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每一个春节,我都在奶奶家过。

当时奶奶已从镇上的中学退休,叔叔刚被工厂买断,父母一直在为了是否应该辞职下海争论。

时代快速更迭,改革开放日新月异,旧体系进入伤停补时。平日里大家都在体验变化和冲击,只有到了除夕这一天晚上,血缘的纽带被重新勒紧,温暖的平房更像是对抗辽阔世界的庇护所,只剩下21寸彩电里的那场晚会提醒着我们与外界的关联。

春晚的所有节目里,最能集结我全家注意力的,是小品。



赵本山、陈佩斯、赵丽蓉,是这场欢笑仪式的祭司,这些杰出的演员普遍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双眼见过大喜大悲,双脚丈量城乡大地,生活的磨炼和缪斯女神的眷顾合力,让他们的小品一度成为中国舞台戏剧的最高形式。

他们的成就之高,让那个年代的春晚蒙上了一层变色滤镜,我们和习惯斥责年轻人发型的退休老干部一样,坚定地认为当年的所有演员都是敬业的楷模,所有的节目都是历久弥新的精品,再看看你们今天弄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但必须实事求是地讲,那些年春晚的小品和我们的人生一样,并非个个都精彩绝伦。

众多“摸鱼”多年的小品演员也是我们的老朋友,那些并未成为传世经典的作品,如今咂摸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1.凝固的时代镜像

八九十年代出生的人,一定会记得这张介于英俊和矬之间的脸。



作为一个不算有才华的演员,孙涛却每年都会以钉子户的姿态出现在春晚舞台,与如今经常扮演保安或民工的设定不同,孙涛青年时期最擅长的,是军旅题材。

1995年春晚,孙涛拿出了算是他职业生涯的代表作《纠察》。

军容不整的女文艺兵被纠察老兵逮到,百般求情但老兵不依不饶,最终即将退伍的老兵还是“犯错误”放过了女兵。虽然整个小品几乎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笑点,但军装神圣、法外有情的主题,和挂历上的风景照一样,是温顺的艺术。

观众笑不出来,但也说不出哪不好。



唯一能撩拨到年轻人内心的,是这对男女军人间那若隐若现的情愫火花,我当时就一直想象——这个老兵退伍后,还会和这个女文艺兵发生什么故事吗?

我二叔却不这么想,还有三年他的工人身份就会被四万块钱买断,但彼时的他无法预测这场风暴的到来,因为他正深陷于和我那个经常上舞厅的二婶闹离婚的漩涡中,浪漫和幻想早已与他绝缘。

曾经的国企工厂虽然鱼龙混杂,但Old School的工人师傅和军队纠察很容易产生共情,他们都把秩序看得无比重要。秩序越森严,女性的美艳就越容易被视为一种冒犯和僭越。当电视里女文艺兵被孙涛扮演的纠察训斥时,我二叔咬着牙冒出一句:“你婶儿的头型跟她一样一样的,上车床也涂指甲盖!都他妈不是什么好货!”



也大约就是从这时候起,我二叔下定决心投奔怒海,从倒卖厂里铝合金到沉迷扑克机和袋装白酒,最后彻底远离家人的视线,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慢慢活成了一声叹息。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二叔的愤怒肯定不是来自孙涛的小品,孙涛也不是老科里昂,他影响不了任何人生。只是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个阖家欢乐的夜晚,孙涛的冷场小品和我二叔鲜活的愤怒,穿越荧屏形成了某种奇特的互文。

1997年春晚,孙涛又出演了《三姐妹当兵》,这次他成了三个漂亮女文艺兵的教官,主题依然是性别和秩序的冲突。对手戏的女孩翻三倍,孙涛在舞台上一口一个“毛病”玩得很嗨,但家人们都懒得看了,奶奶让我赶快把鞭炮放完,一会好回来等赵本山。



直到今天,孙涛依然在央视春晚的舞台上充当着鞭炮背景音,但坚持原则的军队纠察不见了,执着于军姿的教官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干体力活触霉头的打工人和怕老婆的丈夫,我们真就生活在庄重和秩序被解构的后现代了吗?



不过看着他那张似乎冻龄的娃娃脸,我还是能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激励,万物皆轮回,凡是繁盛过的,必将沦入破败。

只有敢于摸鱼、并坚持摸鱼的人能永葆青春,并活成时代的镜像。



2.欧亨利式的小人物

和孙涛一样当春晚钉子户的,还有郭冬临。

这位从1993年起就在春晚摸鱼的主儿,是个让人烦不起来也爱不起来的奇特存在。

但我对他第一次产生好感,是95年春晚的小品《有事您说话》。一位打肿脸充胖子的小人物,忍着“一夜风流”也要帮别人买车票,被人际关系网搞得精疲力尽,有苦难言,颇似欧亨利的小说。



九十年代,经济条件的贫与富、人脉的广与窄、面子的高与低,似乎都有了明显的分野。世界像一座刚开始注水的人工湖,实心的石头一定会沉底,只有掏空自己,才能争得在水面露脸的机会。

郭冬临扮演的这个人物,就有一种古早的衡水中学精神,一种做题家混社会的可爱笨拙。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把人物的疲劳和无力演绎出来了,似乎给这个人物定下了徒劳悲剧的基调——其实就算沉到水底又怎样呢?谁告诉你水底没有生机的?



