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色WSJ中文版(ID:WSJmagazinechina),作者:刑闽烛,编辑:Poseidon,版式:Qeeple,原文标题:《万字对话<雄狮少年>导演孙海鹏:一个现实向的故事》,头图来源:《雄狮少年》剧照
从一开始,《雄狮少年》的导演孙海鹏就想做一个“现实主义”的故事,“我觉得如果没有现实主义的故事,中国动画电影似乎就少了一块,动画电影也可以讲一个现实的故事。”
在孙海鹏看来,过去的十年,中国生产了太多的神话题材,他想做点不一样的。
《雄狮少年》在正式上映前进行了范围不小的点映,现场观众问为什么没有粤语版,此前,国、粤两个版本的发行计划没有推进下去,因为从现实情况看,监制张苗觉得即便是现在的广东,也没有完全单一的粤语环境。随着人口流动,在广东街上听到的是广东话、普通话,和广东普通话(广普)。当时他认为,能做好一个普通话版本,比做两个都不完美的配音版本要好得多。
然而,市场的好评和观众的呼声最后还是让团队意识到了粤语版的重要性,张苗也想让《雄狮少年》成为一匹“千里马”,可以有更长的时间和观众见面。于是,1月5日,《雄狮少年》宣布密钥延期,将延长上映至 2022 年2月17日,横跨春节档,本次延期版本包括了粤语版。
新年后动画片的另一观看主力——学生也可以走进电影院。《雄狮少年》的团队制作因此用了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粤语版的制作,在元旦和观众见面,这距离该片正式上映日期只有 13 天。
从《大圣归来》到《哪吒之魔童降世》,再到《青蛇》、《新神榜:哪吒重生》和《姜子牙》,似乎神话题材成为了中国动画唯一的题材来源。而《雄狮少年》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这是一个现实向的故事,主角阿娟是一个生活在广东的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广州打工,留在家乡的阿娟因为身形瘦小而遭到霸凌,多种机缘下他决定开始舞狮。
在一些观众看来,阿娟和两位伙伴舞狮的动力是不足的。孙海鹏没有否认这一点,但他觉得和大多数少年一样,主角们也是很迷茫的,他们选择舞狮的原因可能没有那么复杂,可能就是要找点事情做,给自己找个借口,至于为了心爱的女孩,和学了舞狮就可以去广州看父母,可能都不是真实的原因。
监制张苗说,孙海鹏就是戴上眼镜的阿娟。孙海鹏也拿自己跟阿娟对比着举例子,用自己走上动画这条路,和阿娟开始舞狮相对比。他觉得自己和故事里的阿娟,最开始似乎都没有想明白。
“阿娟和我小时候有点像,有时候想去干这个,有时候想去干那个,但是也没有坚持下来。”孙海鹏最早学的是美术,单纯是因为找不到工作,就去学学软件,当时想的也不是要做动画,只是想做做建筑效果图谋生。但慢慢地他开始觉得动画挺有意思的,就走上了这条路。
在 21 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国电影市场上的类型片逐渐成长,甚至成为了票房的有力争夺者,动画片不再只是儿童的专属,越来越多的主流院线观众开始有了观看动画电影的习惯。在十年间,国产动画电影也创造了不少票房奇迹,2020 年 10 月上映的《姜子牙》和 2019 年 7 月上映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分别拿到了 16.02 亿和 50.35 亿,而后者也成为全球单一市场票房最高的动画电影,也是全球非美国好莱坞制作的票房最高的动画电影。
监制张苗说自己只能预测到未来两年内市场的走向,而在当时的情况下,片方也无法承受五年完成一个动画项目,最终的制作周期被定在两年。孙海鹏想了想,答应了下来。定下舞狮这个题材后,相对之前的动画电影,他觉得没有那么多玄幻的大特效,但是又有扎实的情感基础,这不再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为制作周期早早定下,孙海鹏修改了很多工作流程,比如他选择了把影片中的所有元素一起渲染,而不是像惯用的方式一样分层渲染,这样大大节省了制作周期。
