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王芳 x 夏夏,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今天这个时代,不少人都有一种对生活的无意义感——觉得没有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北京大学徐凯文老师根据多年的观察和临床经验,提出了“空心病”的概念。“空心”,指的是内心的空洞与精神的贫瘠。


他发现,北大新生有30%的学生有“空心病”。这些学生从小都是人群中的佼佼者,但他们自己却有强烈的孤独感和无意义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其中最极端的,甚至会放弃自己的生命。


“空心”的症状,近些年似乎越来越普遍了。它从何而来,又能怎样应对呢?


前段时间,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王芳做客《理想青年》,从“空心病”谈起,聊了聊“意义感缺失”这个现象。


改变环境是困难的,当我们依然能够找到一些缝隙,平衡自己与外部。


一、活成了别人期望中的“好”的样子,却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

 

夏夏:我个人有蛮长时间的抑郁症病史,当我了解到“空心病”的这些表现时,会觉得自己有可能不是抑郁症,只是空心病。“空心病”和抑郁症二者的区别是什么呢?

 

王芳:“空心病”是北大徐凯文老师提出来的,它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某种心理疾病或精神疾病,任何一个精神疾病的分类诊断标准里,都没有它。

 

我自己的理解是,它更像是对特定时代、特定社会的某一特定人群的,相对比较普遍的心理状态的概括和总结,是一种“时代病”。

 

徐老师讲到,得“空心病”的那些人,似乎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天之骄子”,社会功能、人际关系也没有问题。他们的状态很难用传统的心理治疗或药物的方法去解决。

 

 “空心病”可能会导向抑郁症,但并不是所有的抑郁症都是“空心病”。抑郁症的成因要更复杂一些,而且,它有症状、病程、时长、严重程度的标准。

 

抑郁症的诊断过程是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精神疾病诊断,而“空心病”更多还是一种现象的概括性描述。如果出现了相关症状,我还是建议大家去医院做诊断。

 

“空心病”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精神疾病,但它所描述的意义感、价值感缺失,精神世界空茫贫瘠的状态,在今天的社会是很普遍的。

 

夏夏:为什么会这么普遍呢?

 

王芳: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很复杂,我只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理解。

 

首先,这可能跟我们整个社会的发展有关。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大家可能都听过。最底层的需求跟我们的身体和安全相关;再往上,是与爱、人际关系相关的需求;然后是与自我实现有关的需求。

 

在经济快速发展的情况下,社会已经到了很多人会开始去思考、关注、解答意义问题的阶段,所以这个问题就凸显出来。

 

从这个角度来讲,它本身是一件好事,说明整个社会是在往前走的。但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的时候,就会遇到“空心”的情况。

  

同时,这也是时代的特征。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罗萨(Hartmut Rosa)提出了“社会加速理论”,是说科技的更迭速度太快,带动社会变迁也越来越快,于是人的生活步调随之加快,又倒逼科技继续向前。

 

最后,整个社会都在不可控地加速向前,每个人都必须越跑越快,才能够停在原地。当社会的核心特征是竞争、效率、忙碌的时候,就会出现所谓“人的异化”。

 

我觉得这个时代特别讽刺。我在做一些跟“非人化”有关的研究,在奴隶制社会的生产方式中,奴隶主并不把奴隶当人,而是当作生产工具。随着社会越来越文明和进步,把人当做工具的现象应该越来越少,但我感觉并不是这样。

 

一个很有意思的矛盾点是,人工智能时代,我们希望把机器做得越来越像人,但我们自己却好像越来越像机器了。

 

为什么呢?就是因为社会设定的成功的目标是最凸显的,每个人都在追求那个目标,靠竞争获得更高的位置。在追求的过程中,人依靠的就是一种自我工具化的手段。“空心病”就是追求过程中的一个体现。

 

因为成功的目标单一明确, 父母在教育孩子时,会出现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Carl Ransom Rogers)提到的一个概念,“价值的条件化”。我觉得这个概念特别能解释“空心病”。

 

