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是如何开始熟悉一座城的呢,旅行,探索,亦或每日的生活?小肥虾的每日随笔就像一台摄影机,拍摄讲述鲜活在南京街道里的光影和故事。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小肥虾,编辑:1717,题图来自作者拍摄


咖啡渍在杯壁留驻


门外像亲肤的夏凉被


大地的影子乘光离去


树叶反射着街道的皱纹


秋天来了


我们沿着石板道蜷缩叹息


墙壁上的每一块砖都锈迹斑斑


街道像巨大的胃


吞吐喧嚣,消化宁静


没人注意到傍晚已经来临


刚来南京那几年,上班路上,先是坐26路公交车,我总是钻到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把帘子拉起来,双手叉腰,胸前包裹着公文包,昏昏入睡。后来换了工作的地点,每天要乘坐303路颠簸近一个小时,下班的时候恰逢傍晚,隔壁学校放学后的初中生三三两两地,结伴走过,他们拿着奶茶和炸鸡,像极了我的学生时代。作为一个新晋上班族和上学的学生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大家同在一个秩序和节奏里游走,淌过既定的那条河,日日如此。


过了两年又换了地方,住处离我上班的地方大概不出30步。每天我可以节省大约两个小时的通勤时间,它们大多被花费在打盹、快翻书和胡思乱想之中。我撩起窗帘,坐在树荫下放松的协管阿姨和每一位小区居民热情地打招呼,看得出来这份工作有点儿闲,抑或孤独,他们唯一的乐趣就是和路人聊天、向每一位停车的司机收取费用。


我总是去街对面的小区吃早饭,然后踅回工作的大楼。小区的墙面不断粉刷,有时候是橙黄色,眨眼间又变成了蓝色,公共区域有一面墙专门用来张贴房屋租赁和买卖信息,随着时间的推进,它的价钱越来越高,这几栋沿著名商业街的老式住宅楼,终究难逃拆迁的命运。生活在里面的人们安之若素,他们只需静静地过好生活,然后等待着谈个好价钱。


谢安琪唱,“阶砖不会拒绝磨蚀,窗花不可幽禁落霞。”就想着在路上多看几眼,这善变的黄砖红瓦。 


一路有喵


那几年我住在小二楼。入夜,屋外的风飕飕地吹着,门口一只小猫在喵喵地叫。我打开门,它立马钻进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似乎是饿得很,求我给它一些食物吃。我把饼干捏碎了放在手心里,它走过来,靠近我,毫无顾虑地舔着饼干渣。屋外仍然寒风肆虐。


“冷吧?今晚就在这里睡吧。”


它似乎不太乐意,径直走到门口,待我打开门,倏忽间钻了出去,我出门,它转身跟我道别,消失在寒夜里。


一个人的晚上我常出门散步,到外头呼吸一下。钻进某个巷子,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街区的巷道常常如此。找个小店买瓶水喝,远处不远便是。巷子里没有路灯,夜晚时分,我能清楚地分辨白色灯筒和黄色炽灯射出光亮的那些店面,粉红色的是按摩洗浴,昏黄的就是街边小店。


离了五米多远,小店窗口已然传来嘈杂的电视机声响。电视机是有了年月的厢式,仿佛受了电波的干扰,老板娘一定要拍打几下才又显像。小店门口搭了一个雨蓬,它的版面广告被临近的快捷酒店包揽:XX快捷酒店,巷内150米处即达。布面简陋不堪,白色的油漆已经渐渐褪淡。门口刷了红漆:各种冷饮。前面立着一台冷柜,装满了各色包装的冰棒。小店内部是三台立柜搭成的货架,稀稀疏疏地摆放着啤酒、碗面、饮料、食品,也有店主的私家物品,比如正中间的柜子上放着一个不锈钢小盆,那是老板娘吃剩下的晚饭,右边的货架上挂着一个透明塑料包,里面塞着几个卷发棒……


