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古城岛,隶属漠河县兴安镇,位于雅克萨对面。关于俄国在该地的移民与盗耕,并以“夹心滩”的称谓模糊边界之举,晚清的涉外官员,从瑷珲衙门到黑龙江将军特普钦,再到掌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亲王奕䜣直至朝廷,上下一心,层层交涉,据理力争,终于迫使俄国不仅承认背约且彻底撤出岛屿,再未发生越界耕种事件。古城岛的失而复得亦证明了即使在危弱之际也能够争得外交上的公义。
本文首发于《读书》2022年1期新刊,授权虎嗅转载,更多文章,可订阅购买《读书》杂志或关注微信公众号:读书杂志(ID:dushu_magazine),作者:卜键,原文标题:《危弱之际的保岛行动——晚清黑龙江上游的“夹心滩争端”始末》,头图来自:IC photo(图为黑龙江黑河瑷珲古城魁星阁,是签订中俄瑷珲条约的地方)
咸丰十一年(一八六一)夏,一队清军乘船从瑷珲溯江而上,进行一年一度的边界巡查,行至著名的雅克萨(俄名阿尔巴金诺)江面,发现沙俄移民居然在右面的岛上大肆垦种,立刻登岛阻拦。官兵平毁了俄民搭建的窝棚之类,也对禾苗踩踏一番,返回后报知上峰。代理副都统爱绅泰曾全程参加瑷珲签约谈判,深知对方的得寸进尺,立刻赴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严正交涉,清廷与沙俄的一场领土之争随即拉开序幕。
一、红衣炮城
本文所说的岛屿,今天叫古城岛,隶属漠河县兴安镇。该岛位于雅克萨的对面,中间隔着约三百五十米的黑龙江主航道,其与右岸之间则是一道江汊细流,水波不兴。整个岛屿近似元宝形,大势平缓,土地肥沃,面积约十五平方公里,为黑龙江第二大岛。
雅克萨,本名阿尔巴津,为达斡尔酋长拉夫凯的一座城寨,位于黑龙江左岸的崖壁之上。清顺治七年(一六五〇),哈巴罗夫帮伙从雅库茨克翻越外兴安岭而来,发现这座江畔小城,“城与乌卢斯中已空无人影,城中有五座塔楼,城旁有几座大碉堡,壕沟很深,在所有塔楼下面都有地道和通向水边的暗道,城周围环以一条小河,通向阿穆尔河”(《历史文献补编》,35—36页),遂加占领,并在此基础上兴筑堡垒,仍称阿尔巴津。
沙皇闻知后很兴奋,打算设立阿穆尔(黑龙江)督军区,后因哥萨克在中下游连遭挫败,难以立足,便将雅克萨划归尼布楚督军管辖。此地的自然条件远优于尼布楚,殖民者招徕流犯和移民,在周边垦荒耕种,设立村屯,甚至还建了一座东正教堂,成为沙俄侵入黑龙江流域的桥头堡。
康熙二十四年(一六八五)五月,数千清军精锐水陆大进,打响收复雅克萨之役,一举将该城拿下。此乃康熙帝经过数年筹备的一次军事行动,不光克复罗刹经营数十年的雅克萨,粉碎沙俄建立阿穆尔督军府的企图,也将沿江上下的沙俄据点基本扫清。
由于地处僻远,清军在得胜后没有留兵驻守,而哥萨克于数月后潜回,抢修了更为坚固的城堡,增派了军队,意图殊死一搏。次年七月,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率部再至,进攻受阻,遂将雅克萨堡团团围住。敌军死伤惨重,一年后所剩不及十分之一,最终在《尼布楚条约》签署后彻底撤出。
两次进剿雅克萨,清军均在正对着它的岛上修筑土城,排列大炮向对岸猛轰,因而又称作红衣炮城。古城岛一名,即来源于此。康熙帝对雅克萨之役极为重视,钦派都统朋春为水陆统帅,护军统领佟宝、副都统班达尔沙为参赞,另有在瑷珲督办屯田的户部侍郎萨海,在索伦办理后勤支援的理藩院侍郎明爱、副都统马喇,加上黑龙江将军萨布素与两位副都统,可谓大员云集。前敌指挥部就设在该岛,临时军台驿道也通向这里。可以想象大战期间的繁忙热闹,而战争一旦结束,军队与后勤保障人员呼啦啦全撤,剩下的又是一座荒岛,偶尔有鄂伦春猎人路过,燃起一堆篝火。
