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公路商店(ID:zailushangzazhi),作者:三F王,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哪怕再开一万五百六十一家夜店,杭州的黑夜也只能属于四季青。
很多人之前可能没听说过这个全国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碍不住在它最昌盛的时候,它对于中国服装贸易界的地位就相当等于康德对哲学史的地位——“所有在康德之前的,都流向了康德;所有在康德之后的,都流出于康德。”
这意味着也许关于中国时尚的终点会有无数个答案,但是中国时尚的起点只能是这里。
在四季青,后半夜才是最繁忙的时候。对于生活在这儿的人来说,至少从时间上来看,这有着一套和外界完全不同的运行规律。
它的一天开始于三点。在四季青,没有任何人有起床气。于是这条街道的醒来也染上了一样的气质,清醒和亢奋一瞬间会像爆弹一般自中心的“老商场”、“苏杭首站”开始蔓延。
没有人在耽搁,早上才是最争分夺秒的时间。商场一旦开门,进货的老板就一起从大门蜂拥而入。
盘货的、进货的、换货的,每个人一旦冲进商场就用最快效率一捧一捧地把成件的衣服塞到黑色的塑料袋里,动作敏捷、目光认真忙起来的时候一言不发,就像是争分夺秒地往兜子里装钱的银行劫匪。
还记得每年美国黑色星期五,沃尔玛一开门就像丧尸一样冲进超市疯狂扫货的黑人大妈吗?在这里这种景象每天都会上演。
这里虽然是衣服的海洋,但绝不是让你随意逛街的地方。
有的档口会把今年最火热的款用布盖住,在本就不大的店里做一个隔间藏到里面。只有四季青的老玩家才知道“意法”的衣服最好,但是真正值得逛的都在三到七楼。
越是深处,效率就越至关重要,进货的价格以小时为单位变动。可能同样一件衣服,隔了一会儿再去问价,价格就变高百分之二十。这背后的逻辑很简单:越能吃得下大单生意的进货商能提供的价格就越实惠。但是没有人有时间验证,来进货的你嘴里的“我那里走量的”是话术还是事实。
他们下意识地选择了最直观的规律:越是爱拿大货的老板来进货的时间越早。
不论什么时候不要试图用语言去证明自己的的服装生意走货的能力,也不要试图用吹牛逼的方式取得议价上的优势——四季青的早上非常忙碌,没人有功夫陪你验证这一切,他们只认勤快。
如今只有最中心区域的“老商场”、“苏杭首站”几家年份最老、看起来很有老派气质的商场在维持着这种三四点钟就要把一整天的效率提到最高的节奏。随后周围更加年轻化的商场像是意法、中洲、常青会在紧跟着的四五点渐渐清醒。
这绝对不是因为赖床是年轻人的最大共性。更大原因是因为老派的服装商人还维持着传统的进货习惯,这个习惯延续了四季青的繁荣三十多年的脉络。
假如把四季青想象成是一个与外界彻底隔离的里世界,这里昼夜颠倒,运行的节奏、人与人之间的处事和外界完全不同。那么可能这个世界的入口只有一处,不论新老的服装商人每次探险一样的进货之旅只能从一个地方开始——常青停车场,这里有一个长途汽车站。不论哪里,近的有安徽、山东,远到河北、陕西、东北,它可以链接到几乎全国所有的地方,这个看起来破旧不堪的车站承担着远超于他外表的流通能力。
全国各地的大小中巴车拉着各式各样的服装分销商到了这个停车场,有人是图方便、有人是为了省钱,因为大部分车都要在夜里出发,在车上睡一个通宵,到达这里的时候大多是深夜。
但是在从停车场里面走出来、推开了那个世界的大门之前,他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他们一定要去汽车站的停车场里面洗把脸。
即使是在奔波、疲惫、困倦之下,老板们也要最大程度保持自己的体面。
四季青理解这种体面,所以它准备得周周道道。如果把全国所有的公共厕所的恶心程度做一个统计,相信长途汽车站里的公共厕所一定会遥遥领先。但是常青汽车站的公共厕所不是这个样子,它像是一个五星级酒店的老板经营着的难民营,破旧的基础设施外总会配套一堆难以想象的豪华配饰。
比如厕所前面的那面欧式全身穿衣镜。看到你会由衷地感叹,服装生意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体面的生意。
还有人在厕所门口摆了个摊卖牙刷,四块钱一只送一次性杯子,消费了之后可以随意使用老板给提供的热水。繁忙的时候人密密麻麻地排着队,一上午能做大几百单生意。而真正有经验的人,会在洗漱的时候就开始和周围攀谈,甚至在洗漱的时候就能捕获到像是最近流行的款式、每个档口的价位等等最一线的信息。
