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ID:hangyeyanxi),作者:林辉煌(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院长助理),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暗夜
实际上,阿米害怕回乡,好像每年春节都是这样。
从大学开始,他就一直在离家很远的城市。毕业后选择工作,他也刻意跟老家保持着距离。是在追寻什么吗?不,更像是在逃避什么。那一夜,在大仔家里喝醉了酒,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有些恍惚,仿佛这片暗夜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当年,阿米的父亲二仔跟随父兄一大家子,从一个山区搬到另外一个山区,定居在大县。说起来好笑,大县的县城也就巴掌大,之所以叫大县,估计全称应该是巴掌大县。二仔老实巴交,三十好几了还没有找到对象,这在农村实在是令人发愁的大事。听说,因为着急二仔的婚事,老爷子当着大仔的面大声训斥,“你结婚多少年了?”
大仔一下子搞不清南北,茫然地看着一脸怒气的老爷子。
“你知道你弟弟还没结婚吧?”老爷子指着蹲在角落的二仔,没好气地瞪着一双小眼睛。
大仔当然清楚二仔还没结婚这件事。问题是,这不应该是老爷子的任务吗?何况我大仔早就已经从大家庭分了出来,而且所有大家庭的债务都分到自己的头上。就这个分家的事,大仔心里本来就有点不满。但是老爷子向来脾气火爆,大仔一点也不想跟他对着干。
婚事
一介入二仔的婚事,大仔就发觉不对劲。有一天老爷子喊大仔一起到隔壁镇,帮某户人家插秧。那时候刚分田到户不久,也没什么外出务工的机会,大家伙都热火朝天在自家田里下苦功。这个地区多山,相对来说,大县的田地算多了。如果手脚勤快些,再开些荒,也够一家人忙活一整年。在农忙的时节,有人来免费帮工,那关系可不是一般的铁。
老爷子跟这家人的关系并不铁,之所以和二仔已经苦哈哈地给人家干了一个月的农活,无非是冲着人家说到时准备把女儿嫁给二仔。为了弟弟的人生大事,大仔自然是有力出力。让他意外的是,傍晚从田里回去,那姑娘就是不肯坐二仔的自行车,非要坐大仔的。
回家后,大仔满腹狐疑地跟媳妇探讨这件事,都觉得不对劲。第二天,大仔就派媳妇到那姑娘家了解情况。人家姑娘大大方方地说出了心里话,她早就和高中同学订了婚约,父母都同意的。之所以吊着二仔,无非是她家老头子看中了二仔父子们宝贵的免费劳力。
通过亲戚们的撮合,二仔最后还是成了家,虽然他对这个媳妇并不满意。因为她是个跛脚的姑娘,而且一天书都没念过。二仔觉得自己再没本事,怎么说也上过两年高中。
不满意又能如何,二仔也不想一辈子打光棍。成家后,各种农活压得二仔有点喘不过气。他默默地熬着,关于婚姻的那点不满,很快就被生活碾压得无影无踪了。
伤痕
让二仔有点欣慰的是,他们的第一个小孩就是个儿子。他给儿子取名叫阿米,无非是一种朴素的愿景,希望他的小孩一辈子都有米吃。虽然生活照例是苦熬,但是二仔似乎多了一点盼头。
阿米出生的牛村,小的不能再小。作为一个自然村,也就十来户,从村头走到村尾,一泡尿都还撒不完。一条小水沟,又把牛村分成了上村和下村。阿米和他的亲人们住在下村,房子是用泥土一层层夯起来的,一家挨着一家,共用一面土墙,屋顶是泛黑的瓦片连成一片,整一排建筑看起来就像一座牛棚。水沟对面的上村,也是如此光景。
这两排房子看起来是很古老,但是作为人类居住场所的历史,到阿米出生的时候可能也没几年。阿米的爷爷、阿米的父亲二仔和伯父大仔,以及其他的邻居,几乎是同一时间搬到牛村。而在他们入住之前,这些房子是专门用来养牛的。
叫牛村,看来是名副其实的。
阿米就在这个僻静的小山村度过了他的童年。有一天,阿米赤脚在野地里玩耍,约摸是六七岁的样子。后来一脚踩到尖锐的碎玻璃瓶上,鲜血如注,就在他快晕厥之际,被住在上村的豆叔发现了。豆叔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一路小跑找到隔壁村的赤脚医生进行救治。后来发生了什么,阿米已经记不住了,只知道脚上永远留下了一大块伤痕。
今年回乡,从母亲那里得知,豆叔已经过世了,还来不及过八十大寿。阿米听了,又勾起了当年的回忆,不甚唏嘘。
建房
后来读到初中,二仔借了钱,在马村买了宅基地,盖起了一层砖混结构的楼房。这是二仔一辈子为数不多的几项光辉成就之一。马村为什么叫马村,阿米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不知道是不是这里以前有个姓马的大户,又或者以前这里是养马的所在。无论如何,现在是没有姓马的人家了,也没有留下什么养马的痕迹。
在马村建房,之所以说是二仔的光辉成就,不仅仅是因为建房本身就是一条大事,更因为马村距离大县县城近了很多,走路只要半个多小时。从牛村到县城,走路要一个多小时,中间就要经过马村。跟牛村相比,马村的人口多了不少,而且有一小半是原住民,还有一大半则是像二仔他们这样,从其他偏远的村子搬迁过来的。
有趣的是,就在二仔一家在马村建房的前后几年,牛村的邻居们也陆陆续续搬了过来,大家伙在新的村子又成了邻居。虽然如此,周围大多数人,阿米都不认识,特别是因为一直在外面读书,他对马村这个由五湖四海的移民组成的小村庄并没有什么归属感。有时候回想起童年,阿米的脑海里浮现的还是牛村土房子和遍地野草的味道。
二仔他们离开牛村之后,土房子卖给了从其他更偏远山区迁来的人家。再后来,这些人家也都搬离了牛村。很快,大自然重新掌管了牛村,那些土房子几乎都倒塌了,就像倦怠的老人,静静地蹲在地上。
老家
后来阿米才意识到,从搬离牛村那一刻开始,他就永久地失去了故乡。新的居住地马村,无非就是个居住地,而且不是经常居住的那种,周围多是非亲非故的人家。实际上,对于阿米的父亲二仔来说,真正的故乡是在遥远的另一座山里,那是要坐大巴很久然后再走路很久才能抵达的老家。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王子村,虽然这里根本不生产王子,只有因为贫困而不断往外面迁移的人家。