“雅克萨”一语,意为“被江水刷塌的湾子”,崖岸壁立,而江中岛屿则弥望平衍,每年春季都会遭遇流冰的冲击。春汛严重时,冰排涌积如峰如峦,蔽岛而过,当年清军所筑炮城很快垮塌沦没。《瑷珲县志·古迹》记载:
雅克萨又名红衣炮城,康熙二十二年征剿罗刹,运用神威大炮十三尊,比及罗刹败北,我军暂住于雅克萨城地方。嗣经奉命撤防之际,请炮凯旋,独有一炮摇之坚不可动,始遗于彼。道光以前有查边者旋,称尚见此炮半陷土中;以致咸同年间有人去看,仅见炮口;而后光绪之初即无影响。昔有人云:彼已奏明敕封镇北侯矣。
这是一个与雅克萨之战相关联的传说,其中的“雅克萨城”实指古城岛。史籍中常这样真假缠结,由于曾作为攻打雅克萨的基地,岛上的红衣炮城竟与对岸的罗刹堡垒合二为一。而所称遗留原地的大炮,也只能在古城岛上才会出现渐渐被淤土掩埋的情形。清军也曾绕着雅克萨筑垒设炮,但不会把炮留在那里,也不易被淤埋。
二、盗耕与争持
一八五四年五月,在俄军首次闯行黑龙江的开航仪式上,石勒喀东正教堂司祭向亲率船队的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致敬,献给他一幅撤离雅克萨时带回的圣母像;船队经过雅克萨时,穆督特命停船,带领部下登遗址凭吊。
而在强占黑龙江左岸之初,俄方即重点在雅克萨原址兴建移民村落,命名阿尔巴金诺。比起那些匆忙撒下的零星移民点,这里一开始就较有规模,几十户人家复耕旧有田垅,也在山林间开荒种地。沙俄当局重视的是其象征意义,而新移民却很快体会到田地匮乏,生存艰难,发现江中岛屿土地肥沃,便悄悄登岛开垦。他们当然知道这是中国的土地,起初不免胆怯,但见无人过问,便尔大肆耕种,并逐渐扩展到右岸地区。
清廷忽视边防,收回雅克萨之后没有在当地驻军,古城岛上没有固定的清朝居民,附近一带也没有卡伦和村屯。当地鄂温克、鄂伦春部落以打猎谋生,居无定所,不事农业,也造成俄人的越界私耕愈演愈烈。
乾隆三十年制定巡边制度,“每年派出黑龙江城官兵,格尔毕齐河口巡查边界一次,又每届三年赴格尔毕齐河源至兴安岭梁巡查一次”,也做不到及时发现与解决问题。
得知俄人私自登上古城岛耕种,黑龙江将军特普钦即命瑷珲副都统提出抗议。此时穆拉维约夫虽已离任,左岸军政长官多为其爱将:阿穆尔驻军司令为少将布谢,原为近卫军少校,曾任老穆的专差官、库页岛驻军司令;而布拉戈维申斯克的长官萨斐启也是其旧部,两年前曾随船抵达大沽口外洋面。萨斐启自知己方无理,答应约束移民不再偷越垦种,并亲笔写了一份承诺书交给清朝官员。
那时该岛既无人居住,也没有名字。特普钦在奏折中称作“黑龙江右岸地方”,“有俄人越界,在雅克萨对岸私垦地亩”(《黑龙江将军特普钦诗文集》,129页,因俄人于雅克萨对岸越界种地严饬巡江各员加意防禁片)。瑷珲衙门奉命对俄交涉,也如此指称,未说明那是一个岛屿。这样做自也不难理解,一旦说明是岛,俄方便会找到图赖的理由。无论如何,阿尔巴金诺村民不仅没有撤出,种植面积反而扩大到近千亩,而且就连右岸的阿奇夏纳,也侵占耕种了六百多亩。
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夏天,巡边清军再次发现盗耕,登岛干预,对方已有准备,倚仗人多拒不服从,并声称已得到上方的批准。瑷珲副都统派员去找布谢指控,回称去年的字据是别人写的,自己不知道,并说已奉有上司的明文,允许俄人前往耕种。清方追问为何违反条约,奉了谁的命令?这个老兄大约也觉理亏,支支吾吾,不得已才吐露实情:雅克萨一带山多林密,难以大面积开垦,移民请求到右岸空旷处开垦种植,已得到新任东西伯利亚总督卡尔萨科夫批准,不便阻止,只能将清方的意见转报上司。
特普钦要求瑷珲委派精干之员再次过江,指出其上司的做法属于严重违约,如果对所属人等毫无约束,甚至要他们越界胡作非为,怎么能使两国和约生效?布谢理屈词穷,只好又写了一份字据,表示“下年再不违约越界耕种”。特普钦将此事奏报朝廷,并说:
奴才伏查沿江地面,自额尔古讷至黑河口三千余里,江左俄屯处处,接连不断,而江右一带多属旷地,并无人居。每年派员上下迎查,即遇有越界耕种之事,与之理论,决不听从,欲即平毁,则彼众我寡,横行阻拦,且未便以微事与之启衅。迨与该管上司持约商办,又复推脱耽延,仍将田禾乘隙收去……