一只猫咪慵懒地躺在冰柜的玻璃盖上,全然无视周遭的一切。有对情侣来买水,老板娘边起身边问:“冰的不冰?”得到肯定的回答,从冰柜里掏出两瓶水,头也不抬地给顾客,接过钱扔进下方的抽屉里,回到座位上,继续看着《非诚勿扰》,“有请下一位女嘉宾……”


猫儿根本没有被三三两两的顾客打扰到,有人来了,眼睛睁开瞥一眼,随后又闭目养神。主人也十分照顾它,拿冷饮时从来不从它所占据的玻璃盖上开门,总是从另一侧,这已是多时的默契。我靠近冰柜看那只猫咪,它发现了我,依然是半睁着眼瞥我。继续靠近,它反感,“喵喵”地叫了一声。老板娘听见,不耐烦地嚷:“表叫赖!”


夜晚也并不全然无趣。


白天的街头巷尾也常遇到猫。那是下午,人们酒足饭饱后埋头工作或是回屋休息,午后的街头渐渐安静下来。一只瘦削的白猫在水池边舔水,大晴天里,想必水池里也没有积水了吧,它把头伸向水龙头,期待这旧水管能滴出几滴水来。最终它未能如愿,看见人来,紧张地跳下水池,几步越过,爬上高墙,不见了踪影。路过的奶奶告诉我,“随它去,猫咪能找到水喝。”


我看了看日光掠过的围墙,爬山虎树叶随风吹动,猫儿们在这里自由生存。



音乐派对


傍晚,华灯初上,城市妖娆迷离。有人路过,顺带瞥一眼,有人驻足,不经意听一段。大行宫是流浪歌手的舞台,他们的观众大都是偶然相逢的都市夜归人。夕阳穿过树叶洒在街角,橘黄色路灯发出的光射在每个人的脸上。流浪歌手把话筒架和音响调试完毕,将琴盒打开,面向听众,细细调音后便随意弹唱。他们常驻扎在三个地方,一个是1912街区的路口,那里年轻人多,一不小心遇见文艺青年,可能会引起大家的共鸣;一个是太平南路和科巷的交叉口,去吃饭的人们很多;“风水宝地”非3号地铁口莫属,那里人流量大,前方临街,后有广场,又有台阶,夏天里,是纳凉的好去处。


选择的曲目也有讲究。不同的情景、地域要有不同的乐曲相衬。你去先锋书店,看卡夫卡、桑塔格,会听见磁性十足又无比沉闷的外国人声在缓缓吟唱,抬头看见挂在墙上的巨大十字架,仿佛心灵也被洗礼了。


流浪歌手唱什么呢?许巍、老狼和朴树极受欢迎,《童年》、《同桌的你》、《蓝莲花》和《那些花儿》是主打曲目,它们讲诉了一代人的青春回忆。夜色迷离,拖着沉重的身体,挎着耷拉下来的公文包,在偌大的城市里奋斗、打拼,高楼大厦望断回程之路,你我都是这座城市中的陌生人。


有时候城管会光顾,但也只是踱步看看,相对于流浪歌手来说,那些在路边的乞讨者和小商小贩们才是城管重点关注的对象。遇到城管,歌手们淡定从容,跟城管讲理,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骗,不让唱我就走,有话好好说。


留下来的都是观众。一年四季里,整个新世纪广场都弥漫着浓浓的火锅味儿——它的楼上,是一家著名的火锅餐厅。火锅的味道在温度升高的夏季尤为肆虐,来到广场纳凉的人们在台阶上找个位置,或伫足,或坐定,看车水马龙,听流浪歌手的吟唱,顺便闻闻火锅的味道,这可能再次挑起食欲。老人们带孩子出来玩儿,先是随着众人扎进人堆里,听了几分钟,这些歌根本不是他们的菜,又转身去看南侧的广场舞。


路边行乞者对他们的演出是个不小的影响。有一段时间,是一对母女,外表上看,母亲是残疾,年龄不大的女儿从形象上推测就是发育不良的儿童。母亲铺张席子,歪在音箱的一边,她让孩子蹲在街角,身前放只小盆,等待路人的施舍。她们距离歌手不足100米,却旁若无人般把音响开得很高,放出来的皆是苦命、煽情之类的歌曲。这个时候,流浪歌手已经唱不下去,无奈收拾了自己吉他和音箱,或转场,或直接撤离。