“价值的条件化”就是说,本来每个人生而有价值,但是慢慢我们的价值就会开始建立在他人的评价,或是外部的奖励上。通常是由父母开始的。

 

比如父母会跟孩子说,“如果你怎么怎么样,就怎么怎么样”(if……then……),“如果你今天听我的话,妈妈就会更爱你”,或者“你考试考得好,妈妈就会以你为荣”。

 

孩子天然想要获得父母的爱,所以他们就会为了去实现“then”,去做“if”。“if”后跟的,大数是父母希望孩子去做的事情,不见得考虑了孩子自己的意愿。做到了 “if”,才能交换爱,是以爱为名的控制。

 

这就导致,我们会越来越觉得“我的价值,是建立在别人爱我的基础上”。长大以后,我们也会习惯于使用“if……then……”的句式,比如“如果我不美,就没有人爱我”,“如果我没有办法成功,我不赚很多钱,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接受了这样的规训之后,慢慢地,我们的价值感只建立在这些条件之上,内在的东西就会被架空。我们生活的目的,就变成了要不停去证明自己的价值。

 

徐老师讲的那些“空心病”案例里,越是好孩子、乖孩子,因为习惯了要去满足一些父母给的条件,越会不停地去追求外部评价的“成功”,像上瘾一样,觉得只有外在的评价可以给自己荣誉、证明自己。

 

这是一种惯性,他们太习惯于活成别人期望中的“好”的样子。但是,追求到最后会发现,自己虽然得到了,但心里是空的,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

 

宏观来讲,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我们更关心这个问题了。从时代的特征来讲,它有互相把别人当工具,同时把自己当工具的趋势,父母接收到这些后,就会给孩子设定这样的目标,于是孩子的自我价值建立在外部指标上,最后就“空了”。

 

不一定对,也不一定完整,但我觉得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为什么现在“空心病”那么普遍。


二、一定要花时间,去体验自己是个“人”

 

夏夏:我记得您之前说过,您在教学中发现,现在的孩子,大学生像中学生,研究生像大学生,发展是迟滞的。是跟谁相比呢?

 

王芳:跟以前的学生比。

 

从心理学角度讲,在不同的发展阶段,我们有不同的社会化的任务需要去完成。

 

比如,十二岁到二十岁,青春期,是一个躁动的,要向外探索世界、向内探索自我的阶段。但对标到现在的教育制度中,这段时间的孩子们通常在像坐牢一样地苦学。

 

我们有一些特别奇怪的观念。比如,中学生经常会被教育说,考上大学就是人生的一个重大拐点。我们会期待,一旦上了大学,所有的痛苦就会迎刃而解,所有没有解决的问题,都能解决。

 

但是,大学生是由中学生升上去的,不可能一夜之间发生质的改变。于是,那些在中学没有时间、机会去处理的问题,到了大学就会集中性地爆发。

 

大学是一个相对来讲更加自由的环境,更需要学生自主做各种决定。如果我们从来没有尝试过自己做决定,怎么为人生负责?不是上了大学,我们就会做这一切,而是需要练习的,但现在我们没有练习的机会。

 

“大学生像中学生”并不是指他们外表,他们的社会化程度也许也很好,但是在“自我认同”,也就是我到底是谁、我的兴趣在哪里、我可以做什么、我在这个世界上跟别人的关系是什么,我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上,他们是不清楚的。

 

但是他们势必会遇到这样的课题,所以要在大学花时间去探讨。而事实上,这个话题应该在中学的时候就已经被解决、或者至少被探索过。大学阶段也有本来要处理的问题,没有办法解决,就再往后移。

 

所以也会出现“空心”的情况。从“having”的角度来讲,他们好像什么都有;但从“being”的角度来讲,他们一无所有,因为他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夏夏:在您的成长过程中,有经历过意义感缺失的阶段吗?

