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些悲伤的故事。

主人公是已年过七旬的袁先生和朱阿姨夫妇,他们中年时痛失爱女,一度从“干女儿”身上感受到了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老年时又遭“干女儿”算计,几乎无家可归。

痛失爱女

位于嘉定区黄渡镇曹安路4498号的美国梦幻乐园旧址,一度是年轻人热捧的打卡地。异域风情的建筑、宛如末世一般的破败废墟、诸如“18时56分之前必须出园”此类的灵异传说,让这座在2001年就已倒闭的游乐园在互联网上几度翻红。

热衷于在其中追寻所谓“灵异”的很多年轻人可能不知道,1999年的夏天,曾有一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孩在这里意外殒命。如今的互联网上,几乎搜索不到相关报道。但对袁先生和朱阿姨来说,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悲伤往事。

1996年正式开园的美国梦幻乐园,是国内最早引进的主题游乐园之一。在那个年代,它所引起的轰动,恐怕不亚于后来的上海迪士尼,吸引着众多年轻人。1999年的夏天,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不久的女孩小袁,约上几个朋友一起到美国梦幻乐园游玩。

在乐园水上项目之一漂流船玩耍时,意外发生了。小袁乘坐的橡皮船被水道上的钩子划破,又因为泳池下水口盖子松动,她被吸入下水道中,当人们发现她时,为时已晚。后来的调查表明,这是一起因乐园管理疏忽引发的责任事故,乐园向袁先生和朱阿姨赔偿了50万元。



小袁遇难的游乐园,早已成为一片废墟

人到中年,却痛失唯一的女儿,两夫妻的悲怮之情可想而知。50万元足以在当时的上海市区买两套房,袁先生和朱阿姨却选择将其存入银行一个专门户头,分文不动,他们不愿花这笔钱。在老人家中的衣柜里,挂着一件熨得整整齐齐的衬衣,这是女儿工作后给父亲买的第一件礼物。20多年过去,依旧整洁如新。

“这是我要穿一辈子的衣服。”袁先生说。

干女儿

逝者已逝,生者的生活仍要继续。

21世纪初,正是上海房地产事业快速发展阶段。为了方便工作,一家国有银行上海分行派出了一名业务员屠蔷,直接进驻到一家国有地产企业。当时,朱阿姨是这家地产企业的会计,一来二去,就和与女儿年龄相仿、都留着一头干练短发的屠蔷熟络起来。

屠蔷也得知了朱阿姨夫妻的不幸遭遇。那几年,她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对待朱阿姨。有空时常打电话,同朱阿姨唠家常。周末陪她逛街,开车带她去理发店烫头发,去农庄摘葡萄。一次,朱阿姨的脚长了骨刺,需要一双软底的皮鞋。屠蔷陪着她转了很多家店,终于找到了一双舒适的鞋。

尽管袁先生一直不愿亲近屠蔷,觉着她太会甜言蜜语,但朱阿姨还是在心里把屠蔷看作了自己的孩子。屠蔷结婚生女时,她带着厚重的礼物上门探望。抱着小婴儿,朱阿姨感受到了“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温馨,两家人一度亲密无间度过了一段温情的岁月。



其后屠蔷辞去了在银行的工作,开始创业经商,和朱阿姨的交往不再像之前那样密切频繁。不过,每到逢年过节,朱阿姨还是会收到屠蔷发来的问候短信。朱阿姨心里总惦记着这个如同“干女儿”一般的姑娘,她觉着,屠蔷只是太忙了,所以没空来看自己。

果然,2016年的一天,屠蔷回到了朱阿姨家中,还盛情邀请已经退休的朱阿姨去自己的公司看看。

连环套

2018年5月,正在香港出差的黄培明律师接到了朋友打来的电话,为朱阿姨的不幸遭遇向她求助,希望她能做朱阿姨的代理律师。听完朋友的讲述,黄培明的第一反应是拒绝:“连环套,很难。”

对的,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布局或许从屠蔷与朱阿姨久别重逢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

那一天,屠蔷开着路虎车,载着朱阿姨来到了位于淮海路上的一家公司。屠蔷介绍说,这家公司是自己创业多年的成果,如今已经把生意做到了阿联酋、卡塔尔等多个国家。朱阿姨下车迈入公司大门时,十几名西装革履的男女员工在两旁列队,夹道欢迎。

朱阿姨哪见过这种阵仗,一阵手足无措,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屠蔷出息了。”