孙海鹏和团队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去做田野调查,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一年的时间。他把原本是技术宅的团队成员们,都赶出去做调查,把村子里的植物都采集回来,自己尝试对其进行分类,再呈现在片中。孙海鹏说,下个项目他会做得更极致,邀请专业的植物学家来做这件事。
《雄狮少年》在上映前进行了规模不小的点映,收获了高口碑,甚至拿到了一向苛刻的豆瓣 8.3 分的高分,最终登顶 2021 年评分最高华语电影。但和票房最终破十亿的《大圣归来》和《哪吒:魔童降世》相比,《雄狮少年》票房不尽如人意,目前累计票房 2.17 亿。
孙海鹏一开始没报什么太大的希望,反倒是觉得这片子不赔钱就行,随着口碑的走高,他开始期待票房能有更出色的表现,但最终没有创造奇迹,“这个感觉很像坐过山车”,孙海鹏说。
而经历了《雄狮少年》后,一向习惯于寻找内部原因的孙海鹏,变得更敬畏市场了,但他选择向前看,满脑子都想着怎么能把下部片子做好。
《WSJ.》:《雄狮少年》在技术上相较之前的国产电影有很多进步,普通观众也可以体察出这一点,包括精细程度等。在技术上,《雄狮少年》里做出了哪些突破和尝试?技术是你想要在《雄狮少年》里主要突破的吗?
孙海鹏 :当然,技术一定是我们考量的一个重点。我本身也是做技术出身的,做了二十多年,可以说是一个技术宅。其实每部片子我都希望我们团队能在技术上面做出一些进步来。这次《雄狮少年》里,其实就是因为我们在技术上做了一定的提升,通过修改颜色空间让阳光下的景物呈现出了更好的效果。
一开始我们采用的是一个比较老的颜色空间,叫 sRGB(标准红绿蓝色彩空间)。这种颜色空间需要通过大量的后期处理,才能够达到接近我们想象中阳光的光照效果。但是在做样片的时候,我们就发现在这个颜色空间下完成的阳光下的光线反应,怎么都达不到一个很好的效果。
后来我们的渲染总监非常坚决地说要换掉这个颜色空间,这对于我们一家技术公司来说其实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它相当于改变了我们整个渲染的思路和管理方式,渲染流程要整个颠覆掉。
我们就把 sRGB 换成了他建议的 ACES(Academy Color Encoding Specification)颜色空间,但当时其实片子已经要开始做了。但是他坚持要换,我们也合作了这么多年,他铁定要做的事情,一定是有谱的。
渲染总监大概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重新梳理了整个渲染流程,基于这个 ACES 的色彩管理空间做了一个流程。在这个流程下,就能够渲染出片中呈现出的那种阳光效果,它的光照的反应是非常真实的,也更接近于我们人眼中的真实。在这种颜色空间下,光线下景物呈现出来的颜色变化,是非常接近我们人眼体验的。
在渲染上,我们也做了很多的改变。我们用了一个特别暴力的办法:把我们镜头里所有的元素,包括背景、雾气、特效、人物、毛发,一整个渲染出来。这也跟我们常规的思路不一样,常规的思路是分层渲染,最后再靠合成师把它们合成起来。
但这样的技术路径要靠大量的合成师去合成,对于两年的制作周期来说,这个进度是我们无法接受的。我们就采用了完全相当于实拍效果的方式,把所有的元素放在一起渲。虽然说渲染的时间会非常长,但会节约大量的人力,而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也会比合成出来的效果要更接近于实拍的效果。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雄狮少年》的时候感觉很真实,因为它所有的反应全是真实的,包括背景里的虚焦和光芒,全都是通过物理渲染给渲染出来的,而不是后期做的。我在这个片子里做出最大,也是最大胆的尝试,就是我们在渲染这一块做了很多的提升。
《WSJ.》:表现舞狮的真人电影其实非常多,你为什么还想拍这个题材?如果《雄狮少年》其实是一个真人电影的话,会跟现在有什么区别?由动画电影表现出来的真实,和由真人电影表现出来的真实有什么区别?