 

王芳:有的,我刚刚工作的两、三年,大概是那个状态。

 

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是突然一下进入到一个极度忙碌的状态,没有任何自由时间去思考,甚至连完全放空的、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当你极度忙碌,但是这个忙碌仅仅是在做事情,没有反思的时间,你就会觉得没有意义,即便你其实做了很多的事情。

 

我们一定要有喘息的时间。

 

今早开会时,有学生介绍一篇文献,研究忙碌和自由时间很多,到底哪个会让人觉得更幸福。结果发现,是个倒U字形,特别忙的时候,没有任何时间去做想做的事情,你的幸福感很低;有大把的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幸福感也很低。

 

还有一点,就是前面提到的,我们会把自己当工成具。在工作状态,我们要去达成绩效目标,就会把自己作为手段。但一定要有另外的时间,去体验自己是个“人”。

 

这个时间很重要。如果我们总是没有这样的时间,长此以往肯定是一种身心疲惫的状态。

 

夏夏:我记得我特别忙的那段时间,其实处在一个很没有觉知的状态。下了班回到家,也完全不想思考,不想看书,看剧也是走马观花的,“听一个响”的那种看。

 

王芳:所以我有一个理论,短视频特别符合这个时代特征。它们为什么会这么火?因为工作的人深更半夜回到家,刷视频就是他唯一的和最后的放松。

 

三、不要那么快就让自己妥协

 

夏夏:我大学的环境很“卷”,大家都在努力提高绩点,争奖学金、出国交换机会或实习机会,我感觉压力非常大,也很焦虑。

 

那时我认为现在就是丛林社会,“要么生要么死”。带着这种认知进入社会,换了很多份工作。直到来看理想,我的很多看法都有所改观。

 

环境对人的影响好像真的非常重要,把人扔到一个恶的环境,或是恶的制度下,他就可能会相应做出一些有违自己一直以来(本心)的一些事情。

 

对于很多处在不良环境中的人来说,作为个体,可以做什么?

 

王芳:社会心理学特别强调,很多改变无法光从个人开始。即便一个环境是由很多个体构成的,但当这些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会形成社会心理,它跟个体的心理是不一样的。

 

我们有时候会高估在环境中,个体的能动性,会觉得人是可以完全地对抗、甚至是去改变环境的。其实,当环境力量很强大的时候,它就设定了一些在环境中的目标和行为规则。

 

每个个体就像是人生舞台的演员,在不同的舞台上,你的表演是不一样的。舞台不仅会设定背景音乐和道具,也会限定你的角色、你要达成的目标、你的对手演员。

 

这个舞台跟那个舞台上演的,可能是完全两出戏。这就是环境的力量。

 

当环境设定目标,那些更有可能实现目标的策略就会被选择。当有很多人都会用这种策略时,它就会变成一种社会规范。

 

反过来,如果你不用,就会被惩罚,这个惩罚可能是你的损失会更大,或者是你的心里会很痛苦。

 

所以,这种环境压力对每个个体来讲都是不容小视的,我们没有办法去苛责那个环境当中的人。但回到你的问题,已经在这样的环境里了,个体到底能做什么?

 

首先,即便被逼无奈,要按照环境设定的游戏规则走,在过程也还是可以保持自觉,不要走着走着,就开始为系统辩护。

 

心理学上有一个很微妙的一个心理现象,就是你挣脱不了一个让你痛苦的地方时,你可能会转而去爱上它,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安慰或平衡。

 

然后,就是找缝隙。对于一些本心并不想做的事,如果不得不做,那要在做的过程中,保有自己的兴趣和意义感。

 

不要那么早就放弃寻找这件事的内在回馈,把自己当做没有感情的机器,只去争那件事的外部收益。甚至有的时候,我们不但顺从压迫,还反过来自我压迫,好像这样自己就能舒服一点。

 

“我工作就是为了养家糊口”,“我去参加那个竞争就是为了绩点”,当你这么去想的时候,心理上可能会舒服一点,但这其实是一种自我压迫,而且会让整个系统变得更稳固。

 

所以,我们找的那个缝隙是,保证自己能在这个系统里生存,但在与此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寻找到对自己来讲有意义的、愿意去投入的那个东西。

 

