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万户、苏有若,编辑:苏小七,题图来自:《头号玩家》
美国当地时间10月28日,Facebook(脸书)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在年度大会(Facebook Connect)上宣布,Facebook 将更名为“Meta”(来源于“元宇宙”Metaverse 一词) ,之后公司将全力进军“元宇宙”。
很快,它成为了科技和财经领域的热词。许多科技公司也纷纷宣布“布局”“谋划”元宇宙领域。人人都感觉到,元宇宙已经成为资本下一个新风口了。
但与科技大佬们试图构建的美好蓝图相比,大部分人似乎并不买帐——元宇宙到底是什么?连扎克伯格自己都说不清楚细节,它更像是一个互联网领域惯常使用的概念炒作。
1. 元宇宙,一个并不新的概念
2021年伊始,元宇宙的概念就逐渐在互联网和游戏行业成为了热门。3月份,美国游戏公司——同样也主打“元宇宙”概念的 Roblox 上市,首日市值突破 400亿美元,相比一年前估值涨了 10倍;6月份扎克伯格公开表示 Facebook 要进军元宇宙行业,紧接着字节跳动就收购了国内 VR 设备制造商 Pico,被业界认为是准备布局元宇宙。
9 月份,CCTV财经频道在节目中重点介绍了元宇宙,让元宇宙的热度在国内达到了新高。甚至连抖音、快手上的短视频都在教人如何投资元宇宙项目。
元宇宙不仅成为了理财热门,甚至成为了“社交货币”。
然而直到现在,参与元宇宙的各家公司也没能就元宇宙的概念达成共识,扎克伯格对此的解释是:你可以将元宇宙想象成一个具体化的互联网,在那里,你不只是观看内容,而且你就身在其中。你感觉和其他人待在一起,有不同的体验,这是你在 2D 应用程序或网页上无法体验到的,比如跳舞或者不同的健身运动等。
而Wiki的解释是:通过虚拟增强的物理现实,基于未来互联网的,具有链接感知和共享特征的 3D 虚拟空间。通俗点说,就是借助于 AR、VR 等一系列虚拟现实的工具,在高速网络的辅助下,过着与现实世界无异或者高于现实世界的生活。
元宇宙到底是什么,它又可以如何实现,这些具体的定义和细则,互联网科技大佬们或许也说不太清楚。
但对于这个概念(尤其是与元宇宙并行提及的“虚拟现实”),我们的脑海中却或多或少能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比如电影《头号玩家》《失控玩家》中的场景。
元宇宙(Metaverse)这个词汇,来源于一本科幻小说,在1992年出版的由尼尔·斯蒂芬森创作的《雪崩》,电影《头号玩家》中虚拟世界“绿洲”的概念,差不多就和《雪崩》里的设定类似。在这个虚拟世界里,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网络分身,可以在虚拟世界里经商、战斗、进行日常生活等,和现实世界几乎平行。
据科幻学者姜佑怡和姜振宇考证,《雪崩》的中文版本将 Metaverse 翻译为“超元域”,这个翻译可能比“元宇宙”更加准确,因为它包含了“Meta”这个词中蕴含的“附丽、超越、扬弃”的意义,试图导向的是对既有物质环境——特别是空间——的信息升维。
虽然略带讽刺的是,《雪崩》的重要内核之一,是对于科技发展后贫富差距的讽刺,而这本小说也是描写“高科技、低生活”的科幻分支赛博朋克(cyberpunk)的里程碑式的作品。
元宇宙在近期能够实现吗?最近有一系列文章在批判或者反驳这个概念。其中刘慈欣的一段发言,又在互联网上被反复提及,用来揭示元宇宙可能带来的糟糕未来:
与此同时,信息技术却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发展,网络覆盖了整个世界,在IT所营造的越来越舒适的安乐窝中,人们对太空渐渐失去了兴趣,相对于充满艰险的真实的太空探索,他们更愿意在VR中体验虚拟的太空。