孙海鹏 :在制作的过程中,我也没有想明白这个事情。我当时只是单纯地觉得舞狮这个题材适合动画做,因为它有动作戏,通过动画来做是可以更夸张的。但这么一个写实的故事,我们用动画来做,它的意义在哪儿?这也是最初期的时候,同事反复问我的一个问题。最开始确实我也答不上来。我想的是自己是做动画的,我喜欢这个故事,那我当然要用动画来做。
但是做到一半儿,尤其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就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用动画去做现实题材是有意义的,而且是有优势的。
一个优势就是说,我们可以非常巧妙地在我们的电影里加上一些风格化的东西。而这种风格虽然不是写实的,但是它能够让我们的画面更接近于观众心目中的写实。比如我们对村子里面的房子做了风格化的处理,让墙面变成歪的。但其实观众并不会觉得这不写实,反而会觉得:这好像一个村庄,这个好真实,但其实它是不真实的。
这就是动画电影的优势:我们有可能通过变形和处理,做出一个更接近于观众心理中的真实效果。而另外一点,我们村子里面的房子是歪的,但是城市里的房子却正常的,是横平竖直的。通过这个方法,我们可以加强城市和乡村的对比,这个是超过实拍片的。
另外, 用动画去处理一个写实故事的时候,我们偶尔是可以做出一个极其浪漫的效果来的。在《雄狮少年》中大片出现的木棉花林,在现实中是不大会出现的,但在《雄狮少年》中,我们在山坡上种满了木棉花。如果实拍的话,如果突然出现这么一个超现实的场景,它会有一点假假的。但是在我们的电影里面,其实观众很好接受。
我们也对舞狮比赛的场地进行了浪漫化处理,高桩是从水里面直接怼出来的。如果是实拍片会让人觉得有点效果出戏,但动画片就很自然,这也是一个优势。这是我后来做了一半想明白的,实拍片会需要一些处理才能让观众觉得是自然的,但是动画就没有这个顾虑。
《WSJ.》:你在广州生活了很多年,但又是湖北人,楚文化和岭南文化其实有完全不同的文化样貌。你为此做了一年多的田野,你怎么去克服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这个过程是不是非常困难?
孙海鹏 :我觉得这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一方面,我在广东生活了这么久,慢慢融入到广东文化里面。再一个,不管我做什么片子、发生地点在哪,我觉得都得把这种地域特色做出来。因为只有你把地域特色做出来,才能有烟火气,否则的话,它就是浮在空中的。你看上去好像是中国,但是具体在哪儿?不知道。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创作者不够深入,没有深入地去了解一个地域的特点,变得太符号化,不够具体,我认为这是一个问题。《心灵奇旅》做纽约的街区就很成功,我没有在纽约生活过一天,但是它的画面依然能够打动我。它把纽约的那种感觉给做到位了,它不是一个非常不具体的、符号化的美国。
也许我下个片子会拍东北,我的理念就是不管拍哪,我首先会了解这是什么地方,做大量的工作,去了解当地植被和民俗。我一定要把属于这个地方的味道做出来,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不管有多难或者我对这个地方有多不熟悉,作为一个合格的动画创作者,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其实虽然我不是一个地道的广东人,但是我也很喜欢这种烟火气。我自己本身也很喜欢去钻小巷子,在小镇上出生、长大的我对城市周边的乡村,尤其是城市里面的小巷子特别喜欢。
而除了我之外,《雄狮少年》其他的主创基本上都是广东人,我们的美术总监就是一个地道的潮汕人,是汕头人。《雄狮少年》的室内景,阿娟跟爷爷吃饭的场景,以及阿娟爸爸躺着的卧室,就是照着他小时候那种感觉来画的。
我们也要做大量的采风,我们技术人员都是很宅的,但是我都把他们赶出去,天天在外面跑。让他们去采风,去了解建筑和民俗的细节,要了解得非常清楚,然后再回来做。所以其实没有什么,就是下苦功夫,用心感受,同时也要非常严谨地去调查。
我们就像植物学家一样,把村子的花采回来做分类。因为制作周期的问题,有点仓促,我没有把这个过程做得那么科学。我们是靠自己去做分类的,下部片子我可能会走得更极端,直接请来植物学家为一个地方的植物做科学分类。我做东北或者其他北方地区的话,我一定也会做这个工作,把当地的植被搞得非常清楚。
《WSJ.》:元素和背景的增加,会加重制作的难度,你是怎么平衡二者?你和片方定了 24 个月完成的军令状,但你作为一名创作者一定也是有技术追求的。这两者之间是怎么平衡的?
