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杨照 ,来源:看理想节目《认识现代社会的真相:韦伯60讲》,题图来自:《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八点的闹钟响起,边赖床边思索能否请半天假,然后起床,洗漱,吃早饭,挤地铁;距离公司还有五米但先掏出手机打卡,去楼下咖啡店拿杯咖啡,然后上楼,坐进工位,开始新一周的工作。这是很多都市人的日常。
前不久上映的科幻动作电影《失控玩家》就描述了极其相似的场景。片中,作为游戏NPC的男主角盖就过着被设置好的生活,穿一样的制服,喝一样的咖啡,去同样的银行被打劫,每天重来一遍。直到有一天,他意外获得了自我意识,才意识到原来生活可以有很多种过法。
这个故事对现代人无疑是有启示的。我们每天的生活,到底有多少是根据自我意愿决定的,又有多少是因为我们身处某个“组织”,而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大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在他的社会学思想中早早地指出了这个问题。他认为,只要有社会组织,那么它的背后就有一套价值系统将不同的人连结在一起。
在这个美丽的周一,让经典领读人、评论家杨照老师带着大家走进韦伯的视野,一起来思考下,究竟是谁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
1. 社会学的视野:个人行为与社会行动
从对韦伯生平的认识跟理解可以知道,在他早慧的学术追求的过程当中,很早就形成了一个非常重要且特殊的洞见,也是这个条件,使他可以建立起一个特殊的社会学,或者是历史社会学的传统,那就是重视价值系统——用韦伯的语言来说,那叫做“意义之网”。
人活在价值系统当中,我们也是透过价值系统和其他人形成社会组织。对韦伯来说,如果看到了一个社会的组织,我们就应该假定,也要努力地察知这背后有一个什么样的价值系统,把所有人联系在一起。
那倒过来,如果我们要了解人跟人是如何联系起来形成社会,进而有了社会行动,我们就不能忽略价值系统所扮演的角色。这里形成了社会学的一种视野——社会学很关键的一件事情就是提醒我们,要分辨个人行为和社会行动的差异。
大家可以思考一下,你的日常生活中,或是在某件特殊事件里,你能分辨哪些行为是个人性的,哪些是社会性的吗?那么,你又是用什么方式去分辨的呢?
韦伯的学说在英美世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翻译者以及转述者,那就是社会学家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用塔尔科特·帕森斯创造出来的术语,也许可以更进一步了解这中间的意义。
塔尔科特·帕森斯把他的这套理论,称为社会行动的结构。他甚至还进一步把英文里的“structure(结构)”刻意动词化,从而创造了一个新词,叫做“structuration”,也就是“形成结构”,或者是“动态形成过程中的结构”。
帕森斯这个观念就是要我们看到社会行动是结构性的,它并不是个别单一性的,或者分成各自不同的门类。它们会复杂地连结在一起,因而有了结构。
所以要了解社会行动,不能停留于对表面上的、个别单一的行动的记录,而是要把所有行动摆在一起,去查看这些行动如何连结在一起。
连结在一起就是一个结构,而这个结构不断在形成,甚至不断在变化。但不可能没有这样的一个结构,如果没有,人跟人之间就不可能形成一个社会,而产生社会活动。
我们在生活中要做很多选择,比如每天几点起床,为什么要在这个点起床,起床之后如何安排这天的活动,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如果去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脱离了日常轨道,那么要做的决定就更多了。
选择的背后通常都有一套价值观念在主导你,比如今天我要练瑜伽还是喝下午茶,我要打车还是坐公共交通。对于做什么事是正确的,怎么做对自己更好,我们都有一套准则,这就是“价值”。
我们难以摆脱价值对我们生活的影响,同时,“价值系统”意味着还有“系统性”的一面,也就是每个决定都不是独立的,都有后续影响。
我们做的很多决定,还会和别人的行动产生联结。比如你的起床时间不仅受上班时间影响,还可能受比你早出门的家人的影响。而家人之所以要早出门,是因为迟到要扣工资。
所以一环扣一环地,你家人的工作组织先影响到你的家人,再进一步通过家庭组织影响到你。这里产生了个别行动和社会行动之间的差异。
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一天中有多少选择是完全出于个人价值所做的?又有多少是因为我们处于某个社会组织,而导致我们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用这种方法我们可以理解帕森斯所说的“社会行动的结构”。
社会行动在结构中形成,而因为这个结构已经存在,作为社会的一员你必须参与这个结构,所有人的参与也构成了这个结构的“structuration(结构形成过程)”。它是动态,而非静态。
2. 为什么我们甘愿被“剥夺”自由?
