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清醒贪心记(ID:qtnotes),作者:Autumn QT,头图来自:《半泽直树》剧照


前段时间重读《红楼梦》,顺手写下两则关于人性的感慨。


一则关于熙凤,一个最爱说谎的人,如何玩弄事实于股掌之上。你不甘心与她一样,却也不得不与之安然共处。


一个关于黛玉,一个最不掩饰的人,如何也生出玲珑取悦的身段。你不舍得黛玉折腰,却也庆幸她多少提升了生存技能。


宁荣二府是错综复杂的名利场,其中有许多可供打工人玩味。


一、熙凤的谎言


王熙凤说谎,基本是张嘴就来。贾蓉奉父命,要借“玻璃屏风”。


凤姐儿回复,“你来迟了。昨儿已经给了人了。”


此言一是奇货可居,二是打情骂俏,是凤姐追求的一点儿乐趣。


馒头庵老尼请她做说客,她索贿三千两。


“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们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儿,我一个钱也不要。就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的出来”。


这是她圆个面子炫个富。


这些谎言,她不怕别人戳穿,别人也不会戳穿。别人的目的已经达成,满足一下她的虚荣又何妨。用现在的话来说,对方“提供情绪价值”,换取凤姐的资源,这些交易才能成立。


她出身高贵,才貌出众,贾母宠爱,掌握事权。在不对等的合作关系中,她趾高气昂一点,最多说她是修养不够。


而《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一回中的谎言,尤其令人叹为观止。——凤姐发现丈夫偷情,气得又打又骂,但是众人赶来以后,她要维持淑女形象。


她“不似先前那般泼了,撂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哭诉如下:


“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


“我才家去换衣裳,不妨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的我不敢进去。


“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厉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


“我原生了气,又不敢和他吵,打了平儿两下子,问他为什么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


她在窗外偷听时,其实已经知道丈夫在内偷情,并且已经打过两个在外望风的丫鬟了。


这段谎言,一是隐瞒,淡化自己已经动手责打丫鬟的事实,否则连打好几个人,显得太泼辣。


二是铺垫,“唬得我不敢进去”,刻画一个恪守礼节、规避生客、尊重丈夫的人设,和后句“不敢跟他吵”呼应。


三是解释,让她责打平儿显得更为合情合理。


因为“不敢进去”,她在窗外、平儿在她身边、讨论毒计的人在窗内。听到如此歹毒之言,生气是可以理解的;气头之上,打不着里面,顺手打了几下无辜的、顺从的、口碑人缘极佳的平儿,似乎就不那么不可原谅。


四是夸张,偷情自然可憎可厌,然而原话是,“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被王熙凤加工成“拿毒药给我吃了”。


不再是一念,而是一计,更显对方歹毒、情势危急,熙凤的打骂生气更加情有可原。


这段话还不仅仅是“自辩”,已经进入反攻,为将来治罪鲍二媳妇埋下了伏笔(虽然文中鲍二媳妇是自杀的)


王熙凤说完时,情绪激动、头脑发热的贾琏刚好拿着剑赶来,做实了“他臊了,就要杀我”。


这段扭曲事实的汇报,王熙凤会否担心拆穿?鲍氏地位卑下,原罪在先,没有资格对质。平儿委曲求全,善良懂事,没有可能辩白。


贾琏没有机会听到,听到也没有头脑辩白,否则他就不会拿着剑赶到贾母面前来。


短短一段,可以看出,瞬息之间,凤姐对人情人性的判断是如此精准,对说谎分寸的拿捏是如此极致。


在职场向前走的路上,总会遇到这样的情势。当“凤姐”权变机敏,先声夺人,旁观者不敢、不愿、不能、不屑发言之时,心里还是会生出几分气愤与惘然吧。


凤姐是坏吗?在这段谎言中,凤姐坏得淋淋尽致。然而,凤姐亦不自由。连目睹丈夫偷情时、受到情妇侮辱时,彻底撒泼生气的自由也没有。


面对她,也许较为理想的状态是,能看懂,能谅解,却也能坚守一点自己的少年心吧。


二、黛玉的口碑


黛玉在贾府下人中的口碑不好。开篇三个名场面,奠定了她的形象。


一是周瑞家的送宫花,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


周瑞家的是谁,太太的陪房,尤氏和宝钗都叫一声“周姐姐”;熙凤要开除她儿子,老管家太太还劝她给太太留点面子。


唯有黛玉年轻气盛,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


二是在薛姨妈家,宝玉听宝钗劝,不喝冷酒,黛玉指桑骂槐地对自己的小丫鬟说,“也亏了你,倒听他(紫鹃)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