即便如此,二仔的家族世世代代在王子村生活,怎么说也有几百年的时间。当年祖先赶着鸭子过来定居的时候,那里还算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人也不多。后来房头分立,留下了几座宗祠和祖屋。这才是二仔真正的故乡。
阿米很少回到王子村,那实在是太过遥远的所在。年幼的他只能在长辈们的闲扯中,依稀建构出一个老家的模样。后来是有回去过,但是仅有的一两次造访,根本无法在阿米的心里埋下什么乡愁的种子。那似乎是父辈们的故乡,不是他的。
就这样,阿米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流浪者。
马村的新家,作为二仔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自己建造的房子,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他大概是希望从这里开始,给阿米和其他孩子真正安个家。可惜后来二仔早早地就离开了人世,在阿米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空洞。
父亲
父亲生病那两年,阿米正在外地读大学。假期的时候他回来陪父亲到医院做化疗,回学校后,他隔段时间就打电话询问情况。父亲说,情况有所好转,就像婴孩一样可以慢慢喝点稀饭。再后来病情又恶化了,阿米刚好大学毕业,回家陪着父亲。
父亲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他蹲在房间门口,迷茫地看着阿米和其他家人在餐桌上吃饭。他说,饭菜好香,真的好想再吃一口。阿米的母亲给他盛了一点汤,他含了一口,感受着暖暖的咸咸的味道,然后吐在旁边的垃圾桶。他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父亲走的那天,阿米问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一贯寡言的父亲,望着阿米,怯怯地说到,我也不懂得说什么,我走了,你要照顾好你妈和你弟。
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阿米的内心都是刺痛的。他没有照顾好母亲,也没有照顾好小米。就算现在阿米已经在大城市安了家,工作也不错,母亲依然独自在马村生活。她觉得挺好的,农村环境熟悉,又有神明可以参拜,有时候还可以打点散工。只是阿米总会有些愧疚和担心。
小米的工作算不上理想,最主要的是至今还没有成家。每年回乡,亲戚和邻居都会在阿米面前念叨这些事,他们想表达的是关心。只是这些关心却也成了阿米害怕回乡的个中缘由,他心里面总是有那么个坎迈不过去。
恩怨
阿米照例到伯父大仔家里拜访聊天,就像往年一样。作为家族中的长辈,大仔总是不断跟阿米回顾整个大家庭变迁的历史和其中的各种恩怨。阿米喝着酒,静静地听着。
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会添点什么,再拿走点什么。在阿米身上,增添的是白发,在大仔身上,拿走的是酒量。想当年,大仔的酒量是一斤打底,随着年纪增长,酒量逐渐小了。去年,大仔还勉强可以喝个二三两,今年则一滴都不想沾。虽然他自己酿的米酒很好喝,他也很想跟阿米再好好喝上几杯。
时间也真是奇怪,可以让一个原来喜欢喝酒的人渐渐变得不喜欢,原来的美酒现在喝来就像苦药。
阿米听着大仔讲古,一个人把一小瓶酒都喝完了。大仔说这至少是八两的酒,阿米怎么也不信。二仔在的时候,后面几年跟大仔的关系闹得很僵,几乎不能在一个屋檐下站着。个中原因,非常复杂,也非常简单。二仔过世的时候,大仔都不愿意来看最后一眼,是弟弟三仔跪下来哭着求他,才来二仔家里坐了一下。
三仔跟阿米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恩怨,很多也说不清是非,你作为晚辈,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流年
后来阿米也经历了很多事情,渐渐明白,生活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简单和复杂之间的平衡。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只有高水平的平衡和低水平的平衡,或者根本无力平衡而被生活反复碾压。
就像阿米心中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大仔也有。那是在大家族复杂的环境中,试图带着弟兄闯出一条生路,为祖先挣点荣耀,不再让旁人冷眼相待的梦想。很多年,他都以长兄的身份要求自己,要求家族里的其他人。只是生活的变化总是让他措手不及。三仔读了书,在城市工作,离农村的圈子太远。他最看重的是最小的弟弟小仔,可惜小仔得了病,很年轻就走了。然后是老实巴交的二仔,最后竟然跟自己反目成仇。
就像一个错过回家大巴的小孩一样,大仔站在冷风嗦嗦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所措。
酒过半巡的时候,大仔叹了口气。他儿子一家在外地工作,因为各种原因,今年没办法回家过年。他们老两口自己过年。
流年易过,家乡难回。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还是说,向来就是如此?
阿米望着幼小的儿子,睡得如此无辜,就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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