孙海鹏 :为什么我敢答应片方《雄狮少年》在两年内做完?因为这部片子大特效没有那么多,没有那么多山崩地裂一类很夸张、奇幻的特效。省下来的工作量,我们可以把它用到环境塑造里去,其实电影环境里的树也是我们特效师做的。如果《雄狮少年》有很多大特效的话,我们可能就没有时间去那么仔细地做植物分类了,我们也可能需要用更长的时间去制作才行。
关于木棉花这个元素,在剧本还没出来的时候,我在查资料的过程中发现,木棉花在广州随处可见,还是广州的市花。我发现它还有个名字叫英雄花,英雄这两个字,跟《雄狮少年》想要表达主题多少是有一点点联系的。我就觉得这个花的寓意特别好,而且如果整个山坡上全是红色木棉的话,是特别浪漫的。尤其作为少男少女在山坡上相遇时的环境背景,是特别合适的。
所以我就想把木棉作为一个重要的元素放在片中,跟编剧和同事沟通之后,大家都觉得很好。所以木棉就从一开始在故事里一个不存在的元素,变成了一个特别重要的元素。男女主角在每次相遇的时候都会有木棉出现,最后狮头也变成了木棉花。
《WSJ.》:有说法认为中国动画存在人才缺口,产能有限,每年能生产出的作品其实只有那么多。产能的问题对于你们这样一个合作多年、工种完备的团队来说是不是不那么明显?
孙海鹏 :一定是这样的,动画特别依赖工业流程,而工业流程更多地是依据艺术家搭建的,而且目前不同创作团队用的工业流程是不太一样的。
这就出现一个问题,如果临时去找人,很有可能凑不到一块儿去。大家惯用的流程不一样,导致新、老成员之间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去磨合,甚至说要用一部片子的时间才有可能达到默契。
而我们的团队是一个稳定又彼此熟悉的团队,团队成员彼此间也有很强的信任。我很幸运在过去的十年里认识了这一帮人,我们的美术理念、技术理念是完全一致的;而且我们是希望能够一起去做好电影的。大家都想在动画电影的道路上坚持下去,大家都分享共同的理念。
《WSJ.》:《雄狮少年》在故事还未成形时,就定下来要做一个现实主义的动画。但是在此之前,获得关注的大部分国产动画电影都是改编自大的神话 IP,从《西游记》到《封神榜》。相对来讲,选择一个名著大 IP 改编是很保险的,而一个现实题材的故事可能只会对有共同经历的人产生共鸣。比如对《雄狮少年》最有可能产生共鸣,是生活在一、二线城市的人,可能对于更广大的观影群体是缺乏情感结构的。你觉得这是一个冒险吗?
孙海鹏 :作为一个创作者来说,我觉得这个故事是有挑战的。因为它是从零开始的,之前的动画电影们都有个原来的故事,有个支点,创作者们做的事情是去填补它,之后去做一次升级。但《雄狮少年》是一个完全原创的故事,首先它没有支点,普通观众很难一下子就熟悉,甚至可能带给观众是一种陌生感,大家会试探、思考这个故事,因为第一眼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意思。
但我们还是要去做尝试,因为毕竟咱们这些年来做了太多的神话题材了。
我为什么有信心去做这个事情,有两点原因,首先我觉得我舞狮足够帅,现实主义题材我还是能给弄出奇观来。再一个呢,就是当这个故事出来的时候,我跟苗总都特别有信心,信心又更足了,是因为这个故事里面的情感基础非常的好,浓厚又真挚。我们有奇观,同时也有一个很好的情感基础,那么我觉得这部电影其实是有机会去打动更多普通人的。
《WSJ.》:目前在中国动画电影还是有更强的市场化属性,还是大众消费意义上的商品,需要呈现出一些类型片的特征。但《雄狮少年》中的表达又是充沛的,呈现出一些作者性,可有的观众却评价说,片子太套路了,基本都猜得到情节走向,你怎么看待这一点?
