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李梓新,头图来源:三明治
一
长乐路的最西端大概是上海红绿灯系统最令人费解的路口之一。镇宁路、华山路和长乐路在这里交汇,几个红灯设置得让人不知道看哪个是好。
事实上,这一段长乐路是不太有生机的。它是华山医院的背后腹地。一直到了乌鲁木齐中路路口,事情才有点变化。在1035号楼上,十年前我在那里参观过李大维的创客新车间,我还记得小鱼在鱼菜共生的微系统欢快地游荡。但创客似乎是一个过早凋谢的概念,后来,公告公司W+K在那里办公,这家不安分的广告公司自己办过出版物,但似乎也慢慢转到了线上新媒体。
长乐路乌鲁木齐中路路口经常交通拥堵,一方面,从华山医院拥挤得过来的车辆在这个红灯口往往还得不到释放,另一方面,也有很多车从这里左拐,想去往网红地安福路等小马路。但热烈的流量在这里造就了不错的生意。如果有人以为FINE是这里相距几百米就开一家店这一做法的鼻祖,那就错了。一个小小的美甲店“花指间”早就采用这样的操作模式。他们几家店距离极近,长乐路上和乌鲁木齐中路上就各有一家,技师相互之间流动极为方便。
大陆徽香阁的菜尽管做得很咸,放不少味精,但是一直屹立不倒。而他旁边曾经的越南菜就没那么好运,尽管真的有好几位越南姑娘在做服务员,最终还是倒闭了。它旁边的春雷茶叶店也是驻地好手,名字经常让我想起失去联系的某位南周记者朋友。
在奥美还在世纪商贸这栋楼里的时候,这里有一些在当时上海来说比较光鲜的白领,每天中午在附近觅食,所以大概越南菜,还有隔壁安福路上的云南菜和意大利餐厅都能生存得不错。现在这几家估计只剩云南菜还在支撑了。奥美和WPP们也搬到了遥远的上海火车站旁边去了。
经济下行,白领们也不见得一直下馆子。世纪商贸门口的广场下,有一个往下走两层楼梯可以到达的食堂。虽然处于地下,低矮潮湿,但是菜价便宜。涨价后,变成了两档价格,21块钱一荤两素,24块钱两荤一素。很多每天早上衣着光鲜从四面八方涌入这栋最早由李嘉诚打造的大楼的白领,中午也挤在这里排队,里面不乏外邦人士。高峰期一个桌位都难觅。
当时处在五原路弄堂里工作室的三明治编辑部,我有一个惯例是带新同事去这里吃饭。一个用意是告诉他们在555街区,20块左右也可以解决午饭,不用太多顾虑,另一个用意是,我们和高大上的世纪商贸白领,生活其实也没差。可惜吃过一两次,同事们往往就抛弃这个食堂,去往更神秘的五原路“爱诗美食”。
食堂的斜对面,继续是长乐路,888号皇家公寓里,栋梁(Labelhood前身)开过一段时间的买手店。继续往常熟路方向走一点,在810号的楼上,九年前CK在这里开了一个叫“二楼三明治”的绿色小店,有很好的音乐。当时在外滩画报工作的我,经常把这里当作和我通过做“中国三明治”项目认识的朋友碰面的地方。
也是在那里,史明智(Rob Schmitz)采访了我。在一个三明治店谈“三明治一代”,是非常应景的事。后来他把CK和我写进了《长乐路》那本书里,可惜蹩脚的翻译给我加了不少戏。出版社和我道歉,说再版的时候可以修改,可惜他们后来也没有迎来再版的机会。
我和CK也失去了联系,虽然微信还在。有机会我们会再写他的故事。他的三明治店没有再开,还在继续卖手风琴,以及做手风琴演出。最早愿意到上海发展的广东人,都各有心事,会相互交流一下。九年过去了,广东人在上海再碰到彼此,不一定会再惺惺相惜。
二
常熟路长乐路路口,曾经是这条路最有现代气息的一个十字路口。鼎盛时期的《外滩画报》不会放弃在这里打上每一期新封面的广告机会。位于路口东南侧的那块大型广告牌就几乎代表了它的存在。可惜,2016年之后,一切就沉寂了。
我的朋友,曾经在安福路开过“The Orangeblowfish”涂鸦工作室的Siu,在那个路口的路牌贴下自己标志性的“兔子洞”贴纸,不知现在还在不在。有一年他和法国艺术家合作,在拆迁的废墟下画下那些兔子洞,让人希望可以随着隧道遁形到未来。
跨过常熟路,长乐路继续往东,一改前面那一段有点嘈杂的气息。周信芳旧居等神秘的大宅子一下子把门面的距离拉大,街道安静了下来。和周信芳旧居比邻的南华新村,也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在我家曾经服务过三年的阿姨就长期住在这里,房租却极为便宜。在上海市中心腹地能够拥有一个小小的栖身之地,是这些为城市提供服务的外来务工人员很难得的待遇。我去过她居住的地方,虽然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房间也拥挤局促,但在这样的路段,还拥有旧时的巷弄气氛,已经很难得了。
