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ID:qspyq2015),作者:水姐,原文标题:《茨威格》,头图来自:pixabay



2021年是茨维格诞生140周年;1941年10月底,茨威格完成自传 《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这本书也已经80周年了,但里面的很多话,读起来,让人感觉此时、彼时的世界总有些性情相似。


他把歌德的句子,放在开头,就已经足够有架势:


“我们在一片安谧中长大成人,陡然被投入这大千世界,无数波涛从四面向我们袭来,一切都刺激我们的感官;有些让我们欢喜,有些让我们讨厌,时时刻刻,些微的不安在起伏摇荡,我们去感知,而我们所感知到的,又被缤纷的尘世扰攘冲散。”


茨威格说,我们这代人都很好地学会了一种锦囊妙计:不要对失去的一切哀伤不已。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我们除了要面对失去,可能还要面对“反复”“不确定”以及“反复不确定”,没有结论,没有真相,没有明确的答案,什么都像尘埃一样悬浮,机会、威胁、疫情、意外都会无组织无纪律地降临。血缘关系、社会关系依然相互牵连,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一切都在变,人生又无法真的破局。


人间孤独,而创造和坚守,是破局唯一的法宝。看着最近刷屏的86岁的金性勇和50岁的儿子翻译家金晓宇的故事,就验证这个道理。“现在我只想陪着孩子走完我的余生,相互有个寄托。不然,他孤单、我也孤单。”



茨威格一再告诉我们,美好的东西再也不会倒流。昨日的世界是那么美好,那是被他热情讴歌、真诚赞美的“太平的黄金时代”。人们的感觉其实是迟钝的,对于现实敏感,但对命运迟钝,不知道什么时候意外就来,生命就结束,而过去的就这样过去了。后疫情时代,我们也再也回不到疫情前。


回忆起来,人在某个安稳的时代和安稳的关系里,总有那种好像一切都会地久天长地持续下去的错觉。人们都陶醉在安宁、富足和舒适的生活里。茨威格形容的曾经的世界,是阶层分明、按部就班、秩序井然、从容不迫的世界,自由主义、客观主义、理想主义弥漫整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热情、友善、信任、和睦。他用文字把以前的美好生活封存住了。


过往的岁月里,奥地利君主国已经历经千年,哈布斯堡王朝稳定而巩固。精神故乡真的曾经存在过。


为什么孔子心中美好的世界是过去的,茨威格心中的也是?孔子要克己复礼,连文艺复兴,都叫复兴,明明是全新的创新。


人类总是留有很多回忆录。回忆录,其实更多的是理想录。我们都是生活的时代的见证人,从未真正拥有过这个时代。要深刻,就必须沉入,必须牺牲,而且是大批大量的方式和条件一掷而入。而这种沉入和牺牲,也会让人崩溃。1942年2月22日,茨威格自杀,而世界大战在三年多后也结束了。今年是他逝世80周年。




在茨威格笔下,我们可以看到城市的最好的存在状态。


维也纳这座音乐之城真正的天才之处,正在于能让一切反差和谐地融入一个新型的、独一无二的文化当中。它海纳百川、招贤纳圣、把人都吸引过来,让他们感觉到放松、自在、舒展。所有奢华和缤纷,城市的边界、大自然的开端,彼此交融,全无抵牾。这不就是现代超大城市都应该有的品质吗?我们现在盛赞的疫情下精准防控的上海,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样的气质。


据他说,维也纳是欧洲最热衷文化生活的城市。维也纳文化是西方一切文化的综合。这个城市把色彩和情调,上层和下层,贵族和平民,甘美和快活,整个巧妙地掺合在一起。


维也纳的咖啡馆,是让一个人从2只眼睛变成20双的地方。那是一种特别良好的氛围,这座城市特殊的艺术沃土、非政治化的时代,世纪之交的思想上和文化上的新取向扑面而来。它缓缓地、温柔地保留创作激情并让它成为整个生活的意义和核心。


而维也纳的特殊之处在于,全民的艺术感。即便是最穷的人,也可以从风景、从人的快乐氛围中将某种美的直觉带入自己的生活当中。一个人如果没有对文化的热爱,对生活中这种最神圣的多余之事保持着同时既能享受又能挑剔的感觉,他就不是维也纳人。


艺术总是在那些能成为全民生活要素的地方,才会有顶尖的成就出现。这个精神故乡的特征是平静、安宁,让人有安全感。


活着,以及让人活着。这是一个城市、一个组织的长期修养。


19世纪的那些独特的城市感觉,21世纪,也许成为大城市的普遍标配。



茨威格跟弗洛伊德是很好的朋友,也深受他的影响。


他在《昨日的世界》里,引用弗洛伊德的话说:“我们的文化、文明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它每时每刻都可能被来自地狱的摧毁性力量击穿;我们早已不得不逐渐习惯于在没有根基、没有法律、没有自由、没有安全中生活。”这句话,我看了之后震惊。


我们以为文化、文明如此厚重,但在现实生活中,它就是以这样截然相反的形式存在,只是薄薄一层,只要一捅就破。只有非常理想的环境,才能令它光芒闪耀。其实,在生活中亦然,那些行程中的美好感觉、印象、仪式、幸福,其实也经不起推敲,一捅就破。


当秩序井然主导的世界和世纪不存在了,激情开始出来主导。秩序井然的时候,需要年轻人像老年人,过得有点麻木,读书结婚生子,按部就班地生活。那时候,老师的使命不是帮助年轻人前行,而是教他们学会谦让,不是去培养内心世界,而是要求他们尽可能融入现有格局,不是去提升生命能量,而是约束它们。