孙海鹏 :我觉得我可能不会是一个特别作者向的电影人。我丝毫不排斥商业片的套路,我觉得套路是挺好的。如果一部片子是很小众的题材,本来大家都很陌生,咱还不套路,我觉得可能更没有人看了。你自己弄出来的新套路,观众可能完全不在那个节奏上,也可能无法引起共鸣。所以这个片子从一开始我就跟编剧说,咱们就套路一下。
在整个情节走向上,《雄狮少年》就是一个经典的关于少年成长的类型片。少年成长片基本上都是这样,没有什么区别。几个主角的组合也是这样,一个胖子、一个游手好闲又滑头的角色、再加上一个比较调皮的丑角。
现在确实有一部分观众比较喜欢猜剧情,可能每个人观影习惯不一样,我太太她也是很喜欢猜剧情,每次猜到了她就会很得意。但我就完全不会猜,我会更关注创作者的表达,包括演员的演技,以及创作者们是怎么处理这段戏,有没有打动到我,我觉得这个是最重要的。
每个观众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我只能按照自己比较适应的方式去做。我就不太去管情节是不是让观众觉得意外了。我更看重的是,在一个套路,或者说结构里面的表达。但是我希望能在电影中尽可能地做自己的表达,让它呈现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WSJ.》:很多人就从这片子中看到了不少老港片的影子,它们的灵感或者说是一些想法的来源?
孙海鹏 :对,应该算是吧。其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去总结,老港片对我的影响到底有多少。因为这些年我是很少在看港片,更多地是少年时期或者是大学时期去看的。它们对我的影响一定是潜移默化的,我自己可能都说不清楚它们的影响在哪里。
做分镜的时候,我曾经有那么一刻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在想要不要保留这些片段,因为有很多部分是分镜师去发挥的,不是我说特别要加一个什么,比如说很像成龙电影的那段追逐的戏份。我当时看到那个片段的时候,脑子里想过要不要去掉这些东西?它们可能太像老的港片,但是后来我想了一下就保留了。
我觉得没有必要去刻意避免它,一方面它本身就是我们观影习惯中的一部分,没有必要刻意地去除。大家一说到舞狮,难免会想到港片,包括《狮王争霸》什么的。我觉得不妨就保留这些感觉在里面,大家有点怀旧,有一点熟悉感,我觉得也是好的。当然这个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WSJ.》:这种不一样主要体现在什么方面?
孙海鹏 :我在尊重经典结构的同时,尝试在很多的桥段的处理上作出新的尝试。但是其中很多桥段中对细节的处理方法,我认为是不适合中国的。
我们看了太多好莱坞的动画电影,对片子里人物的表现、表演,以及桥段的处理方法都习以为常了。但是在《雄狮少年》里,我尝试做一些反思:真的是那样的吗?在讲一个中国故事的时候,角色的反应真的是那样的吗?我们似乎习惯了电影中的角色到某个时间点,好像必须得作出某种反应,我认为这个是很要命的一件事情。
我们美术风格可能跟它们不太一样,看上去更中国一点。比如说,总要有一个负责搞笑的角色,像《花木兰》里面的木须龙。
我是特别受不了这种,在我自己的作品里一定要去避免这个问题,但是人物的表演和细节的处理方法,我觉得一定得是中国的,一定得是符合我们中国人常识的。
比如《雄狮少年》中咸鱼店老板阿珍就是这样,在我们的处理中她其实挺漂亮的,又经营了一个咸鱼店。按照好莱坞动画电影的处理方法,她一定是特有女人味儿,但是又很粗鲁或者怎么样,有点像孙二娘的设定。
但是我们恰恰没有去这样处理,我会想在日常生活中的经常接触到老板娘是什么样子,一定不是脸谱化的。我们其实在片子里面做了大量这样的尝试,来反好莱坞的经典套路。
《WSJ.》:你觉得中国有可能会出现比较作者向的动画导演吗?