所谓“外生涯”和“内生涯”,“外生涯”就是升职加薪这些,“内生涯”是在这个过程中人自我成长的那一面,不需要跟别人竞争,多看一些书、多听一些课,就可以实现。而这些东西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刻,会给你另外的机会和可能性。

 

所以我觉得,先不要这么快就让自己妥协。

 

四、专注于实现理想,而不是过上一种“看起来有理想”的生活

 

夏夏:我在和一些朋友交流的时候,感觉他们在言语中经常会透露出对现状的焦虑。

 

我有一个朋友,在大学期间非常“理想青年”,现在还在北漂。他参加完高中同学聚会跟我说:“当你看到老朋友纷纷买了房买了车,结了婚生了娃,再看看现在自己,会觉得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你的进度落后了。”

 

但如果真的回了老家,好像也并没有非常对口的工作机会;如果继续留在北京的话,也的确看不到什么未来。对于这些朋友,您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吗?

 

王芳:我觉得要搞清楚,在坚持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如果仅仅是 “我现在已经在北京,不混出个样子来,不好意思回去见江东父老” 这样,我倒不太觉得这跟理想本身有什么关系,他还是在用他人的标准,来定义自己当下的位置。

 

我给他们的建议反而会是,他需要去审视一下现在的工作。为什么选择进这个行业?期待在这个行业做出什么?

 

我们可能要专注于去实现理想,而不是过上一种“看起来有理想”的生活,才不会把自己陷入“拼命去跟别人比较、自己又很痛苦”的这种状态里。

 

如果,现在这份工作可以给他的精神上的满足,那他就会面临一个困境:是往这边走,还是往那边走?

 

在这种困境里的人,他在坚持理想,也觉得当下可以获得内在价值,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会觉得焦虑,会觉得在世俗的那条跑道上自己落后了。这种情况挺多的。

 

各行各业都是这样,任何一个地方可能都有一些游戏规则,和一些比较快的方法。

 

我的学生有时候也会跟我讲他们的焦虑和困扰,比如,如果别人用了快的方法,自己用了慢的方法,那么自己就会落后,会觉得很不公平,很焦虑。我就会问他们:那你要不要换成那样的方式?他们每个人都跟我说:不换。

 

你坚守的那些东西,在你的价值排序里特别靠前,坚持它对你来讲很重要。虽然你还是会焦虑,但是你就想一想,愿不愿意付出把这个你特别重视的东西抛弃的代价?只要把这点想清楚了,就会发现自己该选择哪一个。

 

另外,我也会觉得,那些有理想的年轻人,他们其实是特别追求意义感的。但这个意义感,一定是达成了某一个结果才有吗?也许我们更需要坚守的,是做事情的方式,而不是在做什么事情。

 

我们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到和体会到它的意义感。那对于有理想的青年来讲,这就是一种可以用来对抗焦虑的东西。

 

还有一点也挺重要,就是好像现在大家的思维经常是两个极端,“有理想”跟“没理想”,是不是也是这样?我们会觉得,如果抛弃我的理想,就是从“一尘不染”一下到了“同流合污”。

 

但我觉得,两点之间其实有很多不同的状态。如果你觉得,坚持理想就要活不下去了,那你能不能往那边稍微走一点,但不一定要立马跑到那头去?我们可以在中间找那个平衡点。

 

这让我想到,现在大家讲“躺平”,其实也是类似。刘擎老师也讲过这个观点:“躺”和“不躺”中间有很多状态。

 

“躺”和“不躺”是相对的,没有奋斗的辛苦,哪会有“躺平”的渴望呢?不是站累了,谁会想躺着?天天躺着的人才不会说“我想躺平”。

 

今年在毕业生的寄语里我也讲过,只要你躺得体面,你是有自觉的,有你自主设定的目标,过程是自我决定的,结果可以自己负责,那我觉得都是值得过的人生,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

 

所以,不管有理想还是没理想,我觉得我们还是需要去了解,自己的需要到底是什么,可不可以有一种方式,把各个需要平衡、满足。既能够坚守最看重的东西,同时也可以让自己过一个至少正常的生活。

 

我觉得应该是有这样的方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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