这个我也有很深刻的体会,感觉在20世纪末21世纪的头上,高速发展,一切井井有条,我们刚毕业出去工作就要扮得有经验,老成持重。所以二十出头的我们,就被训练得要像三十岁左右。


现在,这个社会喜欢激情,创新,需要年轻人,鼓动他们消费、成长、生育。消费主义不断更新推动着商业和社会发展。这个社会需要创造力、生命力、年轻力。


时代对于年轻人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有时候需要其麻木,有时候需要激发使其清醒。


当生活可以从各个角度被撬离根基的时候,没有任何现有的格局、体系、思想、价值可以完全依凭。爱情、婚姻、家庭、生育、商业模式、社会发展、国际关系全在变。你唯一可以倚靠的就是积极、激情和内心能量。


为什么那些媒体的新年贺词,不能再让人泪流满面,因为,最后,人们发现整齐划一的句式背后,已经容不下自己特殊的内心。现在只有特殊的悲伤又明媚的个例,才能令人刻骨铭心。比如那个“流调里最辛苦的中国人”,齐鲁晚报的最新消息是那个儿子已经离世。时空交错,人间折叠,宏大叙事下,流调之下,被选中的人和流调工作人员本身,都是无数命运剧本的缩影。在疫情黑底色之下,痛苦也变着花样寻求新鲜感,葱翠欲滴。


关键是,我们即便是有了共鸣,也无法付之以感动之外的改变力量。


这个世界,需要好奇、有鉴赏理解能力,能倾心投入,开始沉淀自己、在岁月里获得自己的根基。我们都是生活的时代的见证人,从不曾真正拥有这个时代,我们拥有的,如果不深沉,就只剩漂浮。


茨威格(1881~1942)生活的时代,资本主义已经开始发达起来,人们能够享受的物质文明开始极大丰富,内心观念自然发生变化。弗洛伊德(1856~1939)也是与他同时代的人。他颠覆的是什么呢?他的精神分析学中关于潜意识的理论,改变了“人是理性为主的动物”的传统观念,他认为性欲是人的生命力和意识活动的基础。由于法律、道德、文明、舆论的压制,性本能被压抑进了潜意识。由于这个理论的支持,人们开始挣脱传统精神枷锁,勇敢追求内心所愿。


茨威格小说里的激情,都是因为扭曲和极端,再形成巨大反差和进行反转的:


比如当生活过于沉闷乏味,如同鱼类会在暴雨天气中试图跃出水面,以谋求获得充足氧气一般,人们也会期望打破令人窒息的氛围,获取片刻鲜活的快乐。比如他笔下《马来狂人》里的医生,当生活像一张大网牢牢套着他的生活,他居然疯狂地爱上了因偷情而怀孕来堕胎的女人,被她高傲冷艳的气质吸引,最后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马来狂,比喻医生激情爆发时不计后果的特征。


比如,《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那种爱和激情,病态地独自绽放。炽热的激情并不是爱。真正的爱情是温润自己和别人。


比如《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一位高贵的42岁的C夫人,在丈夫去世的打击下心灰意冷,来到赌场消磨时光,看见一位年轻的赌徒,头脑狂热地把一切都输光了。C夫人预料到他要自杀,拼力救了他,就在这个风雨之夜几小时后,再次相遇,由于瞬间激情驱使,C夫人竟失身于他。第二天,她力图拯救这个沉沦的灵魂,并根除他的恶习,想安排他离开这座迷人心窍的赌城,离别时她却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他,但这位不可救药的赌徒却再次回到赌场,并公开羞辱了女恩人。从赌场相遇到赌场决裂,一共就24小时。


C夫人意识到:“这一切完全是在不自觉地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行动,而是行动来到我的身上”。是啊,改变就是这样瞬间发生的,都来不及等主角的反应。生活的裹挟感,在这个时代更是强烈。



一个人肌肉训练上错过的机会,还可以在后来的岁月中补上,而精神上的提升,内在灵魂上的捕捉力量,只能在那些决定性的年月里成形。一个早早地学会让自己的灵魂充分扩展的人,以后才能将整个世界收入自己的灵魂当中。


茨威格认为,他父亲给他的最大财富是追求自由的心。精神意义,这关乎自由,关乎去保存一种道德财富。为一种意义而抗争,让人们变得坚强,变得矢志不移。而金性勇给金晓宇的,也是这种精神自由之心。


有的时候,你无法理解一个人,一个人群的突然的行为变形,为什么会突然冷漠或者陷入狂热,一切都是他自身的生活方式决定的。茨威格曾写,同样是这伙人,在一个星期、一个月以前,还让你敬仰他们身上的理性、建设性的力量、人性的态度。突然就不一样了。思想上的无政府主义者可以一夜之间都成了狂热的爱国者。而诗人是人类普遍人性的守护者、保卫者。在别人发烧、狂躁之时,他能回到自己的内心并保持沉默。但也有例外。


德国抒情诗人恩斯特·利骚,在战争爆发后急急忙忙赶到兵营报名当志愿者被拒后,就写了《憎恨英国》,用诗歌为德国效劳。马上红的发紫,获得了德国皇帝授予的红色雄鹰勋章。


在那个保持理性已经需要巨大的力量,仅仅做到不背叛自己的理念就已经需要超乎寻常的勇气的时代,他经历过,他也记录过。


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而我们能做的,至少是记录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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