孙海鹏 :我们中国动画绝对不缺作者导演,比如说《大世界》的导演刘健就拍得很不错。我认为作者向的导演是不用仰仗于工业化的完备才会出现的,甚至作者导演是反工业化的。
《WSJ.》:从《大圣归来》,《哪吒》《青蛇》《姜子牙》《大护法》中都出现了大量的直接表达和作者性,包括“我命由我不由天”和一些隐喻。《雄狮少年》也出现了诸如“心底的鼓声”等类似的表达。这种表达其实在中国的院线电影中,不管是真人电影还是动画电影,都是极其稀缺的。甚至在商业电影中的作者化表达这件事上,动画电影是要超过真人电影的。你怎么看待这种分野?
孙海鹏 :意义完全是可以让观众自己去琢磨的,这样其实就很好。但想达到这样的情况,我觉得可能还得再过那么一、两代人,经过很多动画人的努力才能进化得到的。
作为一个商业片上来说,观众的观影习惯也会是一个问题。现在来看,观众可能不太会接受那样的动画。现在去做那样的尝试,可能有点太大胆了。实际上我想那么干,但是太大胆了一点,就是可能真的得一步步来,市场得到那个程度。创作者的心态上也得那个程度,能够静下心来去好好地、只是单纯地讲一个故事。
我觉得这个是一件挺难的事情。其实现在动画多少都有点用力过猛,多少都有点这个问题,大家都这样,我也得这样。现在很多国内的动画电影其实也受到了日本动画的一定程度影响,喊出来可能大家心里都更有底一点。因为日本电影很经典,咱们这样去做可能会保险一点。
《雄狮少年》其实开始没有那么多口号化的东西,但是后来总是担心如果观众不能接受怎么办,就没有走得那么远。电影制作者和观众实际上相互在猜,我们做一个商业动画,我是提倡要往前走的。但是你往前走多远?这是一个问题:走得太远,真的会很惨;但是如果走得不够远,落后于观众,观众也会不喜欢,这是一个难题。
在动画片中有表达,本身不是一个坏事情啊,但我其实更倾向于是没有表达的。
《WSJ.》:很多人对影片开始时的那段介绍舞狮的水墨风动画,有一些另外的想法,觉得是很违和的,也是不必要出现的。当时是怎么考虑要加上这一部分内容的?
孙海鹏 :《雄狮少年》最早定档是在暑期档,因为疫情影响没有上,利用这次延期,我们做了一次比较大的调整。这个片头就是在那次调整时产生的,但我认为是很有必要的。
我觉得很有必要在开头的时候给大家打一个基础,告诉不熟悉雄狮的观众这是什么。如果说直接开始的话,其实对一些不熟悉舞狮文化的人来说,会代入感不够。比如抢金是什么?如果突然出现的话,观众是有点懵的。所以我是觉得就要加个片头,很有必要加个片头去解释一下。
而且这个片头一定是有力的,很像讲评书什么之前要拍一下,有个开场。《雄狮少年》的片头也是起到了这个作用,一下子就把气氛提起来了,加上力量很大的音乐,场子也热起来了,让观众能迅速地进入到这个故事里去。
《WSJ.》:下一部片子还是拍岭南吗?还是说会拍东北?现在有计划了吗?