雪雁年幼位低,又是黛玉从姑苏带来的贴身小丫鬟,也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儿。对她如此,几乎不近人情了。


紧接着,宝玉的乳母阻止宝玉饮酒,黛玉回护道,“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了一口,想来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吃,也未可知”。


当着薛姨妈此话一出,乳母无法辩驳。


其实黛玉在长辈面前非常守礼,懂得约束自己。初进贾府,王夫人让她坐,她揣度是贾政的座位,不肯上坐。真是一句不肯多言,一步不敢行错。


她发小性子时,主要是因为吃醋,其次是针对仆人,尤其是仆人中的“俗人”。(这是我不喜欢她的地方。)


刘姥姥在《红楼梦》中是一个极其生动丰满的角色。她连绵不断的赞叹、自嘲、插科打诨,金句频出,以村野老妪的智慧经验,给贾府上下提供了十足的情绪价值。


而贾府上下,从贾母到熙凤,从鸳鸯到宝玉,都体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怜贫惜老”,唯有黛玉(和妙玉),带着彻底的不屑。“她是哪门子姥姥,直叫她‘母蝗虫’就完了”,固然幽默,却显刻薄。


这样的黛玉,必然有个尖酸刻薄的名声。


职场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谓口碑。这样的口碑,就导致遇到坏事儿,大家会往她头上推。


最有名的一段,是《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小丫鬟小红和坠儿正在滴翠亭里讨论贾芸。青年男女私相授受,在大观园里是极大的禁忌。小红推开窗户,已经听了很久的宝钗喊了一句,“你们把林姑娘藏哪儿去了”,假装自己刚来,且看到黛玉蹲在这里。


小红立刻就信了。一是宝钗演技逼真,二是因为宝钗的口碑是端庄,黛玉更像是那个暗搓搓听着、嘴角带着一抹冷笑的人。“不是你做的,也是你做的”。


再一回中,邢夫人找熙凤商量,想要鸳鸯给老爷做妾。人前不好开口,熙凤找借口让平儿出去逛逛。


平儿被问起时,丰儿忙说,“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儿……林姑娘说,告诉奶奶,我烦她有事儿呢。”


凤姐补刀,“天天烦他!有什么事情!”


上至熙凤宝钗,下至婆子丰儿,都选择把事儿推在黛玉头上,只因黛玉一介孤女,不管家事,社交圈小,性格高峻,没有人会去告诉她、维护她。


黛玉长大以后,其实变得懂事起来。


宝钗劝她喝燕窝粥的时候,她也知道,“这会儿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那些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


蘅芜苑里的婆子送燕窝来,说到一会儿要去值夜班,顺便聚饮赌博,她居然会客气地说几句,“难为你们。误了你们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们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语气。


发财、赌博、吃酒、赏钱,这是多么俗的事儿、多么俗的人、多么俗的聊天。黛玉场面话也会说了,场面事儿也会做了。每次读到这里,我都有些悲欣交集。


到了《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时,黛玉为了抖机灵,把彩云盗窃的事儿在玩笑间说了出来。“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打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


或许是宝钗的熏陶,或许是自我的成长,黛玉已经不复是那个当众无故怼周瑞家的小姑娘了。


但若黛玉身在职场,这样的成长已经晚了。口碑或者印象(perception)一旦形成,需要几倍的努力去打破。


没有少女是不爱黛玉的吧,年少时都喜欢“至情至性”之人。但是在职场上如此待人接物,姿态傲慢,最后生活总是会教你重新做人。


三、尾声


《红楼梦》非常适合充当职场百科全书,因为曹雪芹人情练达,而且不惜笔墨地塑造了大量、丰富的群像,心理、语言、画面都非常细腻逼真。


今天的两个故事,多少有些幽微阴暗。你看到王熙凤在欲望中如何失去自己,亦看到少年清高的林黛玉,归来无法再是少年。


这不是我写作的初衷。人性的底色固然复杂,个人的选择却依然可以纯真。懵懂而依然少年,是被动的结局;懂得之后,依然少年,是人生的选择。


说不说谎,哄不哄人,我们自己定义了自己是谁,自己相信什么。


是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清醒贪心记(ID:qtnotes),作者:Autumn QT(现居北京,八岁女孩的妈妈,咨询顾问。天秤座AB型血的纠结星人,主写职场与情场的选择题。《是谁出的题这么难,到处都是正确答案》已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