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自己的“前半生”,林雅喜欢用“按部就班”来形容。从未出过国的她,一路升学求职、结婚生子,顺利踩准了人生中的每一个节奏,包括随之而来的一个决定:带着小学三年级的女儿,举家搬到丹麦,和丈夫团圆。

做出这个“冒险”的决定并不容易,但是作为一位“地道”的中国妈妈,不管内心是如何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林雅都丝毫不敢放松对孩子的要求。

即便是在前往哥本哈根的飞机上,她也抱着聊胜于无的想法,塞给女儿带了一本茅盾的《北欧神话》,说不准这本书在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呢?

毕竟在这个全球幸福指数最高国家之一的丹麦,诞生了安徒生童话和乐高积木、13位诺贝尔奖得主、还有拿着“大女主”剧本的现任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她精通绘画、刺绣、考古和翻译和场景设计,将自己演绎成了传奇。



带着对丹麦无限创造力和通才教育的美好憧憬,林雅开启了丹麦全职妈妈的“幸福”生活。不过身为骨子里都刻着力争上游的“中国式”妈妈,尽管做了足够多的心理准备,林雅还是被丹麦终日玩耍的“放羊式”教育,撞疼了。

“躺平”可以,但不能躺得这样平。林雅想不到,习惯了“内卷”的自己,在“不内卷”的丹麦,也得不到纯粹的快乐。在“有教育”和“无教育”的碰撞中,林雅终于明白,没有完美的教育,只有不断成长的自己。



三个月前,在孩子正式入读公立小学后,林雅敏锐感到,家务活又加量了。

以往洗衣服只用直接扔进洗衣机,可现在林雅不得不新增一道手洗工序。实在是因为女儿的裤子太脏了,几乎每次回家都灌满了泥浆。这让林雅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孩子的性别。

来到丹麦后,国内的“精致”女儿似乎变粗糙了,她很快就成了各类冲锋衣的爱好者。原因也不难理解,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老师就会组织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或是到森林远足,或是到湖边野餐,只要风景够美,距离从来不是问题。

满是泥点的裤子

在丹麦,12岁以下的孩子都不用公交车票。为了到达目的地,丹麦老师可能会带着全班20个学生包车前往,也经常会走路到公交车站,然后转乘地铁,再乘公交车,最后步行到达目的地。这样一走,少则数公里,多则数十公里。

每次这个时候,女儿都会开心地穿上冲锋衣,头也不回地加入到这场远足的队伍,乘兴而去。玩到精疲力竭后,她还要提起最后的精神,才能努力跟上这支回程的急行队伍。

早在女儿第一次远足前,林雅就被告知了目的地。她习惯地等待着出发前一天老师的通知,比如购买保险、统一着装和采购大量零食。然而直到女儿远足归来,她才意识到,这次活动早已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没有老师殷切叮嘱、再三提示安全,也没有微信刷屏和远足照片,只有在放学接娃聊天后,她才知道女儿这一天是如何开心和满足。

像这样的远足,远不止一次。常态化的远足,成了丹麦校园生活的重要内容。在这里,列在清单上的诸多出行计划,从来不会因为恶劣天气而有丝毫改变。哪怕下雨刮风,学生们都会在老师组织下,“义无反顾”地冲向户外。



在丹麦,只有“不合适的衣服”,而永远没有“不合适的天气”。相对于国内每次春秋游都会事先动员、看天气买保险,丹麦孩子们的远足显得更加频繁和平易近人。

随着女儿一次次的平安归来,林雅也一改先前的小心谨慎,随起了大流。时间久了,林雅发现,在这些远足队伍中,甚至还有不少幼儿园的孩子。没有家长陪同,小朋友们全副武装,在两三位老师的带领下,摇摇晃晃地跑进风雨之中。

这里从来没有怕担责而退缩的学校,也没有因担心意外而心忧的家长。这里的老师和学生们,似乎从来不用知道,什么是谨小慎微,什么是小心安全。

林雅家附近,有一条湖泊。冬天的时候,不少丹麦人成群结队,像赶集一样,来到这个结冰的湖面玩耍。

去年冬天结冰的湖面

湖边还竖着一个木牌。林雅直觉这应该是个“小心安全”的警示。毕竟丹麦下雪次数不多,冬天的平均温度徘徊在0℃,冰层看起来并不坚实。然而事实证明,她完全多想了。

木牌上确实是安全提醒,不过上面写着“可以上冰”。在当地人眼中,这更像是一种鼓励宣言。

于是偕老扶幼的丹麦人们争先上场,林雅甚至还看见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躺在推车里的孩子,也不甘示弱在冰雪湖面穿行。这和林雅潜意识里的想法,实在是相差深远。