孙海鹏 :我们其实有好几部片子都在计划,北方的会有,岭南的也会有。我觉得就看吧,看哪个故事能最先被打磨出来。我这个人是不太挑题材,只要它能打动我的情感,我觉得我就能拍,古装的也好,现代的也好,或者是科幻的也好,我觉得未来都有可能去拍。
但不管拍什么样的题材,我们的视觉风格都会是这样子,看起来都会很落地,你说它是写实也好,还是什么也好,是一个比较实的状态。
烟火气,我的理解就是人生活的痕迹。比如一个房子刚修起来的时候,就是没有烟火气的,但是人在里面生活了五年、十年就有了人生活过的痕迹,因为有很多地方被磨损了,很多地方被人为地改造了。这些变化都是在细节上的,房子的型还是没有变。
我们在未来的作品里可能也会去这样处理,我们可能会比较注重于时间以及人对环境的改造。有些片子会有塑料味儿,看上去都是新的,衣服也是新的,人也涂了厚厚的妆,环境里的房子,包括自然环境全是新的,有很多作品都采用了这样的一个方式。
我们可能就不太会去这样做,我们可能会花很多的心思,就像《雄狮少年》我们花了大量的时间去采集植被一样。科幻片我们可能也会这么去处理,即便是一个飞行器或者是飞船,我们也会加人类生活的痕迹在里面,不会让它看上去很新或者很塑料。
《WSJ.》:舞狮在这个片子里是不是解决阿娟自己困境的一个解决方案?
孙海鹏 :我倒没这么想过。他就是一个不知道干嘛的小孩儿,可能学习成绩还可以,但也没有那么好,平常也受欺负,他很迷茫。他可能跟我小时候有点像,有时候想去干这个,有时候想去干那个,但是也没有坚持下来。他可能比我小时候更极端一点,更浑浑噩噩一点。他不知道明天要干什么,他的理想甚至说比我还要模糊,我认为他是这么一个状态。
之所以去舞狮,他的目的一开始也没有那么明确,就跟我当初学做动画一样。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动画这么多年,我刚毕业的时候是学美术的,我单纯是因为找不到工作,就去学学软件。即便这样,我也没有打算去学动画,开始我是想做建筑效果图。学了以后慢慢自己就跑偏了,觉得动画挺好玩的,才走上了这条路。
这之后我也没打算要做导演,我就是做各种各样的技术活,模型、动画、渲染都做过。后来我自己想做个片子证明一下自己,我才开始自导自演去做短片。
阿娟的梦想是一步一步形成的,当然可能每个人有不同的看法,我也看到有一些朋友说一开始他们几个人的动力是不足的。但我觉得好像很多少年做一个事情,确实也是很模糊的。他就是找个借口,让自己觉得这一生是有意义的。
你看阿娟就是这样,他一开始被女孩儿点醒,有了一个触动,因为情窦初开。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坚决,他真的想舞狮吗?也没有。只是因为这个女孩给他了一个狮头,有点心动了。甚至于说,阿娟舞狮是要去看看他爸妈,是不是也是个借口?我觉得也有可能,他很模糊,然后就组队了。
另外两个小朋友更是那样,潜意识里面就觉得自己要有点事儿干,觉得这样挺好。但是表面上他们找了个特别不合理的借口,要吃东西、要追女孩儿,有这么个借口就上路了。直到他们被揍了一顿,在天台上再去看舞狮的时候,他们可能才从心理上觉得自己要努力一把,这么一步一步地坚定下来,但是我觉得观众可以有自己的解读。
《WSJ.》:为什么那个女孩儿也叫阿娟,这么设计的考虑是什么?
孙海鹏 :编剧跟我说起来这个想法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个点子挺好玩的。这个男孩儿出场的时候身体很弱,又留了个西瓜头,还有一个不合适的名字,这个“本来属于”女孩的名字,让主角整个人显得会更滑稽一点。
后来编剧又提出了少女阿娟这个概念,我们也觉得挺好。他们俩同名,我觉得解读的空间很大。而且两个人同名的话,女阿娟给主角送狮头这个行为就变得很合理了,因为狮头后面写了个“娟”字。少女阿娟把狮头送给主角,他带上那个狮头,观众觉得还挺合理,在功能上也是有作用的。
《WSJ.》:在阿娟赢得比赛之后,他还是选择了去上海打工。你想过其他的结局吗?这种处理是不是有点过于残忍了?