郭冬临的短视频拍得还算不错


3.东北乡村版"阿凡达":

上个时代的古老壁画


说到春晚小品摸鱼人士,潘长江其实也算一位。

在成为潘嘎之交男主角之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拿出过像样作品了。

直到今天提起潘长江的小品,我得把时间调到二十六年前,1996年的春晚,他的代表作《过河》问世。

和2002年那支国足一样,对于潘子来说,本以为《过河》是开始,没想到成了巅峰。



潘长江扮演的城市知识分子,下乡传授农业知识的时候,遇到了美丽的乡村姑娘。姑娘不断提出难题考验他,而他用智慧和歌声不仅解决了难题,还抱得美人归。

小品的表演流畅,两位演员的配合精妙,那首“哥哥面前一条弯弯的河”更是长时间成为我的耳虫。



但就单说这剧情,看着熟悉吗?

像不像东北乡村版的《与狼共舞》或《阿凡达》?

一个代表先进文明和生产力的男性,以开拓者的姿态来到落后地区,最终收获该地区女性的爱慕。如果按照萨义德的理论,这是妥妥的后殖民主义小品啊!



当然我们不能如此苛刻地用意识形态视角来给潘老师扣帽子,他完全不具备这类主观动机。

但敏感者应该注意到一个事实——《过河》在春晚演出的年代,中国的城乡差距已经较为明显,阶层分化也开始出现苗头。

与潘长江几乎同时出道的赵本山就敏锐地捕捉到这一迹象,这种洞察力,也是赵本山的现实主义创作的源泉,以至于他后来能创作出《马大帅》这种故事内核堪比《寄生虫》的经典喜剧。

对此毫无知觉的潘长江,则似乎在歌舞小品和杂耍表演这条路上走进了死胡同,逐渐变成了另一位春晚摸鱼达人。对了,还有卖酒的潘子。

以及创造了中国说唱的名场面:唱东北话版《双截棍》并问GAI这算不算嘻哈,并带头策划了随后更热闹的景象。



(图片来源:《我要上春晚》)

而在进城打工的农村姑娘普遍认定自己“找不着市里对象”的今天,在北方城镇的公务员和非公务员已经达到不通婚状态的当下,《过河》的故事古老得像一幅壁画。



4.性别话题先锋

就在1996同一年,在潘子和村花研究玉米和高粱的舞台,郭达斯坦森和蔡明这对经典摸鱼搭档却上演了春晚史上第一个科幻小品《机器人趣话》。

他俩摸起鱼来非常随性,差的时候是真差,但好的时候也真出乎意料。



今天回头再看《机器人趣话》,几乎汇集了当下好莱坞科幻惊悚片的多数设定:人工智能的反叛、恐怖谷理论、jump scare的冲突设计、步步为营的心理战。



但这一切看似超前的设定,都是为了服务于一个常见的主题——男女之间的互相理解。

如果从这一角度品鉴,《机器人趣话》和《过河》是互为正反的关系——《过河》的女主角,是在戏剧功能上完全丧失主体性的农村姑娘,《机器人趣话》里的女主角,主体性却在剧情推进中不断苏醒;《过河》的冲突,是行为和误解导致的表面冲突,《机器人趣话》的冲突,是男主角对女性的工具化想象和不吃这套的女机器人之间的观念之争。




所以从思想性上来说,《机器人趣话》是被严重低估的作品。

这两天被讨论最多的社会新闻,证明我们依然生活在对女性并不友好的世道里。即便如此,男人们还热衷于批判女权的主张过于偏激和自相矛盾。

要依我的,都集体重看一遍《机器人趣话》吧,蔡明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为女性群体发出声音了,今天这个声音无论对错,都该被重新摆到台面上,让男人们像堆在沙发上听鬼故事的郭达一样好好听一听。



人到了一定年纪,对世界的好奇心会萎缩,不想去触碰超出自己理解的东西。所以无论今天的脱口秀和素描喜剧多么烈火烹油,我依然怀念曾经的春晚小品,甚至怀念到那些摸鱼小品演员的头上了。

我其实是怀念整个社会都在探索道路的状态,曾经的舞台之上,那些并不那么杰出的、影响也并不那么深远的摸鱼演员,并不是真的在摸鱼,只不过他们和那个时候的所有中国人一样,一直在探索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在探索的过程中偶尔会灵感迸发,留下印记。

虽然最终未能登顶,但和站在山顶上的那些小品之神相比,他们更像是我们普通人的投影。

祝各位同学春节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