也有不速之客。在南京,有一位黑车司机,常年开一辆白色桑塔纳,司机穿着杰克逊的跳舞服装,烫着一头长发,盖过了半张脸,带着墨镜,脸庞煞白,他的车里布满了闪亮的灯,轰轰地放着杰克逊的歌曲。他本人是杰克逊痴迷者,晚上会在人流多的闹市区用奇怪的舞步跳着杰克逊的舞曲。大行宫地铁站口是他的演出场所之一,每当他到来,嘈杂的音响和诡异的舞步能够迅速引来路人的围观。闹腾腾的晚上,唱许巍没有力量了,唱老狼也未必能留住人了。



放课之后


下午3点40放学。3点出头,就有家长来接孩子了。


大多是老人,奶奶或者婆婆,蹒跚到幼儿园门口,跟门卫说一声,老师就领着孩子出来。临别时,孩子不忘分别与老师和门卫爷爷说再见。再过一会儿,摩托车、电瓶车就多了起来,从门口依次按顺序停放好,足足有几十辆。幼儿园的大门完全敞开,保安大叔穿着制服,带着头盔维持秩序,小朋友们异常欢腾,这个跟妈妈打招呼,那个向同伴挥手告别。两栋老式居民楼将幼儿园夹在中间,从外部看,阳台一侧的晾衣架上挂满了衣服和被褥,太阳落山之时,有人倾出身子,拽起被褥,看到楼下喧喧巴巴的场面,直摇头:“哎呦,吵死赖!”


幼儿园在巷子的尽头,一栋小楼,民国老建筑,隐匿在铁栅栏、迎春花和爬山虎之间、铁门坚固牢靠,有新漆,也有锈迹,一看便知,已然修葺几次。建筑是西式,外墙涂成了粉红色,像座城堡。院子里,地面上是塑胶,下雨的时候,有些地面不平,坑洼之处蓄积了雨水,镜面一样,倒映出粉红色城堡的尖顶和院子上方挂着的五颜六色的三角旗。


上班的时间点,能遇上家长们送小朋友上学。年轻的父母常常骑自行车或电瓶车,冬季里,人裹得严实,车子上也要有防护措施,小孩儿坐在后面,抓着车坐垫,或是直接抓住父母的衣角。到了门口,迅速下车,跟门卫爷爷问声好,进了门,再和老师打声招呼,接着跑去做操。


门外年轻的父母,匆忙转头,赶去上班。


爷爷奶奶辈的,看孩子进了校园,还要在门口多待一会儿。他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看院子里的孙子孙女慵懒地做操。小朋友回头,他们招手笑,并示意要乖乖做操。待学生们进了教室,他们才不舍地离开,又去菜场。


上了公司的高楼,能望见粉色城堡的平台上孩子们的游戏。两个老师带队,一前一后,一个班十几个孩子,分散着站成五排,花花绿绿的衣服,是跳动的音符,以草绿色塑胶地为背景,像是一帧沙画。将这场景与远处的湖、更远处的山、近处的阡陌人家放在一起看,更显风趣。


马路上车来人往,跟孩子们的节奏多么合拍。孩子们并不整齐,那种在一个秩序里生发出的杂乱的感觉最好看。


上午,下午,有时候下课的音乐响起,传到工作的人耳边,他们不免断了思路,离开下课铃的日子,仿佛是久远的一件事了。


多少次路过那所幼儿园之后我才晓得,身处在环境之中并无感觉,只是怔怔地走,走过了,送孩子的电瓶车仍旧穿梭而过,老人的收音机呱呱呱呱地叫,他们聊天的声音有时候能盖住收音机。我跟所有的赶路人一样,步履匆匆,有如磁铁一般,被吸进写字楼里面。



