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色WSJ中文版(ID:WSJmagazinechina),作者:Joe Parkinson\drew Hinshaw\Gbenga Akingbule,摄影:Etinosa Yvonne Osayimwen,翻译:刘潇怡,编辑:DaJuan,原文标题:《谈判专家的妻子被绑走了》,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绑匪们带着数百名人质在荆棘林中搜寻手机信号,有些绑匪还不到十岁,就已经用步枪向空中发射子弹。
不久,他们就会向一名“谈判专家”发去信息——后者的主业是种植玉米,在报社当兼职记者,同时还在人质家属和索要赎金的绑匪之间,充当一位非典型的中间人角色。
而这次来电不同以往。绑匪劫持了他的妻子。
电话打进来的时候,46 岁的 Abdullahi Tumburkai 正坐在约 100 英里外的床上,房内漆黑一片。在妻子战战兢兢的声音背后,他听到了枪声。
此前,为帮助解救被绑架的亲人、朋友和邻居,他已有过数十次剑拔弩张地与绑匪通话的经历,这一次,他努力提醒自己,让声音保持平和稳定。
与妻子 Fatima 通话时,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妻子已经怀孕的事实。他担心,万一绑匪听到,会提高赎金价格。
“别担心,”他对电话那头说,“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的。”
西北部是尼日利亚绑架案发生最为频繁的区域之一,据 Tumburkai 本人估计,仅在过去一年中,他帮助解救的人质已经超过 80 名。
尼日利亚政府安保力量薄弱,使犯罪团伙有机可乘,他们全副武装,将通过绑架索要赎金变成残忍的发家致富之道。
2021 年,成千上万尼日利亚人遭遇绑匪劫持,其中 1200 多名学生在校内被劫。
仅靠着一部苹果手机,Tumburkai 已经成为民间谈判志愿者中的一员,拼尽全力地代表各个家庭、社群和他们自己帮助人质平安回家。
去年 2 月,Tumburkai 的两名兄弟被人绑架,他因此被迫承担起谈判者的角色。在那之后,邻居和朋友们纷纷为自己被劫走的亲人来寻求 Tumburkai 的帮助。
光是去年 10 月,他就受到多份请求,希望他帮助解救被武装团伙绑架的一名药剂师、一名大学讲师和两名医护人员。他说,自己参与的谈判里。有时绑匪只要几百美元的赎金,而对于一些知名度较高的受害者,赎金可高达数十万美元。
在采访了十几位谈判者、人质和绑匪后,记者发现,像 Tumburkai 从事的这种不为人知的中间人工作,风险正在变得越来越高。
如果他们不能成功将赎金谈判到受害者能够负担的数额,人质可能会遇害。如果谈判成功,在那些反对与绑匪进行任何谈判的人眼里,这些中间人也依然是他们的攻击对象。这份工作反映了一个令各国政府产生分歧的道德议题:我们应该为确保人质安然归来支付赎金吗?
尼日利亚政府和许多社群领导人认为,像 Tumburkai 这样的自由职业者是在帮倒忙,为恐怖分子提供资金反而助长绑匪气势,使绑架案件越来越多。
尼日利亚总统发言人 Garba Shehu 曾表示,与绑匪谈判是“完全无法接受的”,政府反对支付赎金的做法。他说:“向人质的亲属提供建议,告诉他们怎么做,这是警察的事。”
在 Tumburkai 所居住的卡杜纳州,州长 Nasir El-Rufai 曾立誓要起诉所有谈判人员。去年 4 月,他曾对当地媒体表示:“哪怕是我自己的儿子被绑架,我也宁愿祈祷他能够上天堂,因为我是不会交任何赎金的。”
1 月 5 日,尼日利亚司法部长宣布,实施绑架的团伙将被正式列为恐怖分子,因此,任何与绑匪谈判的人都可能面临资助恐怖组织的指控。最近几周,军队也在迅速扩大对西北部林区内绑匪藏匿点的轰炸。
几个月来,好几名谈判人员被义警杀害,其中包括一位 70 岁的政府官员,他当时正在试图营救一小群人质。
虽然面临风险,但 Tumburkai 表示,他无法拒绝那些向他求助的家庭。
