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作者:毒Sir,编辑助理:超有钱婆婆,头图来自:《四海》剧照


有人怀疑、失望,甚至愤怒……


有人兴奋、感动、热泪盈眶……


热闹的春节档因为它更添上一把火。


对,《四海》。


上映当天,票房第二,获得李银河等人高分推荐。下午,#四海难看#被刷上热搜,豆瓣开分也让人大跌眼镜。



Sir理解。因为每个人都有评价一部电影的权利,尤其,在春节氛围、选角争议、营销手段等系列因素激化下,缺点会被放大。


但Sir不接受。


因为这部分“评论”早已脱离电影本身,更多是情绪的宣泄,自我为中心的噪音。


如何评价《四海》?Sir的经验,所有即时的情绪和粗浅的偏见固然极具煽动性和传播性,但往往,它们也伴随着先天的迷惑性。


所以争议出现当天大年初二,Sir就二刷《四海》。并整理出电影里(尽量)最全的隐喻和细节。


今天回归电影本身。以韩寒电影的“三大命题”为线索,试图解答所有差评和好评,喜欢和厌恶的根源,最困扰观众们的问题:“看不懂”。


父与子


从冯绍峰+陈柏霖,到邓超+彭于晏,再到沈腾,以及《四海》的刘昊然。韩寒电影卡司向来强大。


拍了四部电影,都有一个从来没有舍弃的命题:我和我的父辈。





不信回想:


儿子想逃离,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一直在路上;工具是大车小车摩托车,车轮就是他们的“风火轮”。




经典哪吒人设——父辈的血液流淌在自己身上,你想摆脱的,已经成为你割舍不掉的一部分。


《后会无期》,马浩汉他爸是个不着家的海员,他呢,最终也义无反顾地走向地平线,成为消失的谜。



《四海》,豹纹阿姨骂骂咧咧一句话就把父子关系说透:渣男与小渣男。


“渣”是半真半假,但漂泊是真。



《四海》中酸楚浓度最浓的戏就在沈腾与刘昊然的部分,不仅仅因为他们够大牌,而是韩寒心里最清楚,什么样的爹,有什么样的儿子,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细节烘托情绪,情绪又串联细节。


“奥特曼”。


父亲吴仁腾回岛,船上边喊儿子边摇晃手中的奥特曼。


孩子20岁,送奥特曼?阿耀嫌弃。


可一回头,父亲就看到,阿耀的头盔背后,还是个大的泛旧的奥特曼贴纸。



“呼应上了”——


丢下年幼儿子出走,嬉皮笑脸的不靠谱老爸,和一个无奈又念旧,始终挂念着父亲的儿子。


父亲就像是一滴浓墨,让阿耀如同白纸一般的情感生活,得到延展。他是刺激后面一系列“变故”,多米诺骨牌第一块倒下的牌。


“谐音梗”。


《乘风破浪》以后,韩寒故事里所有父子名字都有梗:徐正太和徐太浪:太、浪,中年后人模狗样,年轻时飞扬跋扈。


张驰和张飞:驰、飞,天生不羁爱自由。


而吴仁腾和吴仁耀,都是天煞孤星。



吴仁耀主观上想成为老爸的反面,帮心爱的姑娘赢取一段人生,带她在生养自己的海边捡螃蟹。


他也没有做到。


最后,是电影反复强调的动作:“塞钱”。


吴仁腾凑足了三万元给儿子,希望他稳定下来讨媳妇过日子,并告诫他,不要像自己混得没人要。


阿耀偷偷把一沓人民币塞到对方的屁兜里,吴仁腾留下一个滑稽的“背影”。


这个背影再出现已经是在广州城中村,在出租屋里做手工换钱,有了新妇新仔……


——门上也画着“奥特曼”。


拆开细节,你才看见这对“中国式父子”的别扭与纠缠:他从来没有做成超人,但他希望儿子是。


儿子一心想成为“自己”,但他没想到,那个“自己”,便是心中理想的父亲,另一个“超人”。


好兄弟


阿耀喜欢岛上一家大排档的服务员欢颂(刘浩存 饰),连带着认识她的哥哥欢歌(尹正 饰)