2016年9月,屠蔷突然急匆匆给朱阿姨打了电话,声称自己有急事要出国,想请朱阿姨签个委托书,帮忙照看一下公司事务。“别人来管我信不过,我就相信您。”屠蔷言辞恳切,同时,她叫的出租车也已经到了朱阿姨家楼下。

朱阿姨不疑有他,按照屠蔷的要求带上证件直奔公证处,糊里糊涂地在一份公司工商委托书上签了字。朱阿姨不知道的是,之后,屠蔷利用该份委托书,悄悄将毫不知情的朱阿姨变更成了公司股东,持股20%。



屠蔷利用朱阿姨的信任,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使其也成了公司股东

不久之后,屠蔷又提出,想借朱阿姨的房产证用3个月,说这样能把公司的国际业务做大,赚更多钱。

“到时您和叔叔就搬到我们小区,就隔一碗汤的距离,我好孝敬你们。”虽然满腹疑问,但面对屠蔷的“温柔”攻势,朱阿姨又一次心软了。她瞒着老伴,带着两张房产证去了银行签了几份文件。

大体上包含两部分内容,一部分是抵押合同,公司以股东朱阿姨的两套房产作抵押,向银行贷款1000万元,同时签订的还有一份具有强制执行力的公证书;另一部分是保证合同,朱阿姨作为股东,承诺对1000万贷款承担连带保证责任,若公司无法还贷,就以个人财产清偿贷款。

连环套已成,屠蔷也撕下了伪装。银行的1000万贷款到账后,她立刻把钱转走。

事发

朱阿姨对此完全不知情,她疑惑的是,屠蔷为何没有按约支付利息。

原来,除了前文提到的几份合同,在向朱阿姨展示自己公司的实力后不久,屠蔷还曾向老人开口要200万,说是投资汽车新能源项目。十来年的感情,加上过去屠蔷也曾帮助朱阿姨投资理财还赚了点,种种因素作用下,朱阿姨瞒着老伴拿出老两口毕生积蓄——200万元,交给了屠蔷,并签下了合同。但是,这次朱阿姨并没有收到一分钱利息。

朱阿姨联系屠蔷,却被告知屠蔷得了重病需要开刀治疗,随后便关了手机,销声匿迹。心疼屠蔷的朱阿姨赶忙给屠蔷的母亲打了电话,对方随口报了两家医院。“没有人会咒自己生重病,她一定是出事了。”善良的朱阿姨买了营养品,跑去医院想探望屠蔷,却遍寻无果。

这时朱阿姨明白,自己可能被骗了。但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

2017年12月26日晚,上门催债的银行工作人员敲响了朱阿姨家的门。公司迟迟没有偿还贷款,银行来找朱阿姨,要收走用于抵押的两套房子。



朱阿姨频繁接到讨债电话

直到此时,袁先生才知道,掌握家中财政大权的老伴已经把两人毕生的积蓄全交给了屠蔷。那200万元投资款中,还包含着女儿的50万死亡赔偿金。

愤怒之余,袁先生又感到十分悲凉,如果不是太过思念女儿,朱阿姨又怎会轻信屠蔷?他亲手毁掉了家中大部分保存着女儿照片的老相册,只将其中小部分照片复制到了电脑上。

死亡

事情到此已经十分明显:屠蔷利用了失独老人对子女的思念和法律意识的缺失,成功地卷走了1000多万,却让老人替自己背黑锅。

在法律界人士看来,这个布局用心十分险恶。屠蔷先将朱阿姨变更成公司股东,朱阿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股东”,作为法人的屠蔷再用公司向银行贷款,以股东朱阿姨名下的财产作担保。在屠蔷卷走钱款,公司无法归还银行贷款的情况下,银行自然就可以没收抵押物,将朱阿姨的房屋拍卖还债。

回到上海后,黄培明从朋友那里得知了两位老人的详细遭遇。终究不忍见两位老人无家可归,黄培明还是选择担任老人的公益律师,和上海律协的多位同行一起,尝试解开这个局。

首先,黄培明联系公证处,对那份赋有强制执行力的公证书提出异议,暂缓房产被直接拍卖。

其次,就200万汽车新能源投资款,黄培明带着朱阿姨去宝山公安分局经侦支队报案,如并无汽车新能源项目,则屠蔷“虚构事实、骗取钱财”构成合同诈骗。如有汽车新能源项目,但屠蔷签订合同收取钱财后并未投入该项目,也构成合同诈骗。最终宝山经侦对屠蔷合同诈骗案予以立案。