蔽日干云


每每透过大楼的玻璃望去,像针一样的建筑物顶端总是很扎眼。


大楼的下部是三角形的楼体,两个角很圆滑,另外一角朝向南边,棱形突出,那是风水师的授意。从我工作所在大楼的21层眺望,紫峰大厦的确高耸入云。两栋楼的距离并不远,步行十多分钟,穿过几条连贯的小巷即是。


每一个屋子的每一扇窗户,看到的都是紫峰大厦即时的风景。那是影片的每一帧,幕布挂在那里,景物变换,大厦岿然不动,任剧情一幕幕上演。


下楼,朝紫峰走,会经过两条连贯的小巷。长的是青云巷,道路的一边停满了汽车,一位戴着瓶底厚度眼镜的大叔风雨无阻地看守着汽车,在车子开走之时客气地问车主索要停车费。不超过15分钟不收钱。有些车主不是很讲道理,在三分两分的点上与大叔争论不休,甚至口中爆粗,大叔与其理论,多数时候,放走他们,回到自己的藤椅上。


巷子的另一边是小区,建了二十余年,墙体已经生霉变灰,住户变得更加随意,床单被罩晾得满街都是,倘若遇到阴雨连绵后的晌晴,头顶的电线也能挂上几件薄衣。


青云巷走到尽头,穿过厚载巷,就到了云载巷。这里距离紫峰大厦数步之遥,是上班族的必经之路,小餐馆逐渐多了起来。沙县小吃,麻辣烫,木桶盖浇饭,也有推着餐车的小贩,早晨的鸡蛋灌饼,傍晚的炸串,虽然都占据一畦小地,因着时间错开,却又互不影响。到什么点吃什么饭,摊主也一样。


大厦的南边楼下是地铁口,这里有一片小广场,高峰时段人头攒动,人们迈步行走,并不刻意去在意广场里那些种类繁杂的小贩和摊点。偶尔停下脚步,或瞥一眼,这里像极了一个演艺场所和美食街区的混合体。从地铁上楼梯,还没出来,就能看见怀里抱着一根粗竿的大叔,竿子上插满了冰糖葫芦,我们俗称「山楂棒」。一个老太太佝偻着腰身,双臂上栓着几十根车挂,笑眯眯地朝你看,彷佛不买一个照顾下生意都不好意思出这地铁口。


傍晚时段,下班高峰,常见一个偌大的三轮车,车里置了一口大锅,里面炖着猪脚,锅里热气蒸腾,浓汤咕咕地叫,大锅旁边是一块铁板,用来煎豆腐。上班族驻足,买些猪脚带回家,或来一份香煎豆腐,在地铁口分分钟就解决。广场边上靠近草丛的地方,常有年轻人站着唱歌,街边车鸣不断,时常掩盖了他的声音,下班路上,十分热闹。


乞讨者也多,有些残疾人自己拉二胡吹葫芦丝,身前放一把搪瓷缸;有的趴在地上,你走过去,连磕三个头,有人施舍,硬币“叮”的一声落进缸子里,他从嘴里蹦出一声“谢谢”。


走到紫峰大厦的楼下,几个年轻人穿着白衬衫黑皮鞋,向你推荐理财产品或发送健身传单,不接吧,显得冷漠无情,人家站在这里的确辛苦;接了吧,他们总要跟着你,客套至极,推销产品,得到了拒绝的回复并不气馁,反正人多,接着发。


有次我去紫峰的顶层吃饭,整个墙面都是玻璃,城市景色一览无余。近处的玄武湖,远处的紫金山尽收眼底。一排排小区层楼叠榭,像积木,又像火柴盒。有风又有云的日子赏景极佳,湖面是青翠色,山峦叠嶂,风吹拂过,云彩变幻莫测,眼神停滞间隙,竟有一种低徊情绪。


我常在办公室里远望,看这看那,都逃不过紫峰大厦视野里的羁绊。暮鼓晨钟,早上阳光洒进人间,在大厦外围髹了一层金漆。夜晚降临,稀稀疏疏的灯光下,飘散着彳亍的闲人,顶端的警示灯一闪一闪,在夜里散发出城市的一点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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