(《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十一,特普钦奏今年俄人仍越界私种已与俄酋布色依理论片)
特将军抓住了事情的关键:几年之间,沿江数千里,左岸俄国村屯接连不断,右岸中国地方则是一派空寂,增建的十余所卡伦,也因经费不足被迫裁了一半;俄方在左岸修筑了快速驿道,江上有火轮,清军则仍是百余年前的木船,因缺钱维修,能下水的不足一半。特别是雅克萨所处的上游地域,中方几乎是荒无人烟。这就是《中俄北京条约》后两岸的实际情形,追索其远因,应是清廷长期封禁大东北造成的,是以特普钦急切呼吁允许移民实边。
多年与俄方打交道的经验,使特普钦对于布谢的承诺很怀疑,奏称:“本年虽又给字据,难保下年不仍蹈故辙,似此辗转推托,实属狡诈异常。”他说会严命巡江将士“加意防禁”,也将详情咨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希望朝廷能予以关注。
三、将军府的对驳
特普钦的判断是正确的,俄方明知该岛属于中国,也不愿乖乖让出已经耕种的土地。阿穆尔州驻军司令布谢,同时也是穆督设立的“阿穆尔防线”司令,近卫军出身,一贯持强硬立场。同治二年(一八六三)三月,布谢让人通知瑷珲衙门,说要派员前往齐齐哈尔的黑龙江将军衙门。
新任副都统关保赶忙拦阻,并亲自到布市沟通,岂知布谢根本不听,坚称东西伯利亚总督有公文急需送交黑龙江将军,并说如瑷珲当局不提供驿马,将自备马车前往,除非将他们套上枷锁押回。第二天一早,俄方信使马列为乞等就渡江登岸,自带马匹和四轮大车,沿驿路直奔省城而去。关保觉得不便动粗,只能派人陪伴监视,一面派飞骑报知将军。
特普钦见阻拦不住,倒也镇静应对,将马列为乞邀至将军署会谈。马列为乞恭谨有加,递上布谢签署的公文(并无东西伯利亚总督的文件),“恳求在省城通商,并乞由齐齐哈尔省城,借道前往吉林,由松花江水路回国”。此类诉求历来为清廷所忌,又有明显的侦察窥测之意,特普钦以条约不载予以驳回。对方还要争辩,特普钦便拿出《中俄北京条约》文本,让他指出哪一条写着准许俄方在省城通商,遂为之语塞。
特普钦态度和悦,询问有何重大事件要面商,马列为乞提出的第一条就是越界开垦,说是去年俄国村民在雅克萨对岸种地,中方派兵阻拦,而此地从前属于俄国,自然有权耕种。特普钦告知:不要说此地本来就属于中国,不可能允许你们越界耕种;即使从前归属俄国,现已立约分界,在中国界内,也应该双方遵守,不应违约。
马列为乞颇能狡辩,又说该岛与右岸之间有江汊,“所种之地,原在江汊之左,因江汊北移,始归右岸”。特普钦指出:条约以大江主流分界,俄人耕种之地既然在大江右岸,无论有没有江汊,也不管江汊有没有移动,都要以主流为限。见特普钦头脑清晰,所讲句句在理,马列为乞无话可说,转而恳请暂借该岛耕种。
特普钦坦言告知:“如果与和约相符,即百年亦不相争;如与条约不符,即暂时亦不应借。”一番话堂堂正正,俄方信使只得返回,特普钦派员“伴送该俄人回行”。清廷对此做法很满意,也提醒特普钦“俄人贪得无厌,诡谲异常,现虽废然而返,难保不另生枝节,别启狡谋”(特普钦:《阻止俄酋布色依非法借马借地通商及俄人越界耕地折》)。
岂知就在此时,沙俄军队已携带枪械登上该岛,保护俄国移民大肆开垦。布谢唯恐清兵干预,派出骑兵和步兵一百多人日夜守护,不光将岛上垦荒扩大至三四千亩,还在右岸多处垦荒播种。清军前往盘查驱赶,哥萨克态度蛮横,坚称该岛归属未定,争吵不退,然后收割载运而归。
四、“夹心滩”之诡
此一事件迁延数年。俄国移民越界开垦的越来越多,从上游蔓延到下游,愈演愈烈。布谢经关保副都统多次交涉,不得不承认右岸是中国土地,确属在右岸盗耕的,并不派兵保护,听任清军采取驱逐行动,唯独对雅克萨对面岛上的土地坚执不退。