丹麦的新闻里,经常报道人们跌落冰河的意外,但在新闻最后,不是一本正经地告诫“滑冰需谨慎”,而是温馨提示,“请在有木牌的冰面玩耍”。

湖边的木牌

这可能就是丹麦人挂在嘴边的“hygge”,这个入选《牛津词典》2016年的年度词汇,在中文中很难有词语相对应。这个词语类似于一种感叹的发音,让它成为一种以人为本,注重内心感受的象征符号,而被丹麦人津津乐道。

面对潜在危险,祖上是维京人的丹麦人,更偏向于体验先行,品味内心的快乐,而中国妈妈们可能更习惯小心谨慎,很少敢于放开手脚、全身心地投入。

安全问题是一切教育发生的前提。对待安全的不同看法,决定了教育的不同方式和手段。这次的冬天见闻,让林雅深切感受到农耕和海洋文明,在教育观上有着先天不同:前者未雨绸缪、居安思危;后者及时享乐,喜爱冒险。

不同理念下,就有了丹麦师生们一次次毫无顾忌的远足,而不是中国妈妈们预案详尽、次数稀少的出游。

看着女儿变黑的皮肤和更加明亮的笑容,林雅发现,丹麦儿童“野蛮生长”的背后,可能得到的是更加自由的成长空间。



丹麦森林占据国土面积12.7%,在这片广阔的森林课堂上,老师们几乎无所不教:比如向学生详细讲授如何生篝火,如何攀爬树木,如何用锋利的刀具切碎食物……

林雅女儿的学校,会把冬季前一周两节连上的体育课,统统安排在森林里。两位50多岁的教师,开车带上十多个学生,大家或是在森林里越野跑,或是在森林里捡树叶、踩水坑,爬上爬下,当遇到感兴趣的花花草草,孩子随时都能向老师提问。



自诩为从小在森林里长大的丹麦人,把接触大自然,参加尽可能多的户外活动,当作了一种积极的审美体验。他们认为一切有关生命的体验和生活基本技能,都能在森林里边玩边学会。

1854年,教育专家苏伦森,就在丹麦成立了一所“游戏和预备学校”。他公开呼吁,幼儿应该尽情地在清新空气里生活、游戏和运动。大自然教育提倡者哈蒙曼认为,没有任何一个学习环境能像户外教室那么宽广、那么变化、那么吸引人。在和大自然的直接接触中,孩子的观察力自然而然变得敏锐,学习和探索动机也能源源不断地自我生成。

这些来自森林的感受和体验如此鲜活,以至于不时还会挑战下林雅这颗“中国妈妈”的心脏。



今年8月,林雅收到了学校下发的通知,提醒家长注意观察孩子是否有蛔虫。她吓了一跳,难道是学校的卫生状况出了问题?

林雅赶紧请教了丹麦家长,这才知道原来一些丹麦孩子,兴奋起来会随意吃草和吃土,从而感染蛔虫!她也留心问了下女儿,没想到女儿更是亲眼见过,班上同学玩到开心时,手舞足蹈地吃起草来。

林雅有些不敢想象,国内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会兴奋起来就吃草吗?恐怕刚有苗头就会被老师们阻止了,家长更会担心孩子身心健康是否出了问题。家校两方可能都想不到,吃草行为本身,是孩子感受到的纯粹快乐。

在身体力行感受到丹麦人对森林的热爱后,林雅发现,丹麦家长和学校,已达成了一种教育共识:孩子只有通过在森林里玩耍、运动和生存体验,才能找到自己的能力边界。



正如丹麦人奉行的理念:“孩子不会为了学习而玩耍,然而学习却会在玩耍中自然发生”,他们坚信,生活课堂让孩子享受童年,这比强迫他们学习课本知识更重要。



在这样的信条下,丹麦小学低年级学生的学业负担,几乎少得可怜。

林雅曾试图让女儿就读丹麦的私立学校,但因为私立学校招生人数少,教学质量和公办学校相比差距不大,就选择了家附近一所距离哥本哈根不远的公立学校。

尽管来之前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林雅还是被女儿那张“寒酸”课表晃了神。学校每天下午两点放学,学习科目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林雅女儿的课表