在门口的早餐摊也是相似,就站着捧着一碗拌面吃完。但是和旁边的人聊起来,嘴里说的都是生意。
商场里卖衣服的人在每个早上做着类似的事情。
大多数人在四五点的时候走得飞快,冲到商场里面自己的档口上,第一件事情是化妆。
曾经听说过一句话,“聊创业,男人只会聊餐饮;女人只会聊服装。”姑娘们对服装生意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向往,它最大的吸引力莫过于,每天把自己打扮得美美地去开门,穿上自己店里今天觉得最好看的一件衣服,然后准备好招待客人,你可以看着自己每天穿不完的新衣服,想象着自己在今天会遇到什么样美丽又大方的新客人。
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景。但是在四季青,因为太过苛刻的效率以及足以量变产生质变的重复,这一切变成某种机械的劳作。在外人看来,这一切似乎不进人情。比如你甚至来不及在家里化好妆再过来,有的店会在自己本身就狭小的空间内准备化妆台,但是大部分人就得抱着小小化妆包、坐在大包的衣服上面。
也许别人很难想象每年要换将近上万件的生活,但是在数量面前,那种重复显得四季青新衣服款式的天文数字像是一种诅咒。
曾经见过老商场里面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老板化好妆后,把店里的一件大衣披到肩膀上的样子。那件大衣的同款还挂在店里的墙上,红黑印花的巨大花朵在毛毡的布料上面显得特别巨大,其实衣服没有什么特殊,就是你在无数个中老年妇女服饰店里见过的无聊款式。老板人长得真的好看,精致的妆容略微掩盖了一点点岁月的痕迹却不显得刻意。
她把衣服穿好之后抖了抖肩膀走出店门,环顾了一下四周,十几年如一日地都在早上的四点十分左右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动作。也许在某一天早上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会感觉到疲惫、绝望等等等等的负面情绪,更可怕的是时代会变,终有一天“老商场”里面卖的衣服再也跟不上了审美,而自己也会年老色衰。
但这个事情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在她把店里的新衣服挂在身上的一瞬间,她是美的,她那从容自豪的神情,无疑是在享受着那种美好。
四季青最便宜的档口七八平也好十几万,好的位置动辄几十万。对于更多的年轻人来说,完全经营一家自己的档口是个遥远的事情。更多过着这种早上四五点就跑到店里化妆然后换衣服生活的十几二十岁的年轻漂亮小姑娘,她们做着一种名为“穿版模特”的工作。
来四季青进货不准照相、不准自己试衣服是最重要的两条规矩。为了帮客人试衣服的上身效果,穿版模特成了一家店里最重要的劳动力。
穿版模特需要站在高处,把自己表现地真正像是一个超模那样的光彩照人、吸引路人的目光,唯一不同的是四季青好像给一切都装上了加速的发条,连在上面的模特都是如此。“这件穿上试试”,客人的话音刚落,弯腰接过衣服,脱衣服,换上新的,转圈,再接过下一件,一气呵成,整个过程最多十几秒的中间,全程都是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完成的,很多时候,哪怕是里面只有两件安全内衣和打底裤也毫不在意。
最近两年在电商的冲击下,不少人在生意不忙的时候就在店里直播向全国各地卖衣服。甚至有的店里在招聘海报上直接打出了“招聘穿版模特/全职主播”的字样。
漂亮身材好自然能在这个行业里面站稳脚,但是这绝不是这个行业的全部要求,甚至远远谈不上是最重要的。不少店里穿版模特承担了大部分导购的工作,有的人在店里不忙的时候要帮忙把比自己还高的打好包的衣服搬来搬去。
虽说如此,四季青也是一个最高效运转中的小世界。高效必然要求着准确严格的分工,真正的力气活由男人们负责,年轻的他们被叫做“门口小弟”,主要负责打包、帮工、发货清点库存等等。
年纪大的就去做拉包工,这些人最为辛苦,在四季青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就要从前一天七八点开始通宵把两人高的衣服包裹堆积在十几家商场的门前。然后就坐在商场的门口等着开工。
一切都在门口堆积着,给一会儿炸裂般的繁忙积蓄能量。
这就是这里的生态。
