的青石板上布满比鞋子还大的牛屎,但这里有着城市找不到的田野和高山,她可以像个男孩子一样的疯跑。她跑过一条条铺满青石板的长窄巷,跑向村头写着商店二字的小卖部,在那个窄窄的窗前踮着脚买爆竹,然后肆意的丢在村里各个刁钻的地方。
当阿枝再次回到村里时,青石板上的牛屎不见了,虽然算不上干净但绝对不用踮着脚走路;长窄巷里一座座老屋塌掉了,那路因为没人走长满了杂草;她找遍了全村都找不到记忆中那个小卖部,最后才发现原来那个小卖部已经被那家人圈回了房子的围墙里,只有屋檐里透出的墙上那“商店”二字证明它曾在这里。
村里到处都是蒲公英,蒲公英是很好玩的东西,摘下来猛地一吹:“呼!”蒲公英的种子一下子散开来,漫天飞舞,好像在施法一样,但以前这玩意儿很难找,有的几颗早被霍霍完了。阿枝不太明白,为什么现在到处都是了?大概是因为蒲公英生长在寂寞的地方,它只需要一点点风就能去到每一个寂静的角落。过往到处都是人,熙熙攘攘的热闹踩着土地,蒲公英无处落脚,现在吹散的种子倒是都长出来了。
阿枝挂念旧时的村庄,那时的村庄里有做荷叶饭很好吃的姑婆,有甩着尾巴漫不经心的老牛,有潺潺的流水,有藏在山林里的一汪温泉,有一排排的白桦树,有开着小窗的商店,有好多会爬树摘黄皮的孩子。现在的村子没有这些了,村里的姑婆搬出镇里了,她还没有告诉阿枝荷叶饭的秘方;村里已经见不到老牛了,毕竟在不种田的日子里养牛没有那么必要;那潺潺流水和温泉都快要干涸了,里面的小鱼小虾早就不见踪影;长了这么多年的白桦树也砍掉了,可能是道路两旁需要一些新的客人;那商店、那些孩子,统统不见了,他们离开了村庄。
村庄老了,就像阿枝一进村里看到的那颗大榕树下坐着打牌的那群老人一样,老得头发花白,老得行动缓慢,也不知道还能陪大山多久。
四、不同的世界
阿枝是因为春节回来汝镇的,这是她不得不回家的理由,她算是喜欢春节的,因为这是一个基本不可抗拒的正当理由,她很高兴一年还有一个春节可以回家。春节就是个大型家族聚会,散落在世界各地的亲族被年节召唤作一块,一起扯扯生活。但阿枝不喜欢这种场合,因为她长期不在汝镇,和聚居在汝镇的亲戚朋友实在说不上熟悉,可她每年都得遭遇这个场景。亲族里所有人都会在大年初二一起去外曾祖父家吃饭,因为按照习俗大年初二要回娘家,阿枝的妈妈要回阿枝外婆家,可是阿枝外婆也一样要回娘家,最后就整个亲族一起聚在外曾祖父的自建房里了。
但今年又有些不同,阿枝的外曾祖父今年已经谢世了,但外婆还是决定要去那,阿枝和母亲只能无奈相随。出发的前一天她们一同在阿枝舅舅家吃饭,吃完饭后舅舅问起明天的行程,外婆略带奇怪地说:“怎么还用问,就是和往常每一年一样。”舅舅忍不住说了句:“我实在是不想去那,坐的特别厌烦,除了自家人没有一个认识的。”结果阿枝父亲在旁边也接了句:“我也不想去,我也没有认识的。”阿枝一看大家都发话了赶紧接上:“我也是,我也不认识!”谁也没想到外婆也来了句:“别说你们了,我现在也不太认识。”大家坐在那面面相觑,终是无奈一笑,因为大家都知道,即使外婆也不认识,她也还是会去的,这就是规矩。
阿枝第二天跟随家人去那栋房子里坐了一天,就和之前的每一年一样,不知道见到的亲戚应该叫什么,就像一个吉祥话机器,在亲戚递过红包时自动输出:“多谢,新年好,恭喜发财......”。但也和之前的每一年一样,在那里坐着的一天和不熟悉的亲戚们重新认识了一遍,阿枝更新了一遍对汝镇的认识,一年也只有这个时候她能了解这个镇子了。男人们谈论着今年的生意,女人们说起家里不省心的孩子,小孩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下一次见面,大概就是下一个春节到来的时候了。但总有一天会不再见面的,阿枝这么想着,试着享受一下吧,这样大的亲族聚在一个大宅子里聊天的场景,过一次少一次。
但阿枝也没有那么喜欢春节,特别是阿枝发现自己不再是小孩子的时候。春节就意味着除了最亲近的家人,还得面对那些一年见上一回的亲戚,做小孩的时候倒不觉得有什么,可阿枝已经慢慢地长大到了一个尴尬的年纪:绝对不是小孩,但又算不上大人。绝对不是小孩体现在她需要面对很多话题,比如工作、存款和婚恋,算不上大人体现在她在这些话题里都不具备话语权,因为年龄不大而言轻,只能被动地接受亲戚们的炮轰,这种体验实在不太美妙。当阿枝是一个不那么循规蹈矩的人时,这种不美妙更甚,她不像寻常孩子一样大学毕业直接工作,而是选择一再进修,她也不像大家一样对恋爱和婚姻充满热情,满足于目前单身且独立的生活,这样一个孩子在亲戚们眼中是非常危险的:她极有可能登上大龄单身未婚女子的榜单。这可是件大事,需要每一位亲戚的倾力相助,虽然阿枝的母亲不这么觉得。
阿枝母亲一直觉着阿枝生活快乐就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且不要后悔就足够了。这在汝镇的亲戚圈子里算是个比较新奇的观念,祖祖辈辈的经验都告诉大家,父母要操持孩子的婚事,不然他成了个老光棍会过的很惨,还遭人耻笑。所以阿枝母亲也成为了被教育的对象:“你还是要多和她说呀,结婚肯定是要结的,孩子也要生的呀,没有这些将来怎么办,不要读书读傻掉啦。”阿枝母亲每次都笑着应声说好,但也从未给阿枝唠叨过这方面的事情。阿枝其实挺感谢母亲的开明,毕竟亲戚一年才见一次,这些炮火不算猛烈,但如果是家里每天都有这样的炮台,她可能就承受不住了。