成为中国小学学业的分水岭的三年级,在丹麦显得不再重要。因为丹麦的学校并没有小学和初中,只有1年级至9年级,其中1-6年级大多是没有考试,也没有成绩单。

寄希望于教学难度的林雅,在看到女儿带回来的作业时,彻底失望了:几乎所有的功课都是绘画。丹麦三年级的数学作业中,教对称的概念,就是让学生画城堡;教到求面积,就是在物品上,画出若干个1cm见方的面积,从中推导出具体的数据。

教的少,学得浅,丹麦学生的数学能力,自然得不到提高。TIMSS(2019)报告显示,丹麦小学四年级学生的数学水平正逐年下滑,已经快接近2007年的水准。

虽说林雅不想增加孩子的学业压力,但眼见三年级还在学习乘法表以内的乘法后,等不及的林雅只好拿起国内数学教材,在家给孩子补上数学课。

摘自TIMSS2019报告

看来,就算在童话王国,操心的老母亲还是逃不过“鸡娃”的命运。不过,在鸡娃“鸡”得精疲力竭时,林雅还是会自我安慰,至少女儿的眼睛不会轻易近视了。

丹麦的学校,提倡每天至少一个小时的户外时间。但凡课间休息、吃过午饭,教师都会把孩子赶出教室疯玩。

学校早早放学后,丹麦的学生们,就会前往Kommune(类似于街道办)组织的各类兴趣学校上课,自然也少了 “用眼过度”的烦忧。

在各种舞蹈、音乐、足球、马术等兴趣学校中,足球课最为热门,到了报名的时候,丹麦家长不再“佛系”,争先秒杀有限的名额,唯恐稍一犹豫,就报课失败。

林雅有幸在暑期抢到一期,任教老师大多来自于DBU下属的青训中心, 5天的课程一共才收费1200元,费用还涵盖了午餐和点心。物美价廉的兴趣班,给母女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时,这些课程还会根据家长的需求做出调整。在丹麦,近四分之一的成年人和三分之二的小学生,都是体育俱乐部的成员,积极参加各项体育活动。



除了丰富多样的体育课,在2点钟放学的“托管”班里,还有烹饪、编织、钓鱼、木工等各类生活技能的习得课堂。兴趣班老师,也不是专职人员,而大多是资深爱好者兼任。保证师资之余,不高的学费也吸引了更多的学生。

多年“深造”下来,丹麦人几乎人人都有一技之长,绝大多数都会织毛衣、做木工,用爱好填充自己的日常生活。来到丹麦后,从不会做手工的女儿,爱上了织毛衣,熟练程度甚至还一度超过了林雅。

中国小学低年级的孩子,重点在“教育”,培养良好的学习习惯,但是丹麦的低年级学生,更重要的莫过于“玩耍”。丹麦课堂“无为”的理念,让林雅急得直跳脚,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丹麦人的教育理念,距离过去的生活更近一些,而像自己这样的中国妈妈,却已经离开太久了。



丹麦的初等教育,玩在森林,玩在课堂,听起来很美好,但习惯“内卷”的林雅,内心不免也会焦灼。

最近这种不安到达了顶峰,因为女儿班上的英语老师迟迟没能到位,而他们所在的小学早在8月16号就开学了。在家校的一次交流上,学校坦言,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招不到老师。林雅尚不清楚这是个别问题,还是普遍现象。

不过在丹麦,学校老师都是全科教师,不仅教授数学、语文,还教体育和画画,对教师的要求相对较高。目前不光林雅女儿的班级,还有其他几个班都有师资的缺口。但“心大”的丹麦家长们,似乎又并不在意学校的师资紧张。



不同国内英语从娃娃抓起,丹麦到了小学三年级才会开设英语课堂,六年级后(相当于国内初中阶段),英语作业才会越来越多。到了五年级时,学生还可以根据喜好,在法语和德语中再选一门学习。

现在唯一能安慰到林雅的,就是丹麦人英语水平普遍较高。走在路边,就连八九十岁的丹麦老人,都能说上一口流利的英文。

在低年级学习中,虽然英语不是很重要,但是丹麦人更注重丹麦语的阅读写作。来到丹麦后,女儿会先在语言学校过渡20天,学习丹麦语言、历史和地理知识,以便更好融合。

不过林雅女儿来到公立学校后,惊讶发现同班同学中也不是每个人都了解,自己之前在飞机上补习过的北欧神话。

当然很有可能是同学们志不在此。丹麦的学校可以没有塑胶操场,但一定会有一个图书馆,装着超级多的绘本,班级里也摆满了各种读物,老师常会带孩子去图书馆各种借书。



丹麦裔挪威小说家阿克塞尔·森德摩在《难民游戏》中设定了一个虚拟小镇“詹代”,每位居民必须遵守10条规则,包括:“不要以为你很特别”“不要以为你比‘我们’更重要”“不啊要以为你比‘我们’更聪明”“不要想象自己比‘我们’好”“不要以为你懂得比‘我们’多等。