对于这个无名岛屿,双方在表述时都动了心思:清方直接说“黑龙江右岸地方”“雅克萨对岸”,避免说它是一个岛屿;俄方则坚称它与右岸之间有江汊隔开,甚至胡说这条江汊就是原来的主流,将之称作“夹心滩”。这是一种有意模糊主权的叫法,竟也出现在同治二年八月初所发谕旨中:“惟夹心滩一处,该酋布色依辄以和约内并未载明,强称为两国之地……”(《清穆宗实录》卷七十六)。
其中的“夹心滩”一名,应是沿用特普钦奏折中的说法,而特普钦则是转述布谢(即布色依)之言。十天后,特将军奏报与俄方交涉情况,再一次提到“夹心滩”,曰:
经副都统节次面见,该酋始则称他处之地,均听平毁,惟雅克萨对过夹心滩地方,系两国公中地址,已种禾苗,拨兵看守,不准平毁。又经该副都统执约辩论,始许饬散看守之人,并言俟秋后伊亲见该悉毕尔将军,转行该国驻京大臣,恳求将雅克萨对过地方,暂借垦种……
〔《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二十二,977—978页〕
请注意,以上仍是转述布谢的话,由“夹心滩”而“公中地址”,声称总督卡尔萨科夫亲许移民耕种,阿穆尔州和布市军政长官无权做出让步,还出示了一份卡督的手谕。
夹心滩,无疑是俄人想出来的一个诡巧之名,包藏祸心,为俄方的侵占提供了借口——既然被江水夹在河道中心,界约中并未明确属于哪方。先说“共管”,进而就是“俄管”,在沙俄殖民史上早有恶例:《尼布楚条约》留下的乌第待议地区,《瑷珲条约》对于乌苏里江以东地域,写明的都是“共管”,但很快就被沙俄独占。
关保拿出萨斐启和布谢写的字据,对方仍不松口,只答应将军队撤走。布谢不久后离开布市,所承诺的撤兵撤人在他处大体实行,“惟雅克萨对过夹心滩地方,查有俄人种地二百余晌,马、步兵等一百余名,各执枪刀,声言系两国公中地方,所换和约,并未指明”。特普钦如实奏报俄方的作为,称其在右岸私种之庄稼均听任踏平,“尚知说理”,接着述说其拒绝退出的该岛情况:
惟夹心滩一处,据委员探称,长约二十里,宽约十余里,滩西有小河一道,上下河口俱入黑龙江身大流,余在滩之左边。
(特普钦:《查办俄人越界于雅克萨对过夹心滩地方种田不肯退让折》)
这位将军在领土之争中持有坚定立场与足够的警惕性,可还是被老毛子带到了沟里——采用其“夹心滩”之说,当也因原来的说法不够简洁。精明如恭亲王奕䜣一开始也没留意,当年九月在对俄国驻华代办开列“界事清单”时,照录特普钦奏折中的说法:“今年七月间,俄人在黑龙江右岸夹心滩,私垦地亩二百余。”虽强调是右岸,也沿用了“夹心滩”之名。
五、奕䜣主持的交涉
其实布谢也承受着内外两方面的压力,心知错在己方,瑷珲官员盯着不放,而雅克萨的移民生活艰难,强烈要求越界垦种,甚至闹到总督那里。他尽量拖延避见,提出“夹心滩”“公中地”的托词,也包括暂借岛上土地耕种的请求,辗转委托沙俄驻华使节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协商。这场领土之争很快反映到两国高层,局地争端也上升为外交争端。
接特普钦咨文后,掌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奕䜣即行照会俄使巴留捷克。巴留捷克回复已发给东西伯利亚总督,如经查实,必会严办背约之人。不久巴公使因病回国,代办格凌喀反诬清军进入俄界抓人毁房。总理衙门对此事积极展开交涉,与俄国公使照会往来,反复辩论。请看奕䜣于同治二年八月的照会:
本王大臣查此项江滩,紧靠黑龙江右岸,实系中国专管地方。缘和约统以黑龙江左右分岸,自当以江身大流为断,该滩既靠右岸,自与俄国无干……
即该头目布色依亦明知系中国地方,是以前次派员与之理论,始则推脱上年字句为署任所给,伊不知情;继因理竭词穷,方允饬禁所属,下年不准越界耕种,并送给中国俄字一纸,以备将来为据。是该头目自认违约,已确有凭证,今忽为此论,显系故意狡赖,希图小利,并藉掩饰其背约之咎。似此越界私垦,藉词狡强,又复先行带兵拦阻,实出情理之外。至所称奉上司饬令耕种等语,是否奉贵国之命,抑系该上司自己主意?