绑匪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提出新的要求,他从来不敢让手机断电。为了催促受害者付款,绑匪常常以撕票相威胁,他已经习惯了枪声和尖叫。他补充道,政府公开承认,无法解救所有被绑架的公民,西北部的居民已经求助无门。
他说:“我害怕绑匪,也害怕政府,但是没有人帮我们。”
蓬勃发展的犯罪产业
尼日利亚是非洲大陆最大的经济体,拥有最多的石油储备和繁华的商业首都拉各斯。然而,获取小型武器的轻而易举,使大型绑架在尼日利亚变成一门蓬勃发展的黑帮产业,早在疫情爆发前,尼日利亚的人口增长就已经超过经济增长,疫情爆发后,尼日利亚更是遭遇 40 年来最大的经济衰退。
据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统计,尼日利亚已登记的失踪人口数高达 24476 人,为全球之最。
红十字官员称,真实情况应该远远不止这个数字,因为,大多数失踪人口从未向红十字报告。已报的失踪案件也常常是多年未破,他们说,许多受害者已被默认死亡。
红十字曾向尼日利亚政府提议,帮助建立一份被绑人员登记名录,但尼日利亚没有专门处理这一问题的机构或部门,该提议至今毫无进展。
联合国表示,已有超过 20 万的尼日利亚人流离失所,尤其是在绑匪猖獗的农村小镇。这其实也包括如今住在 Tumburkai 的三居室中的 18 人。安全官员称,尼日利亚大部分绑架案要好几个月才能破解。
“所有人都知道,被绑架的人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一位来自赞法拉州研究该冲突起源的法律硕士 Yusuf Anka 说。
Anka 的亲人曾被绑匪劫持数月,直到今年 11 月才被释放,他投身谈判事业也是希望能够帮助解救镇上被绑架的村民,其中包括自己家族内的几位成员。他所认识的志愿谈判者中,有他的同学,有前受害者,还有一名曾经医治过一名受伤绑匪的当地医生。
为了给绑匪行动制造困难,尼日利亚政府曾定期切断一些州的手机信号,导致数千万公民失去联系。
绑匪已经开始通过手写信件来提条件。送信人骑着摩托车将清单送进各个村庄,清单上列着每位人质的姓名、赎金价格以及支付赎金的最后期限。索科托州加塔瓦村最近收到的一份清单上写着九个名字,放人的条件是五万美元。
牧师 Sheikh Ahmed Gumi 在成为牧师之前,曾是一名尼日利亚军官,2015 年成功通过谈判救出自己的亲兄弟后,他开始试图在绑匪和政府之间进行调停,以达成更广泛的协议。他表示:“情况正在变糟。赎金越来越高。”
Tumburkai 所在的西北地区过去很少发生绑架事件。21 世纪初,绑架案多发于石油资源丰富的南部三角洲地区。之后的十年里,东北地区发生博科圣地叛乱,数以万计的村民和学生被绑匪劫持。
2018 年,他第一次听说所在地区发生绑架案。绑匪大多是来自富拉尼少数民族的持枪牧民,他们将正在农场工作的村民带走,索要赎金。
富拉尼族牧民和农民之间因争夺牧牛土地而发生争执,最终演变为暴力事件,造成数千人死亡。怀恨在心的牧民们以绑架为手段,威吓农民并快速筹集资金,这种做法逐渐被产业化。绑匪团伙用索要来的赎金购买武器,州长们也鼓励村民配备武器,因为国家已经无法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周二,尼日利亚审计总长表示,警库丢失枪支约 18 万支,其中包括 8.8 万支 AK-47 步枪。
赞法拉州的一名武装分子头目 Shehu Rekeb 在接受电话采访时说:“我们现在的武装水平已经(和军方)不相上下,我们逐渐发现自己处于更有利的位置。”
谈判专家
2021 年 2 月的一个凌晨,Tumburkai 被一通来电声吵醒,当时是 3 点。
一位邻居告诉他,他的两位兄弟 Mohammed 和 Mahmud 在自家后院遇袭后被人绑架。等了三天消息后,一名绑匪终于打来电话,要求立即支付 1500 万奈拉,约合 3.8 万美元,否则两兄弟将被杀害。
Tumburkai 说:“至少,我们知道他们还活着。现在,我拿到了绑匪的电话号码。”
在那之前,他仅有的调解经验是儿时制止学校操场上的斗殴。有时,他会将把自己用来当早餐的米饭或豆子贡献给生性好斗的同学,“只是为了平息事态。”Tumburkai 说。他的朋友都叫他“Biggie Smalls(小大个儿)”,因为他身形魁梧,但为人平和。