这像有一句话说的:“说好的星辰大海,你却只给了我Facebook”(You promised me Mars colonies, instead, I got Facebook)。
——刘慈欣在 2018 年“克拉克想象力社会贡献奖”(Clarke Award for Imagination in Service to Society)上的领奖致辞
我们对科技大佬们构想的未来普遍持怀疑的态度,而从业者的看法似乎也并不乐观,比如英伟达的技术专家曾表示,想做到虚拟人和真人之间的交互,大概需要五到十年的时间才有可能,而且需要三个阶段来逐步实现。而 VR 设备的性能和可用性在短时间内无法快速发展,云计算和AI等基础设施无法达到要求,也让元宇宙的实现可能性变得微小。
种种硬件、软件和政策的限制,让元宇宙这个看似美好的概念,在近些年只像是一个概念和故事、一种高科技的炒作。而从“超元域”变成元宇宙后,只留下了对于虚拟现实的向往,却抛弃了对现实的升级。
“元宇宙”这个来源于《雪崩》中的概念,算不上太新鲜,不管是《模拟人生》中所得到的造物主体验,还是在影视剧中早已被演绎推演的无数可能结局,光明的、黑暗的、邪恶的,你多少都已经经历过。甚至连“元宇宙”的构想本身,都近乎被祛魅了。
而当下元宇宙所宣传的虚拟现实的种种美好,其实早在 60 年前,就有人进行过全面的构想,并且对其可能引发的问题进行了严肃的探讨。
2. 关于元宇宙的可能未来,他在60年前就已经构想了
斯坦尼斯瓦夫·莱姆,波兰国宝级作家,在科幻小说(比如曾被安德烈·塔科夫斯基改编为电影《飞向太空》的《索拉里斯星》)中对科技与人类本身的有限性提出了诸多深刻的洞见与讽刺性的反思,被无数人奉若神明,甚至有人说过“如果有一天科幻作家也能获诺奖,那么此人非莱姆莫属”。
他在1964年出版了《技术大全》一书,这是一本试图分析人类科技发展与文明进步的预言,涉及了进化生物学、物理学、信息学、热力学、控制论等方面的内容,也可以视作他所有科幻作品的“硬核设定合集”。
在这本书中,莱姆用了专门一章来讨论他所想象的,我们现在所熟悉的“虚拟现实”,对其进行了全面、环环相扣地剖析。而且,这些构想,都是基于既有知识的推演 ,与那些凭空想象的概念完全不一样。
在书中,这种可以创造出一种人造现实的技术被称为“幻影术”,同样是利用一种头戴设备,通过设备发出的信息给予操作者一系列的信号反馈,而且会与操作者进行互动,这跟今天所使用的VR设备很接近了。
但这只是开始,紧接着,莱姆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是伪造的现实,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可信的方式,让幻影术中的人坚信自己是在幻觉中,而不是在现实中。如果伪造的现实足够真实,人类要怎么区分呢?会不会发生我们梦到自己醒来,其实还是在一种梦境里呢?
在莱姆看来,最简单的办法自然是我们自身的身体反馈,比如深蹲或者剧烈运动带来的肌肉疲劳,因为虚拟世界中的运动不会耗费体力。不过这也有问题,如果设备本身可以通过刺激让我们感到身体疲劳呢?
那我们就需要更高级的对应技巧,比如和世界中的一位哲学家或者心理学家聊天,机器可以伪造人物但是机器无法伪造他不了解的知识和人格。还有一种办法,凭借只有你自己知道的秘密来判定,因为机器显然无法得知只有你自己知道的小秘密。
同时,如果你对自己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不要向任何人求助,因为你的每次求助,都会让机器更了解你。你所依靠的,只有你自己。是不是想起了《盗梦空间》?