前段时间,一位做包租二房东的安徽人,年纪还小我两岁,和我说他也住在南华新村里,还是自己买的房子。他额头光光,有一点聪明的迹象,上海话说得很溜。他说自己最早是从50万起家的,不断换房子,现在手头也经营着十几套房子。
月球咖啡在安福路之前,最早也是在南华新村对面的一个小门面。但那一片门面好像很难长期坚持。情况到了长乐路和富民路交界的地方又有了好转,富民路这条一直充满外国人晚间喝酒和游荡气息的马路,把长乐路也带得飘了起来。悟锦世纪大厦门前的路口,几乎夜夜笙歌。烧烤黑暗料理也适时地支在路边。交通也毋庸置疑地拥堵起来。
最早人们所说的“巨富长”概念,就由这一段撑起来。现在服装店少了不少,只有标杆的Labelhood还在撑起门面。咖啡店和小酒吧多了很多。人们不靠衣服麻醉自己,靠咖啡因和酒精深度麻醉。
这就是长乐路的更新速度
再往东,长乐路进入了两家医院的地带,但是624&公路商店突然带火了一个本土的夜间喝酒文化。随着公路商店不断在附近贴牌,这个第一家“公路商店”酒廊的运营方和贴牌方的关系也变得暧昧起来。它正对面是一家月子服务全概念体验店,每个晚上一些未来的人类都在经受喝醉酒的成年人默默的熏陶。
在襄阳北路路口,襄乐包子坚持了多年,我很高兴能在这里看到开着宝马的人冒着被贴牌的风险,停车在旁边买包子当早餐。这使长乐路保存了最早的上海生活气息。记得有一次电瓶车爆胎,我也是推到这里才能修理的。
美国姑娘Camden七年前在这附近开出自己第一家Brunch餐厅“Egg”的时候,恐怕不知道七年后她的事业会扩大到七家不同品牌的门店。Egg的门脸不大,杂处在一批中国传统小吃和颓废的夜酒吧之间。你很难想象一个在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读艺术,后来从事广告行业的美国姑娘,会在这里起步创业。当我问起她如何处理城管、工商等这些连中国人都未必能打好交道的部门时,她说,有一个一直在我们店来来去去坐着的邻居,他是上海人,很低调,却一直在帮我们的忙。
字体设计师厉致谦就在这里出生长大,他母亲更在这里居住了72年,从1949年至今。窗口就对着后来新建起来的襄阳大厦。厉致谦在长乐路上常去的一家理发店已经搬走了,很多踪迹都消失了。最近,他开始用图片记录旁边第一妇婴保健院的一些场景。(点击阅读厉致谦和母亲故事《母与子的长乐路,72年来的记忆和对话》)
在法国留过学的厉致谦恐怕不能在这条路上找到除了咖啡和酒之外的国际化精神食粮,从他家出发继续往东的下一个路口,Garden Books几乎是上海唯一一家英文书店,在苦苦支撑着。我看到里面大多数是旅游和养生书籍。但是有朋友前两天在这里淘到几本英文版的《长乐路》。我不知道它还能生存多久,也为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却没有几家英文书店而感到汗颜。
三
长乐路越过陕西南路之后,就呈现完全不同的面貌。路面开阔了两倍不止。在锦江和新锦江两座有外事传统的宾馆加持下,这里完全就像一条新的马路。除了有像“滴水洞”这样面向外国人的湘菜餐厅之外,小商业显得少了很多。当然,陕西南路长乐路路口的整修工程进行了无数年,一直未能完工,也好像拦腰掐断了长乐路从西边传来的气脉。
1972年,尼克松和周恩来在锦江饭店签署了中美关系正常化的公报,明年就是50周年了。有趣的是,长乐这个路名来自福建的一个县,那里的人们常常因为偷渡的名声而使获得美签的过程变得有点不可预测。
走完长长的锦江宾馆地盘,瑞金路就到了。我的同事Mia和她的朋友刚刚在这里开了一家咖啡店,装修很棒,卖着西北风味的咖啡,还设置了《鱿鱼游戏》里面的椪糖游戏给大人和小孩玩。
Mia是设计师,心灵手巧,她的老公阿竣曾经是电台音乐主持,现在成为独立的音乐节目制作人,有一档播客《卧房撸歌》很受欢迎。夫妻俩都有一种松弛的状态,和这里面临拆迁的疏散感倒也相得益彰。
他们都是上海土著,谈起上海现在城区的巨大变化,也陌生得快让他们不认识了。
店刚开没多久,这里要被拆迁的消息就一直困扰着他们。风声一开始来势汹汹,但很快又被传闻推到了明年。旁边的征收办公室牌子还在,里面没有人上班。对于一年一签的店面来讲,到了明年他们很难拿到足够的赔偿金。
但一直没有盖起来
这一片的店铺已经存在很多年了,但只要整个地块显得不那么现代、活力、具有网红潜质,总有力量会想把它们回收,打造成更具商业气息的物业重新回到街道上,就如同离这里不远的巨鹿158。