〔《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二十五,1092页〕
层层说理,环环相扣,文字简洁有力,尤应注意的是以“右岸江滩”代替了“夹心滩”。俄使理屈词穷,只好念起拖字诀,声称要向东西伯利亚总署及阿穆尔州了解情况,然后就没了下文。
奕䜣认为“此事倘不力为争论,恐其端一开,该俄人得步进步,无所底止,实于边疆大有关系”。两个多月后,俄国新任驻华公使倭良戛里抵京,奕䜣再次强调争议岛屿为“右岸江滩”:“早已明知右岸为中国专管地方,不应越垦,故托言该管上司从中主使,以期掩饰其背约之咎……相应再行照会贵大臣,转行东悉毕尔总督严饬边界官,将所耕不应耕种之中国江滩,任凭中国平毁,不准再有越界私垦情事……”〔《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二十五,1095页〕在这份照会中,奕䜣措辞更为严正,也注意分寸的把握,只说当地俄员食言狡赖;对该岛的表述也更严谨,称其为“黑龙江右岸江滩”及“中国江滩”。
倭良戛里复照,答应将照会转发东西伯利亚总督,商请查办。新任总督卡尔萨科夫虽为穆拉维约夫一手提拔,但做事比前任要规范且温和许多。
一八六四年五月二十五日,倭良戛里照会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告知卡督已行文阿穆尔省,要求“严行禁止本国民人,嗣后不得越界于黑龙江右岸私行垦种地址”。此日为同治三年四月十九日,奕䜣立即复照,表示“本王大臣等同深嘉悦”,并提醒对方落实。撤出已在岛上耕种数年、开垦数千亩的移民,并非易事,但这次俄方没有食言,当年就撤离了该岛,没再发生越界耕种事件。
“弱国无公义,弱国无外交”,此言出诸北洋政府外交部长陆徵祥之口,颇能传递出早期中国外交官的悲凉无助。而仔细斟量,此语难免口号化,有失偏颇和空疏,甚至不无卸过推责之嫌。
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列强相继入侵,所逼签的条约无一平等,在在呈现出强梁霸凌之势;而与之相对应,战场上仍有舍生忘死的志士,谈判桌上也不乏据理力争的前贤,似乎从未有过什么“任人宰割”。古城岛的失而复得也证明:越是在危弱之际,越是需要展开积极外交,需要当事者的胆略与智慧,而公义往往就出现在坚持和苦撑之后。
古城岛今属漠河县兴安镇,岛上原有一个生产大队,就叫古城村,多为闯关东的山东人后裔。二〇一九年夏天,我与潘振平兄乘一条铁壳小船渡越江汊登岛,走上数十米缓坡,满眼是望不到尽头的大豆,田间有一条笔直的水泥路,走上二三里后,两旁可见废弃的木刻楞,稍远也可见村落遗迹。
年轻的村长介绍,一九五八年春季开江时,上游冲下的巨大冰块几乎扫平了岛上房屋,全村躲在稍高的岛脊上。而对岸的阿尔巴金诺村民发现后,很快告知苏军派直升机前来救援……一九八五年又出现过一次流冰灾难,古城村民被迫迁徙,但一直在岛上耕种。横穿过古城岛,便是黑龙江的主航道,远远望向对岸,依稀见一群俄罗斯妇女儿童在游泳野餐,江水淙淙溶溶,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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