而如果一个文明的所有人都进入幻象呢?这个场景后来出现在了《黑客帝国》中,在莱姆看来,这无疑是一种文明的自杀,因为真实世界将陷入停滞并最终消亡。
我们也可以想象某种可以覆盖整个星球的“超级幻影机”,该星球上的居民“永远”——也就是说,只要他们还活着——与机器相连,而他们的身体则像植物人一样,由自动设备来维持生命(比如,将营养物质输送入血液中)。自然,这种文明看起来就像是一场噩梦。但是,决定这种文明能否存在的并不是它看起来像不像噩梦,而是其他的因素。
这种文明只能存在于一代人之内——与“超级幻影机”相连接的那一代。因此,这将是安乐死的一种特殊形式,一种文明在愉悦中自杀的行为。
——《技术大全》第六章 幻影学
莱姆对于虚拟现实的讨论并没有止步于此,他还设想了如果幻影术被应用于娱乐行业会带来的问题。能够提供极为私密体验的幻影术,很容易被违背公序良知的人滥用,人们沉溺于虚拟现实中的暴力和各种违法行为,这势必会引来一些争议,比如如何看待虚拟杀人和虚拟性爱等。
当然,幻影术可以伪造一个现实让人类体验各种场景,自然也可以用来进行教育和培训工作,可以帮助心理学家进行试验和治疗。换言之,娱乐可能反而只是幻影术的一个边缘功能,而更具社会意义的功能将成为主流。
如果再往前一步,幻影术给人类提供的是虚拟的假扮和伪装,而如果我们能对大脑和灵魂进行改造,让人类可以真实扮演一个人呢?在这个话题上,莱姆又讨论了人的意识和肉体的关系,如果意识被改变,或者器官被一步步取代,我们如何判断一个人是 ta 自己还是别人?这是在《攻壳机动队》里所探讨的问题。
而如果人类的肉体和意识可以改造和复制,一种通过复制肉体和意识将人类瞬移的“电梯”是不是杀人又将成为一个新的需要探讨的问题。改造可以带来便利,但也会带来“谋杀”——对人类肉体和意识的谋杀。
讨论了如此多的技术可能,莱姆对此都持着一个审慎的态度:技术演化带来的坏处很可能会比好处多,人类甚至变成了自己造物的囚徒,伴随着其知识增长的,反而是掌控自己命运的可能性的减少。
不过,莱姆担心的改造带来的“谋杀”,不能简单地看作对人的物理边界的保守态度,或者仅仅出于一种关于伦理的担心。实际上,对人体的植入和改造,在带来巨大便利的同时,引发的风险更多指向了两点:
一、个体之间差异化的鸿沟被进一步拉大,会严重影响文明的结构。二、物理边界改变可能会让人更多地服务于于自己制造的虚拟信息,而逐渐违背了利用虚拟技术和信息技术服务人的初衷。
真正影响我们或者改造我们的,未必直接是科幻构想中的具体“异类”或反派,而是恰恰是人类正在生产制造的虚拟化的一切。今天我们会发现:莱姆那些关于技术的一些预言已经成为现实,最触目惊心的是:随着虚拟网络世界的产生,世界变成了一个大的信息垃圾场。
莱姆对于科技的预言,正逐渐变成我们所经历的现实。
我们许多人的工作直接参与生产这些信息(哪怕从局部看,似乎很多生产是有价值的,但整体上都在加大冗余信息的生产——就像物质垃圾,最初哪个不是因为人类的需要而被生产出来的呢?)工作之余,我们大量的时间又被这些信息裹挟,而我们的文化与消费又进一步促进了这些信息的生产。
无论是“卷”或者“鸡”,今天我们日常讨论的很多热点相关的问题,部分是由于信息技术全面的介入,极大地加快了“生产-消费”的循环,而各种对应的配套系统并没有建立导致的。同时,我们也无法否认新的媒介技术对这一切的影响。我们的真实生活场景,在今天反而更加局限。
对于从小就生活在全新的个人媒体、“互联网+”场景中的人来说,社交网络与现在界限的更加模糊,也正在不可逆地产生各方面的影响。身处其中,我们不是要拒绝它们(也无法拒绝)。但是,及时的反思和总结这种新的媒介与生活的关系,不只是绝对地以进步主义的视角看待,也很必要。
3. 文明的未来,不只是高科技
有意思的是,像贝索斯、马斯克、扎克伯格这些科技大佬们在谈及自己的构想时,往往都会借助于科幻小说,比如马斯克说自己是受《基地》影响才去开发火星。
但他们这种对人类科技充满信心的想法,很多时候恰恰是对科幻的误读。比如《文明》系列的作者伊恩·班克斯曾公开批评扎克伯格和马斯克等人的解读:“(小说主角)明明对市场阴谋主义和贪婪主义极度不信任。这些人(指马斯克等)没有读到《文明》里没有私有财产也没有货币那部分吗?”