过着社会生活,参与到社会结构中,在一定程度上等于你放弃了,或被剥夺了许多依照本人的价值观去选择的自由。
既然知道我们时时刻刻被价值系统“安排”着,为什么还会甘愿被“剥夺”自由呢?因为这样能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免除了选择的焦虑。
社会行动的结构往往帮我们找好了答案。就好比为什么很多人旅行时会选择旅行团,而不是自由行,因为旅行有太多决定要做,在一个陌生环境里,被安排好行程是最方便的。旅行团的旅行,就从个人行为变成了社会行为,我们不用思考行程,但被嵌入了一个组织里,任何人的决定都可能影响他人。
反观自由行,每一个决定都要由自己思考和承担后果。一个人想依照自己的价值去做决定,就要承担一定的心理压力。
而当你进入了现成的社会结构中,绝大部分的决定是由社会集体组织先大幅地减少了其中的选项,以至于你根本不需要反应,你甚至会以为这就是唯一的选项。
也因此,韦伯格外重视宗教的作用,因为宗教是最清晰的社会集体价值系统。宗教的意义相当程度上就是提供了成套的“意义之网”,让人就可以在其中安居,所谓安居就是减少选择的焦虑,不需要做这么多决定。
如果在这样的社会性宗教里,或者是广义的价值系统,人就会活得像一只织好了网后的蜘蛛,它在网的中央哪里也不用去,而且哪里也不想去,就在网的中间活着。有的人的网宽一点,有的人的网窄一点,有的人意识到了网的存在,有的人意识不到。
3. 蜜蜂专家之死
倪匡曾经写过一篇介于推理跟科幻之间的小说。这篇小说写一个研究蜜蜂的专家自杀了,本来所有的迹象都显现他是自杀,没有他杀嫌疑,可是经过了追查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奇特的他杀案件,只是凶器是一连串卡片,而且是对照的卡片。
一边的是专家自己做的卡片,那是调查蜜蜂行为所做出来的每一只蜜蜂,在它的一生中飞行的路线跟范围的图像。所以这是一些非常复杂,但看起来非常固定的蜜蜂行动记录。另一组卡片是凶手记录这位蜜蜂专家每一天的行动,所画出来的类似的路线图,两相对照。
“两相对照的卡片”为什么会变成凶器?因为它们点醒了蜜蜂专家,使他产生了忧郁症,以至于他不想继续活下去。
他发现,这么多年来努力研究蜜蜂的行为,在这个领域里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得到了名声,但意义何在?最后他的生活跟蜜蜂出于本能的生活,几乎是一样的。他在研究蜜蜂的过程中,变成了蜜蜂。
这种方式刺激了他。他突然回想到,三十年来自己根本就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活着,他跟他的研究对象蜜蜂没有任何差别,因而万念俱灰,觉得自己浪费了这三十年,最后终结了生命。
当然,这个故事里有夸张的部分,但是它显现了一些惊人的意义。
在社会生活中,个人的部分跟集体的部分,有时候会以奇特的比例组成。我们作为人,作为个人的部分,我们自己所做的决定,它的比例到底有多高?那么被这个社会所决定的,你只能依循着已有的安排去做固定的事情,这部分的比例又有多高呢?韦伯非常关心这件事,因为这就是社会最重要的特质之一。
不过从这里又延续出两个大的问题,仍然用刚刚的“意义之网”跟蜘蛛的象征来作比拟,那就是我们已经在这张网中变成了“蜘蛛”,可这个网是如何被组织起来的呢?因为我们毕竟不是真的在织网的蜘蛛,而这张社会的意义之网,这套价值系统,似乎从我们活着开始就已经存在了。
为了追溯这张“意义之网”的形成,韦伯开始认真地探究宗教的发展,由此形成了他的历史社会学,这也解释了为何他的社会学中有浓厚的历史成分。
第二个大问题是,“意义之网”如何在个人以及集体中运作,尤其是当我们原本是在非自觉的情况下活在这张“意义之网”中。那么,当我们了解了韦伯,了解了社会学,自己的生活会因此发生改变吗?
这些重要的问题由韦伯提出并提供了初步的答案,但这个初步答案也是启发我们更进一步去探讨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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