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欢歌,是阿耀的反面。


恣意、率性、仗义。在当地组建一只摩托车队,每天想着法儿地要赢下比赛;装修着小岛上唯一一家夜店,认为人脉和面子是人生两大必备。


不打不相识,他直接把阿耀招揽进车队。



欢歌带着车队参加比赛,对手的方法是,耍无赖。


上脚踹,手肘撞。



如果是跟Sir的游戏宅基友肉叔一样曾泡过网吧的少年会懂。这绿衣服、绿摩托、暴力手腕,正是致敬老游戏《暴力摩托》。



电影前半部分,配乐是万能青年旅店的《山雀》。


山雀,大部分为留鸟,如果可以,一辈子几乎都在驻留地生活——对应小镇少年的轻狂岁月,又纯又傻的友谊万岁。


自然赠予你

树冠 微风 肩头的暴雨

片刻后生成

平衡 忠诚 不息的身体


韩寒电影里,好兄弟是一个被延展的群体,打通虚实。


不仅包括在主角轨迹里留下深刻痕迹的人,比如江河(陈柏霖 饰)、欢歌,也包括惊鸿一瞥的,比如《后会无期》里的阿吕(钟汉良 饰)、《乘风破浪》里的小马(董子健 饰)




更有高度的符号化——《四海》里欢歌的夜店,Leek club。


夜店位于海边一艘废弃水泥轮船,里面有欢歌的夜店与车队的理想,整艘船也是他的面子。



80末、90初的教材里,leek的英文意思是韭菜(实际是韭葱),是对欢歌这个伊甸园有种草根梦想的隐喻。


船的造型,也有致敬泰坦尼克号的意味,只不过是赝品。而浮华赝品的集大成者就是Showta哥(黄晓明 饰)



他寄托着巨轮的梦想,承载着财富与地位,只有主角阿耀最终完整地目睹了巨轮碾碎幻想的全过程。


这样有明显寓意的符号化兄弟还有他们:良叔摩托特技,这个“良叔”的其中一个含义,是阿耀在电影中提到的柯受良——中国台湾演员、歌手、导演、特技演员。


他拥有多项飞车冒险记录:


包括1992年11月15日他驾驶摩托车飞越长城;以及97年驾驶汽车成功飞越黄河壶口瀑布。


△ 来源:凤凰咨询<br>
△ 来源:凤凰咨询


“良叔”承接韩寒上一部作品的“飞驰”态势。


张驰扮演者沈腾,成为吴仁腾,人生最高光时刻就是担任柯受良飞越车队的英文翻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隐喻什么?


这些“飞驰”的符号,在电影中扣的主题却是“反飞驰”的。是“无法离地的飞行”,暗通阿耀的人物结局。


那首主题曲《无法离地的飞行》演唱者在戏外是痛仰乐队,但在电影里是阿耀的偶像,许苗浒,一个虚构人物,过气明星。


那场演唱会,几乎被渲染成一个逝去的时代最后的表演。



欢歌、Showta哥、良叔、许苗浒。还有送失智奶奶回东北看雪的大叔(万梓良 饰)、用实力好为人师的过气赛车手(陈小春  饰)


他们都代表着80后一代人成长过程中感受到的时代造力和集体回忆,财富、名望、荣光、梦想、文艺……


但韩寒也用一首老歌揭示TA们的归宿——《故乡的云》。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些实的,虚的,长久的,邂逅的兄弟们意义便在于: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即时在茫茫人海,就要沉沦。”


喜欢/爱


老爸不上道,兄弟不靠谱的,那爱人呢?


这是最能体现韩寒丢不了少年气的隐痛。


2022年了,他还在专情地找人去演绎持续8年的疑问:爱与喜欢有什么区别?


2014年,《后会无期》,打桌球贼飒的刘莺莺(袁泉 饰),名字灵感来自为情私奔的古典人物崔莺莺。


她说了一句痛定思痛的金句:


喜欢就会放肆

而爱就是克制



到《四海》,韩寒表达得更隐晦。


男女主的关系以背景音乐的形式缠绕始终。


出场,复古点唱机表白: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像海深,我的爱情浅”。


歌词作者是华语文艺史上最著名的“渣男”之一,李敖。


“小渣男”阿耀的“浅”,是情深缘浅,不敢爱,爱不了,爱不得圆满。


这样的宿命如影随形,让相爱的两个人只能珍惜当下的片刻。


另一首电影插曲,《爱与喜欢的区别》,歌词说:


“因为不轻易的喜欢,所以就蠢了一点点。不就是爱了吗,反正也爱不了几天,反正爱不了几万天。”


片中欢歌曾经“一掷千金”买了梦寐以求,拿去比赛的摩托车,取名“烈火战车”,好像也不是太顺遂的名字,果然被爆竹点燃烧成灰烬。


更重要的是,它是一部爱情电影片名。


1995年尔冬升执导,刘德华、梁咏琪主演。


两部电影有许多相似之处——摩托车主题,男主兄弟死于意外,主角讨厌父亲……


《烈火战车》结局里刘德华对梁咏琪的“表白”同样暧昧。


你甚至听不出他在表白还是忏悔:


我就是喜欢你不让我赛车

我就是喜欢你烦我

因为你烦我的每一件事都是……

都是我做错的事



这与韩寒对爱情的态度暗合——喜欢一个人简单。爱一个人难,因为往往轻易说出口的爱只是对自己的“爱”。


所以才有了那句过来人般的逆耳忠言:爱是克制。


类似暗示爱之弥艰的符号还有很多。


多啦A梦的竹蜻蜓。


海坝上,阿耀和欢颂就着傍晚的海风散步交心,欢颂拿出了一个,送给阿耀,说:“它能带你飞起来”。



它能飞起来吗?飞起来之后呢?


《乘风破浪》中,小花抱着遍体鳞伤的阿正,泪眼婆娑地望着天空,那里飞过一架飞机。她相信再也没有落地的飞行员父亲给女儿最沉默、最持久的祝福。最终,她产后抑郁,坠落无尽黑暗,美丽与爱碎成残骸。


韩寒电影里,飞行是浪漫的,更是危险的。


如果“飞行”代表爱情。那么,电影中另外一个仪式感,则暗示“喜欢”。


开房。


《后会无期》江河为苏米开房。后者从小到大考试都是优秀,怎么可能“从良”。



喜欢迅速发展成爱,于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四海》中更克制了,阿耀和欢颂在去广州的路上开房,房门都不会打开。


酒店含早成了奢望。


初看时,看到他们纠结30元的差价,其实是更深一层的,认知差异。他们以为“含早”,是指包含早上6点到9点的早上时间。



同样,他们以为刷房卡,应该是像pos机一样。


这房门没有卡槽,怎么刷?


生存,是他们可以在房门口的走廊坐着将就睡一晚上。而生活,则是他们和理想之间,永远有一门之隔。


没有门路,甚至没有可意识到的希望。


男方背罪,女方背债。


现实的艰辛搓磨着他们的心气和信念,都市对他们并不温柔,倒霉事儿接二连三。


电影里所有的“城市人”都在兜圈——Showta哥在阅江西路222号顶层,反复上来下去;阿耀还骑着摩托,不过它不再是亲密的战友,而是哗众取宠的表演工具,关进巨大的铁笼子里,一圈又一圈;欢颂怀揣梦想,换上白衬衫,结果只不过换一个地方当服务员……




《四海》的后半段,宏观上,小地方的年轻人与城市喧嚣之间的错位;个体上,“喜欢与“爱”之间的落差。


前者在当下看来有些陈旧,有些过时;而后者,在Sir看还有值得品味的地方。


不知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闪而过的细节:在南澳家中睡觉的阿耀,他的床头放着头盔,和两本书。



其中一本,出自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暗示着故事的剧情设计,即欢颂与阿耀为送给对方心仪的礼物,舍弃了彼此重要的东西,而献出去的礼物又因为对方的牺牲而瞬间失去了作用。


所以,两个年轻人拥有了又牺牲了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电影有过不少“提示”:


提示1:


欢颂说,水最可怕,而阿耀说,水哪有火可怕。


对应结局,阿耀作为替身飞越珠江,车技不咋地的欢颂又骑着赎回来的摩托车抄近道飞驰在江边,遇到载着明星的车辆……


提示2、3、4:


赝品巨轮的参照物,泰坦尼克号。欢歌被烧毁的“烈火战车”。欢颂送出去的“竹蜻蜓”。



细思恐极?


的确,这也是为什么不少观众认为这部电影不适合春节档。


这些指向性的猜想从来都是观众拥有解释权。但与此同时,电影之所以是造梦工具,就是因为导演还有一个狡黠的“特权”,他可以通过画面、剪辑、音乐、旁白等等技术留出一条路。


让还想做梦的人继续做梦。


所以在韩寒电影里,我们看到这些关于“爱”的镜头,总是似是而非,华丽中透着失真:苏米在隧道里的回眸,夜风扶起长发;小花光彩怡人地成为歌舞厅的大姐头,接受祝福;两手空空的阿耀骑着刻着“颂”字的红色摩托回到岛上,回到起点。他与欢颂谁也不牵着谁,保持并行,走在碎石林立的海滩,走进海雾……




韩寒从来给出的都是“没有答案的答案”。


我们当然可以批评这样的处理是天真,自我,甚至“装X”。


可Sir耿耿于怀的是,对于那些在现实中被裹挟着寻找确切的“答案”,正确的“意义”而无果的人。


属于他们的四海,又在哪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作者:毒Sir,编辑助理:超有钱婆婆,图片:电影剧照与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