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警方立案侦查10多天后,屠蔷的母亲拿来了一份有中国驻老挝使领馆认证的死亡证明,称屠蔷在老挝旅游时意外摔下山坡,发了几天高烧后死亡。虽然对死亡事件存疑,但基于目前的证据材料,犯罪嫌疑人死亡,案件侦查终结。

200万投资款短时间难以追回,案件也失去了最好的突破口,对律师来说,接下来的任务是设法保住老人最后的栖身之所,一场“硬碰硬”的攻坚战。

解套

2019年,银行将公司告上法庭,要求归还1000万元贷款及利息200余万元,同时朱阿姨作为担保股东,承担抵押及担保责任,其配偶袁先生因在抵押合同及担保合同上有签字,一并被列为被告。

黄培明首先申请对抵押合同及担保合同上袁先生的签字进行司法鉴定。经鉴定该两份合同上袁先生的签字均不是其本人所签,通过调取银行的监控录像证实是屠蔷的父亲冒签。

庭审中,黄培明紧紧抓住抵押合同上的签名并非袁先生本人这一点,主张合同上缺少房产共有人的签名,应为无效合同。同时,在这一系列合同中,公司与银行签的贷款合同是主合同,因公司涉嫌贷款诈骗,所以主合同无效,那么作为从合同的保证合同也应认定为无效。

2019年底,法院一审判决,认为房屋抵押合同上袁先生的签字并非出自本人,该合同无效,朱阿姨袁先生夫妇无需以其房产承担抵押担保责任。然而朱阿姨作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需对其签署的担保合同承担对应的担保责任。

到这一步,连环套算是解了一半。黄培明还在努力,想帮朱阿姨摆脱那份担保合同。

她发现,屠蔷设立的公司注册资本金5000万,但实际只有80万资金到账,且近几年根本没有经营,银行为何会给这样的空壳公司放贷?黄培明认为,银行放贷本身存在违规之处。

针对银行贷前、贷中、贷后的违规行为,她要求银保监局予以监管,如涉及刑事犯罪则应移送相关司法部门,其后还提起了行政诉讼。

二审期间,银行与朱阿姨达成和解,银行继续追究公司的还贷责任,但不再要求朱阿姨承担担保责任。随后房产交易中心涤除了老人名下两套房产的抵押登记,法院对房产解除查封。

从律师介入算起,经过近两年的漫长拉锯,老人的房产保住了。

2019年8月4日,央视《律师来了》节目曾播出一期节目,讲述袁先生夫妇的遭遇。在录制时,因为屠蔷已经是犯罪嫌疑人,故而未对其面貌作虚化处理,在播放其音频时也用了原声。



峰回路转

2020年年末,朱阿姨的官司已经结束,黄培明突然接到了一个从成都打来的陌生电话。

“请问是黄培明律师吗?我是成都公安局的一名刑警,有个重要案件线索需要和你核实一下……”

啪。黄培明毫不犹豫地挂掉了电话。

片刻之后,电话响起,还是那个号码,还是那套说辞。黄培明气笑了:“你都知道我是律师,还想来骗我?”

电话那头很委屈:“我真是警察,不信你听我说完,看看有没有提到转账什么的。”原来,成都公安接到举报,有人在老挝发现了屠蔷的踪迹。

屠蔷可能还没死?这个消息令黄培明精神一振,但这还没能打消心中的疑虑:“那你们为什么不联系受害人,而是来找我?”

“举报人说是看了一期《律师来了》,才知道屠蔷涉嫌犯罪。我把这期节目看完后,里面只有你的联系方式。”

此时,黄培明已经信了八九分。挂了电话,她立刻向上海公安报案,经过核实,电话那头确实是成都公安一名刑警。很快,上海警察就和举报人建立了联系,对方发来了屠蔷现在的照片、使用的假护照等信息。2021年1月,屠蔷被老挝警方逮捕。

原来,在得知自己被立案侦查后,屠蔷花钱买通了老挝当地的关系,使出了一招“诈死”脱身。利用当地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成功骗过了中国驻老挝的使领馆。之后,她整了容,换了假身份,还把父母女儿都接到了老挝,用从国内骗来的钱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屠蔷万万没想到,老挝当地有人恰好看到了讲述她骗钱的那期电视节目。因为人物不化名不打码用原声,让举报人立刻发现了端倪。目前,中国和老挝正在对接相关手续,准备将屠蔷押解回国。

确认屠蔷在老挝被捕后,黄培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两位老人。朱阿姨没有喜悦,也没有愤怒,平静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悲伤。直到现在她还是忘不了,曾经那个亲如女儿的姑娘。

人生路漫漫,最怕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