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去考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有时候,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图为徐童

他是杰出的导演,在国外拿奖拿到手软,却在中国的主流导演圈中没有“名分”。

他拍的东西,从来不会上院线,也不用任何演员;不存在票房,也没有收入。

他自称“游民”,游离于主流电影圈之外,将镜头对准一些正在发生的变化,一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一个变化无常的江湖以及一些善恶掺杂的人性。

他就是徐童。

图为徐童

不同于中国主流的纪律片题材,徐童的作品十分特殊。他的镜头里,多半是乞丐、地痞、红尘女子、卖艺者,甚至是游走江湖的算命先生。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游走于社会的最底层,没有固定的谋生手段;有些迫于生计,甚至会以不正当的手段来获取生活资源。

他们就是被社会秩序放逐的人群,也被称之为“游民”。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麦收》

透过镜头,他们的人生像是我们窥见一个更广阔世界的缝隙,透过这些小人物一生的辗转,来逐渐盖起一座对基层社会认知的大厦。

这些游民的生活,也是庞大文明的进程,因为这些不如意、悲惨甚至负面的东西,是这个社会不可否认的特殊生存方式。



远看艺术家,近看是游民

其实,徐童开始拍摄纪录片的时间要比同龄的导演们晚上好几年,可也是那几年的兜兜转转,最终让他找回人生的方向。

1983年,徐童就读于中国传媒大学新闻摄影专业,但一向品学兼优的他,因为一次替考风波没有顺利取得毕业证书。

“那是人生中最大的打击,关键是无言回家见父母...... 供你上了四年,家里也没少花钱没少花心血,最后连一个证都没拿回来,你说这怎么交代啊。”

徐童年轻时的照片

因为一纸证书,他丢了中央电视台的“金饭碗”,没去成主流媒体,也没能进艺术圈。

但因为当年国家摄影人才紧缺,最后还是给他安排进入了正规单位,是在卫生系统的一个科室里拍摄宣传片。

但一踏进科室的大门,徐童就觉得这样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根本不是自己所求,循规蹈矩的“老爷单位”简直是对自己的二次毁灭。

“我一看整个就一老爷单位,就是那种标准的半截豆绿的墙围,一去之后先领一盒文具,两根圆珠笔、毛巾、肥皂,发一办公桌。行了,你这一生从此就钉在这儿了。”

图片来源自网络

于是他逃似地辞去工作,在此后的13年里,过上了“东拼西凑”的打工生涯。他拍过广告、搞过平面设计、涉足过当代艺术,一直处于漂浮的状态,完全是“落魄艺术家”的设定。

42岁的时候,他在浑浑噩噩的人生中幡然醒悟,也许是时候为过往的岁月寻找一个表达与宣泄的出口了。

于是,他提笔写了一本小说——《珍宝岛》。通过描写剧中人物贾国志一生无法忘却的“珍宝岛执念”,融合了当时中国很多混乱、荒诞的现实,揭露了厚重而灰暗的理想主义幻灭。

图片来源自网络

而在写作的过程之中,他踏过的山水,看到的生活,都成为了创作的一部分。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背井离乡,每个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他们的生活生猛而鲜活,真实而残酷。

“对这种扑面而来的生活,不拍都觉得对不起它。” 

于是,他扛着摄影机到处游荡,搜寻“游民”寻常的生活记忆。他渐渐发觉,也许,自己命中注定要和这些社会底层的人物连在一起。

导演徐童和老厉

他做到了,《麦收》《算命》《老唐头》组成了他的代表作——“游民三部曲”。虽然纪录片在国内并没有多少人知晓,但在国际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并深刻影响了很多人对于底层游民的态度。

或许,只有起起落落的人生,才能担得起这有情有义的镜头。

图片来源自网络



《麦收》:生存就是一切

在他为写《珍宝岛》而奔波跋涉,四处收集资料的时候,他认识了苗苗(化名),一个在按摩房上班的小姐,她也是《麦收》故事的主人公。

《麦收》围绕一年中麦收时节的前后,记录了苗苗生活中呈现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处境,而她真实的心灵生活状态,则深刻诠释了复杂人性的本质。

图片来源自网络

女主角苗苗聪明果敢、个性鲜明,对家庭有着强大的责任感,是父亲眼中的能人。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麦收》

但瞒着家里人,独自在北京漂泊的她,只能通过性交易来筹措家用,从而为重病的父亲支付庞大的医药费用。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麦收》