阿枝倒也不是真的不想恋爱结婚生孩子,扪心自问,她并不抗拒这件事,她只是比较富有反叛精神,还不凑巧的很坚定。她不认为要为婚恋在人生里划上特定的时间段,不认为要为了完成结婚这项人生任务而产生婚恋焦虑,不断逼自己加紧进入婚姻;她也不认为结婚生子是人生的必要选项,她不喜欢亲戚在发现她仍是单身时担忧的话语;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东西,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想要什么样状态的陪伴,她认为这些一切都要比“结婚”这两个简单的汉字要厚重得多,她不想被社会这些一代代传承的潜规则束缚,她想要在自己真正遇到一位爱人的时候爱人,而不是让爱人成为“规矩”的产物。
但阿枝理解她们,她们度过了自己的大半生,婚姻或许愉快或许不幸,但婚姻带给了她们生活的许多动力,是家庭,是孩子。她们也无法想象不婚或膝下无子的生活,国家的社会保障制度尚没有发展到让这类人过得很好的程度。她们看到的是孤寡老人,是老无所依,是旁人对那些大龄剩女的指指点点,她们不想让阿枝也这样,这是善良和爱的一种表达。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阿枝一般的幸运,能在原子化的大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清楚的知道自己想怎么样活着。那完全是两种生活,在汝镇的她们不仅要扫自家门前雪,阿枝幸运多了。
五、什么是故乡?
阿枝在汝镇过了许多年的春节,但她其实是个嘉市人,要说祖籍,那可更远了,她祖籍大概是宜城的,但她从未去过宜城,也很多年没有回过嘉市,平时就住在府市,大概一年回上一次汝镇,她总觉得自己没有故乡。
故乡是什么地方?辞典上说是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书上说故乡是那一抔黄土,只要带着冲点水,就是到了天南海北的异国他乡也能治好水土不服。书上还说故乡是人到年老时魂牵梦萦的地方。阿枝想不出这么多个城市里,哪个是她的故乡。
她自小生活在嘉市,可她基本生活在嘉市的学校和自家的房子里,工作日在寄宿制的学校,周末呆在家里,她从不和朋友出去玩。在学校的同学都住在嘉市的各个角落,嘉市公共交通并不发达,治安也并不好,加上阿枝不是爱出门的性格,所以她的整个童年都在那座房子里度过,在昏暗的客厅里,在书房的书架里,在楼顶的花丛里,那栋房子给了她几乎全部的童年生活,但对于嘉市,她实在说不上熟悉。
汝镇是阿枝母亲的家乡,所以每年过年她们都回到那里,但阿枝在这里没有朋友,即使后来阿枝母亲搬回汝镇居住,阿枝每年不再回到嘉市而是直接回汝镇,但汝镇对于阿枝而言还是个非常陌生的城市,她不太会说这里的方言,她也不太了解这里的街道,在汝镇的每一日基本上就围绕自己的小家度过,汝镇也不是她了解的地方。宜城就更不用说了,她从未回去过,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城市具体在地图的哪一个地方,宜城对于她而言只是户口本上冰冷的籍贯地址。
要说了解,阿枝大概最了解府市,她在府市生活了六年,她熟悉府市的每一条地铁线,踏遍了府市大大小小的街道,会说府市的语言,她也习惯了府市好像过不完的夏天,但府市绝对不是她的故乡,她对这里万分熟悉,她在这里呆了很长的时间,这座城市也有她许多的记忆和故事,她喜欢这座城市,但这座城市里没有母亲的温言婉语,没有一个属于她的归处,她对于这座城是异乡人。
到底何处是阿枝的故乡,好像没有一个城市是,是那栋承载阿枝大部分童年记忆的房子吗?阿枝觉着大概不是的,已经接近6年没有回到过那座房子,但她从未魂牵梦萦,甚至没有在梦里回到过那个地方,那处其实对阿枝而言只是个房子,重要的是曾经度过的生活,和一起生活的人。所以阿枝觉着,家人在的地方,对于她而言或许才是“故乡”。所以她每一年都赶赴汝镇,即使她非常不喜欢这个闭塞又单调的城市,但她从未想过不回来,因为汝镇有阿枝的家人,她就会回到这。让她安心的,让她魂牵梦萦的,是和她紧密关联的那些人,是陪伴她度过幼年一个又一个日子的那些人,是家人。那才是她的故乡,而不是哪一座城。
阿枝很快就要离开这了,她会在大城市里期盼着下一次回家,再次回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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