从瑞金路这里往东的长乐路,甚至一直穿过了南北高架,它的终点在和淡水路交界处,有一个落寞的公车站。在南北高架的前面,它显得荒疏,安静,和西边的长乐路完全两种风格。从行政区划上,它也从徐汇来到了黄浦区。路边接连都是几家关门的店铺。
这一段本来是长乐路潮流的兴起之地,陈冠希主理的ACU鞋店在上海社会科学院附近的门店曾经是众多粉丝的朝拜圣地,后来是李晨主理的NPC。而现在,附近只有一个卖飞跃鞋的店门口写着“穿飞跃鞋,走长乐路”。
在1940年代,成都北路长乐路一带是人口稠密,商铺林立的所在。《长乐路》里面写到的锦乐花店还在,但同在一段小街上的鲸字号书店搬到新天地之后,年轻人就更少来这里了。
租房、相亲业务的居民服务站
四
长乐路确实有一些尴尬。同一条马路的两侧,它成为了静安和徐汇的界线,往东则融入了黄浦区新的大开发之中。在过去的十年中,它稍微有些迷失,“巨富长”的风头被安福路、武康路(同属于徐汇区湖南街道)抢过去了,即使是永嘉路、永康路(同属于徐汇区天平街道)也势头迅猛。如果一条马路不完全属于一个街道,它的发展会有一些分路段的不平均。一条过长的马路(3.2公里)有时不如一条完全用脚能走完的马路(像800米长的安福路),在“15分钟生活圈”的时代那么受欢迎。
长乐路的兴起,是几个时代以来的大众传播产物。在2010年前后,一个主流时尚媒体的版面编辑所拥有的权力,可以定义一个街区,他们发现并定义了“巨富长”,并通过他们所熟悉的与明星打交道的能力,报道明星在这里开出的店铺,共同构建了让读者和粉丝膜拜和消费的印象。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去挑战一个报纸或者杂志编辑。
在大众媒体走向式微的2015年以后,史明智的《长乐路》(2016年出版英文版,2018年出版中文版)意外地获得了短暂的解释权。他用一个久居外国人的外部加本土的混杂视角,让原本对这条道路一无所知的一批新的年轻人第一次记住这条马路。那个时候,网红化的武康路等555区域还没有全面兴起,上海外部人士对上海前法租界区域的小马路的认知没有达到一种刚需。但在“何伟三部曲”的基础上,他们愿意获得看中国的另外视角。然后,这种视角也很快关上了。
尽管如此,长乐路也已经比起其他上海小马路在文学上被赋予了更多定义。我们悲哀地发现整个555区域几乎没有文学,我们说的是以这些小马路为背景发生的无论虚构还是非虚构的文学。或许最早卫慧棉棉的文学可以勉强算上,本土的新涌现的写作者,还是没有足够的功力把这里作为创作背景。
555网红化之后的阶段,是一种年轻人群体性的无意识狂欢。大众媒体已经瓦解,外部视角也拿掉了。本土年轻人蓬勃的荷尔蒙,在公路商店门口密密麻麻的贴纸上显露无遗。在年轻人消费领域,扮演权威是没有必要的,也是危险的。年轻人更愿意拥抱一个可以亲近的icon或者idol,只要这个符号能够触发他们心底的某些东西。
他们也可以随时抛弃过去,拥抱新的符号。他们更加渴望表达,也希望拥有自己的声音,但是人人有了这种意愿之后,通道过于拥挤,反而成了一种失序的集体麻醉,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所指。
长乐路也因之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它需要接受网红造神的喧嚣和离去后的落寞。人们变得数字化,相信数字堆砌出来的偶像和宇宙。事实上,不同的人在不同时间段来到长乐路,也会对它带着不同的印象。在2010年之前,一个文化青年会觉得这是一个舒服的上海本土街区,作协、出版社和书店就在附近。一个在淮海路摩天大楼里上班的白领,会把它当做消费成本没有那么高的后花园。而现在,如果奔着网红化打卡而来的年轻人,他们对长乐路自然有不同的期待和观感。
在今天,上海555区域的小马路忽然成为了某种生活风向标,任何一个从事和年轻人生活消费相关行业的人,或者单纯想感受一下中国最国际化城市生活方式的人,都会选择到555街头买一杯咖啡,或者坐在某个brunch门店或者酒吧窗台,看看身边走动的风景,感受涌动的气息。
在安福路开了15年小店的日本女生石川利枝说:“周末人非常多,害怕的。以前很像东京代官山一样文化的味道有,现在变成了东京原宿的年轻人的感觉……”
长乐路的西端,会不断原宿化,而它的东端,则不知将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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