在破旧狭小的屋子里,她迎来送往,卖身所得全部花在了父亲的医药费上。在市医院的病房里,她把一沓钱交给母亲,全身上下只剩下一百元。转身回到北京,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在按摩房里挣钱。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麦收》

在朋友的酒桌上,她因为小姐的身份而被人嘲讽。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麦收》

建筑工地上开塔吊的小哥儿,声称喜欢她、天天给她打好几通电话,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她的男友。但他们就像两个被生活裹挟着无力挣扎的人,互相依靠着取暖。

在一起没多久,苗苗因为爸爸生重病,回家带父亲治病,回京后,男友却打电话来分手。原来,男友在她回老家期间,背着她又去嫖了娼。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麦收》

男朋友不痛不痒的分手,父亲日益加重的病情,遭人唾弃的工作,迷茫未知的未来,这个看上去若无其事、嬉戏谈笑的女孩,默默担起了一切。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麦收》

只有在最无可回避的难过时刻,才掉下一滴眼泪。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麦收》

家乡的麦子黄了,父亲还在医院,家里没有男丁,苗苗只得赶回老家,帮着家里麦收。

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一个人,两个境地,人就像是活命的麦收,不是不悲伤,只是光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麦收》

这世间的雪,本就有各自的隐晦与皎洁。

“越是生活得艰难的人物,越是透露出顽强的生命力,虽然有时会触碰到敏感的边缘地带,但总有人应该站出来为那个阶层的人代言。”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麦收》

纪录片放映以来,遭到了很多质疑以及女权主义者的强烈抵制,他们认为,把性工作者的私生活呈现给公众,会对拍摄者造成伤害。

徐童自己也反思道,就算自己的初衷再正义,也不能损害到个体的利益,因此对这部作品少有提及。

但摄像机本身就是一种暴力,这是纪录片的原罪。

台湾政治大学教授郭力昕在一篇名为《妓权、性道德和自我正义——再论麦收与纪录片的伦理》的文章里这样写道:“他在影片中,平实、赤裸、直接地呈现讯息与人物,不是为了提供中产观众进行集体偷窥,或藉此题材进行赎罪式的道德忏悔,而是让我们无可回避地认识了中国大陆一位有代表性的底层性工作者的生存状态、现实困境、真实情感、她的尊严与屈辱,和他们(娼妓、嫖客、老鸨、家人、环境)共同映照出来相当不堪的当代中国社会面貌。”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麦收》



《算命》: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

和“游民”成为朋友,拍摄日益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拍《算命》时,徐童和厉百程老两口一起生活了一年多,他缓步走在城乡交界地带的廉价出租房,踏过污水横流弯弯绕绕的偏僻街道,有时候自己都难以分清,这到底是片中人物的生活,还是自己的生活?

图片来源自网络

相较于《麦收》频繁交叉剪辑的段落,《算命》的故事则是采用章回体,以一个算命先生作为线索发散出来的故事,是导演对中国游民社会的全景式扫描。

算命先生厉百程从小患有类风湿,下肢严重变形,出行只能依靠一副不对称的双拐。妻子石珍珠又傻又哑,腿脚也不利索,可怜她被哥嫂虐待,于是花130元求娶了她。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算命》

厉百程依靠算命赚钱糊口,还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残障老伴,日子过得十分困苦,但因为有了石珍珠的陪伴,他总觉得自己的内心还能感受到一丝微茫的幸福。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算命》

来找厉百程算命的人,大多也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比如开按摩店的女老板,东北人唐小雁。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算命》

在纪录片的第一回中,老鸨唐小雁找到厉百程算命,厉百程判定她是孤单命,注定无依无傍,孤独终老。

为了化解自己一直孤单的宿命,她听从厉百程的建议,将名字改为了“唐小雁”。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算命》

对着镜头,“孤单”的她毫不避讳地讲述了自己两次被人强暴的经历。

她17岁的时候,年少无知,被黑老大哄骗到家里强奸。第二次遇到了一个通缉犯,拿刀威胁她,在危难关头,她只能选择妥协。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算命》

她至情至性。

觉得店里的小妹可怜,收她做了干女儿,上来就给了4千块的改口费。

遇上无赖纠缠的男友,上去打得他脑门开花,最后花两百块了事。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算命》

她说,没有人可以保护自己,一切难题都只能靠自己去解决。

镜头里的她,口齿利落,带着不以为然的洒脱,看似潇洒,实则脆弱,无助又渴望被爱。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算命》

面对徐童拍摄的要求,她欣然答应:“不偷不抢的,挣的都是辛苦钱,怕什么?”