孙海鹏 :没什么。其实就是基于一个常识,如果阿娟是个拳击冠军,他可以做健身教练或者赢得了巨额奖金,有可能他就不去打工了。如果他是足球、篮球这样,有很高热度球类运动的冠军,他可以当明星。
但他是舞狮冠军,根据常识来判断,获得了一个舞狮比赛的冠军,能够去改变自己的轨迹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对我自己来说,如果真的改变了,是不能说服我自己的。虽然有很多舞狮比赛,但它们的社会热度其实没有那么大。
其实最后的彩蛋没有任何犹豫,我就这么处理了。我早就想好了,阿娟会去上海打工。阿娟虽然还在延续自己的生活轨迹,似乎没有任何改变,我觉得他又改变了一些什么。这是一个很奇妙的感觉,看上去没改变,但实际上他这个人已经变了。他变得更坚定,已经是一个雄狮了。他可以更有信心去面对眼前的这一切,甚至对这些苦难可能都已经释然了。
咱们普通人不就是这样吗?生命中可能有过高光一刻,在那一刻是闪光的,但是你还是要生活,一定要努力地去继续你的轨迹,还是要脚踏实地去生活。
《WSJ.》:你在采风的时候有没有遇到真实的舞狮队?当地舞狮队真实的生活情况是怎么样的?大家可以靠舞狮来生活吗?
孙海鹏 :当然可以。舞狮在广东保存得非常的好,但是要靠舞狮去挣很多钱,相较于其他行业来说,没有那么容易。大家还是凭着热爱,或者是继承传统的心态去做这个事情。
舞狮在广东是有市场的,因为民间一直保有这样的习惯,所以还是养活了大大小小的很多舞狮队。很多村里面其实也有这样的舞狮队,在舞狮队之外他们会去做小生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他们还是舞狮,当然也有专门做舞狮队。
但是我接触了大量舞狮队里面的年轻人,他们是学武术的,这些人很多时候是很迷茫的,有好多年轻人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跟阿娟一样。青春期的时候,这些孩子可能在社会上到处混,后来家人不放心,就让他们去舞狮队学习,让他们有一个目标。
学习了一段时间以后,有一部分人就继续留下来了,大部分人都没有再去舞狮了。他们可能就学两年,后来有点相当于毕业,就去打工去了,送快递或者到工地上去做事情,自己也可能做点小买卖什么的。因为这个市场其实不足以养活那么多舞狮队的,但是确实可以靠这个去生活,可能也没有那么好。
那些孩子其实很单纯,跟他们接触的时候会感动他们没有太多的计划,对自己的未来也没有什么规划。我们去请一些舞狮队的小朋友去做动作捕捉,他们就是一板一眼地完成这个任务,踏踏实实地就去把它弄了,是一群特别朴素的孩子。
《WSJ.》:在影史上,只有两部动画电影票房过了 10 亿,你当时会有这个预期吗?
孙海鹏 :外界的评论多少对我的心态是有影响的,所以说这一路下来,其实会有点像坐过山车。一开始的时候,可能没有想那么多,我觉得能挣点钱或者是不赔就行。点映后业内给了不错的反应,当然心态会有一点起来,有一些期待。但是等到票房现在不太理想,对我的心态一定是会有影响,我自己一定是会有起伏的。
我现在也变得更敬畏市场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吧。我永远都是这样子,哪怕有一些意外,或者没有考虑到的事情发生,我多半也不太会去怨市场,或者其他外围的东西。
我可能还是从团队内部去思考问题,去琢磨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样去做,怎么能做得更好一些呢?应该怎么样去思考问题呢?我永远都是会这样去思考问题,所以现在我可能更多地是在总结经验和复盘,然后去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
《WSJ.》:前阵子豆瓣公布了年度的电影评分排名,《雄狮少年》得到了第一。但是似乎票房不太尽如人意,你怎么看待口碑和市场之间的张力?
孙海鹏 :我觉得我只能说是敬畏市场吧,市场永远是变化的,是变化莫测的。我觉得有一个好的口碑,我其实挺开心的。我们当然期待有更好的票房,这样就能够更加触动大家,能影响到我的团队往这个方向去努力,能够证明我们选择的这条路是可以得到非常好的回报的。当然我们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但是没办法,现在的情况我只能说是保持敬畏。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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