漂亮,身段好,有气质,会化妆,会照相,会搭衣服,会摆货架,轻快,热情,早上四点起得来床,一切在这里都可以成为优势,成为自己实现价值的助力,公平甚至平等。
它从来没有要求你漂亮或者勤快,它不是说“这份工作需要你漂亮”。它告诉你的是“你很漂亮是你可以赚大钱的理由”,同样的“无数个理由都可以成为你赚大钱的原因。”
这种公平也是四季青格外有着活力的原因。但是和全世界所有其他地方一样,越是公平的地方越有着丛林法则一样的危险与严格。
在这里与其说商场管理是物业不如说是更像龙头大哥
所以说四季青是最杭州的地方。这里充斥满了暴富的故事,关于打拼和梦想的故事,却又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把人们和他们的梦想毫不留情地吃干榨净。
刚来杭州的时候曾经在一个二手APP上买到同城的家具,卖家说要亲自去拿。卖东西的人是个面容姣好的女性,因为没有化妆显得格外憔悴。她的房间很空旷杂乱,大部分做了一大堆从来没有听说过牌子的三无化妆品的库房。房间里的装修近乎于毛坯房,却在角落堆砌出了一个独立的粉红色空间,和灰色的地面和墙壁之间没有任何过渡。那里只有一台电脑、一台摄像头一套桌椅、和两盏显得夸张的柔光灯。
看见整个屋子东西打包了一半的状态我问她:“C小姐你是要离开杭州了吗?”她没有回答只是苦涩地笑笑。
不缺成功的故事,但是失败的故事往往在以一个更加难以预测的频率上演。
杭州是公平的,但是这种公平的代价往往就是越漂亮努力的姑娘越容易被吃干抹净得一点不剩。
这些现象之间没有任何必然联系,正如上面提到的,杭州对那些好看的女孩总是格外严格。这里会给她们更好的上升,但是不会给她们任何跌落的空间。漂亮的姑娘在这里很难像男人一样的苟延残喘。
但是一定具有着某种共性,就好比“下海”这个词的不同意义之间必然存在某些联系。
即使如此,仍然有着无数人来到这里。最早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听说过一个类似的的故事。
在十几年前某个小县城或者三线城市,突然出现了一家服饰店,很多名字在现在看来是带着土味的音译“梦特媚”、“可酷恩“,做工精良款式时尚,人们疯狂追捧者那些从未见过的“世界名牌”,在县城里只有煤矿大老板才买得起那家神秘的牌子。但是过了许多年后,人们才突然明白,那些自己曾经疯狂追捧的世界名牌其实并不来自法国巴黎。
这就是四季青留在中国服装行业人尽皆知,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的秘密。曾经是整个服装行业的财富密码,也是四季青作为中国市场起点的价值。
“在江浙沪,每个孩子都知道的,你只要去东面进衣服,拿到任何地方就能赚到钱。”第一次听说这个秘密的时候,我正看着杭州西部郊区晚上的一个地摊,车主一摞摞地把新衣服从车的后备箱里面拿出来,摆在铺在地面的塑料布上。
这就是服装生意,每个人都可以试试,却没人能保证赚到钱。
而对于那些在几十年前赚到钱的服装老板来说,假如在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说自己为了活得更加富足而去下海经商,恐怕没有人会信,那个时代活得富足的最直接方式就是老老实实在老家的工厂上班。
人们总是容易忘记自己做一件事情最初的理由。十年前开咖啡馆到现在的大多赚到了钱,但是假如在2022年有人告诉你自己为了赚钱开咖啡馆恐怕大家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
但是不论如何,这件事情都带着对环境的反叛。不同时代下“酷”的内容不同,但是它们“酷”的方式总是相同的。
他们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地来到这里,做着那些劳累、风险巨大近乎于疯狂的事情。
来到这里的人不停地变化着,服装老板、电商、主播、买手店主……他们不断变得酷、又变得不再酷。那些人们变得富有又变得贫穷的故事无数次地重复着。在这个过程中一切都变得不可捉摸,甚至于财富都会变得虚无缥缈。
那么什么是不变的呢?
相信我,凌晨三点钟从长途汽车上走下来,带着困意站在那面破旧厕所外的镜子前面,你就知道什么是不变的。那是辛劳之后的尊严和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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