但她的按摩房被仇人举报,信任的干女儿将她供认出来,唐小雁随之被收押入狱。在看守所拘留十四天,她无人可求,只记起徐童的手机号,于是向他求助。

徐童得知消息,把车给卖了,保释了唐小雁。他说:“我是以她的方式来对待她的,就是信任,还有仗义。”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算命》

还有一位来找厉百程算命的,是个22岁的年轻姑娘——尤小云。她来算命,是为了一个心愿。

这个心愿就是能在年前找人把她丈夫从监狱里弄出来。为了筹到钱,她只身一人,来到燕郊做小姐。

她遇到过难缠的客人,克扣的老板...但内心始终为生活中的一丝希望而心存感激。

她反复告诉自己,还有两个多月,算起来60多天,忍一忍就过去了。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算命》

“活着,你以为他们是有泪的,流不尽的泪,但他们还是选择笑着给你看。”

这些电影中的人物,在不堪重负的境遇里,在无力挣扎的现实里,生命力却一直蓬勃向上,他们自我排解,自我娱乐,自我宣泄,自我解放… 即使在我们眼中,他们的生活如此破碎不堪,也总能保持一份积极的乐观。

这大概才是这部记录片残酷包装下的温暖之处吧。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算命》



《老唐头》:历史变迁中的卑微人生

2009年,在社会上混迹多年的杨小雁回到了老家黑龙江过年,跟随而去的徐童为自己的纪录片挖掘到了新的主角——唐小雁的父亲老唐头。

图片来源于网络

《老唐头》就像是一个个人口述史,花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时间,徐童听着老唐头讲完了自己传奇的一生,也通过这个小人物在大环境下传奇而又卑微的个人命运,一窥上个世纪中国历史的变迁。

“老唐头的语言非常有特色,是二人转式的,而他个人的历史和国家的历史在每个节点都有对应关系。所以你听老唐头的个人野史,一个小人物的个人口述史,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真的比那种国家化宏大叙事里的历史,有更真切的感受。”

图片来源于网络

老唐头亲历大炼钢铁时期,他不愿参与,“不行,咱和他们怎么也不行”。

1958年,他为医治大女儿请假数日,单位不顾情面地做“自动离职”处理。老唐头感到心很凉,掉着眼泪离开了单位。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老唐头》

在变幻莫测的时代洪流面前,老唐头一直耿直地活着,但在儿子的眼中,他的“刚强”、“自负”,让儿女们无法忍受。老唐头无疑是聪明的,但他还活在那个“自命不凡”的时代,跟现在的社会脱节。

三儿子说:“老唐头是这个家的王,但是个昏王,并且他的理想全部是幻想,最终只能崩溃。”



图片来源于纪录片《老唐头》

老唐头的性格特征在他孩子们的身上都有迹可循,也为子女多舛的命运埋下了伏笔。一定程度上,他们无可奈何地延续着父辈们的生活方式乃至宿命,在时代的挤压之下,就连家庭情感也趋向于支离破碎。

这是家庭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青年“老唐头”和家人



如果你把“游民三部曲”都完整地看上一遍,你会发现,徐童拍的不仅是故事,也不仅是艺术,而是一个赤裸裸的生活,一个活生生的江湖。

它在泞泥不堪的马路边,在寒风凛冽的街头;在昏暗矮旧的洗头房,在吵吵嚷嚷的集市... 这些画面可能不美,甚至拍摄得“相当粗暴”,却无比真实,热闹非凡。

或许,徐童眼中所谓的“美”,不仅仅是大众眼中的美,而是涵盖了更宽广的概念,这种美包括了来来往往、迷乱混杂的芸芸众生;包括了所有的残酷、所有的无助、所有的苦难、所有的人性,描绘出关于“游民”的残酷美学。

“如果我们太过于修养了,那又会犯当代艺术那种错误——为了电影而电影——就丢掉了现实本来就具有的生猛、鲜活。”



导演徐童和石珍珠

时隔经年,在芸芸众生中,仍有很多人在挣扎,生存是他们的底线,但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勇敢地活着。

记得在《算命》里,徐童曾问过厉百程这样一个问题:“这种没有任何乐趣的生活,活着还有意义吗?”

老厉反问道:“没乐趣就不活了,你这话说得太无情了。”

是啊,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图片来源自网络

感谢徐童导演让我们看到了不同的人生,看到了那些生于“江湖暗角”,却有着顽强生命力的一群人。他们虽然命运坎坷,但他们磊落、纯良、正义,以自己的方式不屈不挠地活着。

每一种生命都值得尊重,而也许他们才是最值得我们去记录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