从科技大佬们对科幻的高谈阔论来看,他们倒也不完全是一种出于公关美化的需要,而是把科幻设想当作一种谈资,甚至透露出了某种巨大的野心。
为什么呢?或许可以看看这些“资本主义的技术英雄”所忽略的作品:新浪潮、阿特伍德、后殖民科幻……当然,也包括莱姆。
这些科技大佬们往往会忽略科幻小说中的“阴暗面”,比如科技对于人性的复杂影响。而他们这种进步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构想,恰恰也正是莱姆一直在《技术大全》中审慎地推演、预言和反思的。
不过,对于技术,莱姆其实虽然警醒我们要注意它带来的可怕未来。但他只想对人类给予一些提醒,而并不是完全地否定。只是,科技大佬们所忽略的那些作品,尤其莱姆思想中突出的一点,长久以来并没被足够考察。
人们容易简单地把技术看成和人文相互独立的两个部分,要么讨论如何警惕和限制某种技术,要么探索某种技术的实际应用前景时,有意无意地先忽略它自带的文化属性。
“不是我们构建了技术,而是技术构建了我们和我们的观点,包括道德观。”
——《技术大全》第二章
这在过去的时代,还展现不出太大的问题。因为,当技术制造出来的一切更多是实物时,当技术进步对人的生活方式的影响,更多体现在现实中外部设施的改变上时,技术本就是一种更简单直接的存在。
或者说,从第一次生产革命到第二次生产革命,一直到二战结束,到60年前莱姆所处的冷战时代,资本主义诞生直到登月的整个时代,人类的生活方式与文化属性尚未发生真正发生巨大的革命。
我们今天回过头去看那个年代,会发现:很多对未来的想象,是和今天我们的生活非常不同的。似乎最近半个世纪,尤其三十年来,人类点开了一条完全不同的“科技树”。
所以在科技大佬们成长的时代中,很少有人能注意到技术自带的文化属性,将会如何巨大地影响人类的生活方式。即使注意到了,也更多是把技术放在一个独立的被文化审视的位置上来打量。
其实,莱姆也有这个倾向。但是莱姆和大多数同时代、甚至后来的许多作者都不同的是,他深入考察了技术的方方面面,他注意到了技术内在属性带来的巨大影响。
譬如在考察物理世界和人类道德的关系时,他就说过:“不存在超越历史的道德”。
而今天,互联网与虚拟技术带来的新的文化属性,正在让我们的生活方式生产巨大的改变。于是,莱姆的提醒在今天尤显其价值:我们需要从技术本身的特点出发,考虑一种技术与生俱来的文化影响。我们更需要去考虑,当下的这些技术如何加速和影响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
莱姆有一个基本观点,所谓的文明,本质上就是一种让人活得舒服的社会结构。任何文明实际上都是一种便利生活的合集,其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归结为这种便利范围的扩大。
但另一方面,如此警惕技术的莱姆又认为,文明要衰败或者退步,要怪也都怪不到技术头上。因为莱姆始终把把技术放在整个人类文明属性内考察。换言之,技术和文化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有机的整体。
因此,虽然莱姆略有些悲观地讨论了科技发展对人类的种种影响,但是他对人类还是有信心的,他相信现实的复杂性和美学、文学所带来构想,他也相信现实的力量——“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生存于其间的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就必须自己行动起来”,就像他对于“幻影术”(包括今天所谈论的元宇宙)的未来构想一样,真实终将以其自身的力量与虚拟并存。
可以说,这是莱姆和它的时代,留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之一:对人类文化真实性的坚定信心,并始终把人类缔造的一切都放在这个文化内部进行考量。
所以,莱姆在《技术大全》中讨论、并畅想了技术会带来的多样可能性(甚至很多在今天已经实现,比如电子书、平板电脑、无线网、谷歌、3D 打印),但他并非给我们畅想一个灿烂的、宏大的、无限可能的未来。
莱姆认为,同时也是他所希望的,技术的终极目的,是让我们去看到整个宇宙的广博宏大,而这终会让我们发现,存在于天地间的万物,都是平均的、中立的、平常的。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万物皆普通。
当然,今天的技术所衍生出的自身文化,也像前面讨论的那样,正在反作用于整个文化系统。今天的我们也许无法像莱姆的时代那样比较乐观地相信,技术必然驯服于整个人类文明缔造的真实性之下。
但我们应该沿着莱姆启示的道路继续向前探索:我们的技术缔造的一切正在如何改写我们有关真实性的感受,这种改写何种程度上是便利的,何种程度上是更加麻烦的?
如此,我们才能更好地考察:当代的技术,令我们与一个让自身舒适的文明有多大的距离。
参考资料
1.马斯克主义:科技亿万富翁们的外星资本主义|JILL LEPORE《纽约时报》
2.雪崩才是元宇宙的必然| 司马徒林,赤潮AKASHIO
3.【学术观点】姜佑怡、姜振宇:质疑“元宇宙”:对高科技自我行销的观察批判|文学人类学
4.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对未来已实现的13个预测|Mikołaj Glińs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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