他的首要任务,是降低赎金的数额。他说:“我们没有这么多钱。他们怒气冲冲,但我也尽量理解他们的难处。”
绑匪的电话常常在半夜疯狂轰炸,通话时,他会用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富拉尼语求绑匪宽限时间和减少赎金。
经过一个星期的交涉,绑匪同意他与弟弟 Mahamud 通话。“他哭了起来,‘他们打我,请把钱带来吧。否则,这些人会杀了我们的。’”弟弟告诉他,他们给人质喂生米吃。
Tumburkai 嘱咐弟弟要活下来,同时,询问绑匪是否可以将赎金降到 2.5 万美元。几天后,一名绑匪谈判代表打来电话,表示愿意接受这个金额,但钱必须马上到位。
白天,Tumburkai 忙着清算资产。他变卖了自己的农田和汽车,甚至储藏室里的食物也不放过,还向丈人家借了点钱。晚上,他拿着手机躺在床上,听绑匪抱怨政府的残忍,与他们共情。偶尔会有绑匪喝醉了,打电话过来,大发脾气,威胁要将人质处决。“他们会开枪,然后电话就会断线。”他说。
他找到最近被释放的人质,他们告诉他,酒精和大麻可以帮助他把赎金谈低。33 天后,绑匪们接受了 1.3 万美元左右的赎人条件。Tumburkai 将钱和礼物塞进麻布袋,让信使把它们带到森林里的碰头处。
他的兄弟们回家没几天,邻居和朋友就纷纷来电,迫切希望他能帮忙拯救被绑走的家人。他同意作为他们的代表与绑匪进行谈判。他的妻子在附近卡杜纳市的一所农业大学上班,他有时间将新得来的经验付诸实际。
他说:“我时刻在打电话。有些人我虽然帮助过,但是素未谋面。”他说,自己从未因解救人质而收到任何报酬,现在他已经卖掉了自己的农田,偶尔给当地的报纸写些报道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
今年 3 月,他接到电话,得知妻子所在大学遭绑匪深夜突袭,37 名学生被劫走,也包括他的妻子。
Tumburkai 夫人和学生们被枪口指着走到森林中一处营地,被关押三天后,一名绰号为“国王”的绑匪头目让他们走到一块空地上,给 Tumburkai 一部手机,让她给家里打电话。让他们重获自由的条件是 120 万美元,同时释放三名在囚同伙。
刚开始,Tumburkai 夫人用英语和丈夫交流,这样绑匪就听不懂,但是,他们开始对她进行殴打。
在家里,没有能力支付赎金的 Tumburkai 正努力让自己不要惊慌。卡杜纳州长威胁说,要采取军事行动。“我们告诉他们,你们不应该使用武力。” Tumburkai说,他担心绑匪会因此撕票。他成为拯救学生的主要谈判代表,在以小时计的长通话中向绑匪求情。
森林里,Tumburkai 夫人看到绑匪们时刻关注自己的手机,看到绑架案件发酵成一桩国际新闻时,全部欢呼雀跃。有一次,他们播放了一段尼日利亚某著名广播电台对报道 Tumburkai 夫人案件的视频。
“他们非常清楚新闻报道和赎金数额之间的关系。”她说。
当时她已经被监禁在户外约有三个星期,这里非常偏僻,她甚至能看到树上的猴子,能听见天黑后鬣狗的嗥叫。
一天晚上,“国王”打电话给 Tumburkai,要求立即支付 2.5 万美元首付款,否则他们就会开始撕票。Tumburkai 恳请他们多给些时间,通话最后持续了 48 分钟,期间,绑匪曾向 Tumburkai 表示,希望自己有天能够忏悔,Tumburkai 说。一周内,受害者家属纷纷交齐了头款。
赎金在 Tumburkai 的谈判下已经被降到 7.8 万美元左右,他们又花了两个星期才将钱全部筹齐。这些钱全部由摩托车负责运送。
几天后,距离妻子被绑已经过去 55 天,他又接到一个电话。“我出来了。在警察局。”Tumburkai 夫人说。她和其他学生被成功解救。
但他们未出世的宝宝没能顺利地活下来。她在绑架中流产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色WSJ中文版(ID:WSJmagazinechina),作者:Joe Parkinson\drew Hinshaw\Gbenga Akingbule,摄影:Etinosa Yvonne Osayimwen,翻译:刘潇怡,编辑:DaJ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