这就是丹麦人奉为圭臬的“詹代法则”:

詹代法则:即不主张对物质成就的炫耀,也不鼓励对个性的过分突出,不会大力宣扬成功,却要求时刻保持谦逊低调,避免对集体性常规的破坏。

受此影响,丹麦人很少会根据诸如成绩这样的硬性指标,对孩子进行排名,更多是综合孩子上课举手情况、作业完成度、以及团队合作等进行考量。而教师之间,更没有教学效果的指标衡量。

每次召开家长会前,学生都会填写一份自评表格。之后在一对一的家长会上,丹麦老师会和家长进行详细沟通。林雅不久前就参加了这样的谈话。对于班上唯一一个中国学生,丹麦老师也给予了积极的认可。

在这样弱化竞争、宽松、自由的氛围中,不管林雅内心多么复杂,但她不得不承认,女儿每一天都过得快快乐乐,满足充实。



有时,丹麦课堂会组织各类的项目式学习。在不久前的儿童权益周上,林雅女儿和小组成员认领了各自的任务,共同完成一幅海报设计。

围绕“儿童权益”的主题,同学们一起认认真真地查找资料,花三天时间设计构思。大家先是共同商量后,选择了不同于其他班级的卡通图标,再画上自画像,把认真思考的想法,写到展示板上,最后相继进行公开论述。



“儿童权益周”展示板

刚开始,林雅还担心老师指定的活动主题过于宏大,但在展示环节,林雅发现孩子们的视角比自己想象还要细腻和丰富。

有的孩子会探讨隐私话题,有的孩子希望能和父母多交流,有的认为残疾孩子也应该享有和正常孩子一样的权利……

这些鲜明的观点大多和孩子自身的经历思考有关。林雅女儿就认为,每个人的姓名都不应该被戏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国籍,离婚家庭的孩子需要和父母更多的交流。

虽然正式融入这个集体时间不长,但是林雅的女儿已经敏感发现同学们不开心的一面,而这些小孩们的心事,不少还和父母离婚有关。

尽管丹麦人很快乐,但丹麦离婚率也高居全球榜首。据丹麦《当地报》报道,2018年全年,丹麦共有1.5万对夫妻离婚,离婚率高达到46.5%。

通过这次“儿童权益”活动,孩子们畅所欲言,在老师有意识的引导下,他们因为一些社会问题带来的心理负能量,也得到了很好的纾解。



在这次活动总结发言上,一位内向的小姑娘,害羞地躲在了人群的后边一言不发,这时贴心的丹麦老师,就会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以问答的形式让她讲述出自己的观点。

不强行干涉与打扰,不给孩子压力,丹麦老师们,正努力保持舒服的分寸感,让孩子们在课堂上更加放松,并畅所欲言。

课堂上,他们会坦然讨论关死亡、性等大尺度话题,真实表达自己的情感。在这样高度人性化的社会氛围里,林雅多少也能理解丹麦人幸福内心的来源了。



从国内高度竞争的“内卷”,一下来到了丹麦低欲望的“放羊”教育,林雅也有着各种不习惯和不开心,但是文化冲击和碰撞中,在国内习惯了一路小跑的林雅,慢慢学会了放慢脚步,品味生活的美好。

尽管丹麦教育也有各种不完美,但是林雅也开始试着在“无教育”和“有教育”中获得平衡。每当摇摆不定时,她也试着去思考,“鸡娃”的终极意义究竟是什么,是努力做到全科优秀,还是成为内心幸福富足的普通人?是仅为了考上一个好大学,还是让孩子保持旺盛的学习兴趣,成为一位终生学习的学习者?

正如老舍先生所希望的,儿童的天真是最可贵的,“我们应该让儿童自由生长”。来到丹麦一年后,丹麦人提倡的接触自然、尊重自我、质朴生活、自由表达的教育理念,让林雅感受到了 “鸡娃”终有界限,从心出发,生命本身的质朴力量,更加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