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枪
上跑道前,徐冬林做了一个大幅度的深呼吸,橘色背心上贴的标签“Guide”也随着胸腔起伏。刘翠青听到了这一声长长的吐气。她没有多问,在赛场上,她只负责不停地跑,方向、节奏、成绩,全都交给徐冬林主导。
这是2021年9月4号,东京残奥会田径女子200米T11级的决赛现场。残奥会前,赛事方会根据选手的残疾情况和运动能力进行评估,情况相近的选手分在同一组进行比赛。刘翠青是一名盲人运动员,参加的是T11级比赛,T代表径赛,11是指全盲,而12和13则是不同程度的视力障碍。根据残疾人田径比赛的规定,盲人运动员需要有领跑员带跑,协助完成比赛。徐冬林就是刘翠青的领跑员,他们已经合作了8年。
这一天,东京下了点小雨,徐冬林搀着刘翠青,慢慢走上湿滑的跑道。刘翠青戴着眼罩,右脚先碰到了摆在左脚边的起跑器。她把整个身子往右边挪了挪,弯下腰,摸索着将右脚先摆到起跑器上。徐冬林站在身后,帮她固定好左脚,在刘翠青直起身子之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把方向调正。随后,徐冬林踩上隔壁跑道的起跑器,捡起放在地上的引导绳,把自己的四只手指套进绳子一端的橡皮圈,绳子另一端的橡皮圈已经套上了刘翠青的四只手指。
这条10厘米的引导绳,会在奔跑时把运动员和领跑员连接在一起,就像运动会上常见的“两人三足”项目,只不过他们被绑住的是手。徐冬林要通过这条绳子带着刘翠青跑向正确的方向,当刘翠青迈右腿时,徐冬林要迈左腿配合。两人的抬腿高度、步幅、摆臂幅度需要完全一致,动作稍微不同,就会发生磕绊和拉扯——从侧面看,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一声枪响,4组运动员和领跑员全都从起跑器上弹了出去。最后50米,刘翠青和徐冬林开始加速,拉开第一、第三跑道的运动员,只是相邻的巴西运动员始终跟得紧,几乎和刘翠青同时冲过终点线。
停下后,徐冬林双手撑着膝盖,表情有些痛苦,眼睛盯着远方的大屏幕。大屏幕上,“刘翠青/徐冬林”的名字排在了第一位,成绩是23.94秒。徐冬林一下子直起身拥抱刘翠青,用力拍了拍她的背,告诉她“我们是第一名”。刘翠青看不见,听到徐冬林报出成绩时,也笑开了,抱着徐冬林蹦起来。但不到两秒,徐冬林又扭头转回大屏幕,表情不太放心。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刘翠青感觉到了搭档“没有那种兴奋了”,她的笑也逐渐消失,看起来有些迷茫。
大屏幕上,巴西选手和领跑员的名字虽然排在第二,成绩却同样是23.94秒。
很快,徐冬林又转向观众席,伸出右手食指做出“1”的动作,眼神急切地寻找教练。这一次他坚定了许多,高高举起刘翠青的手,大声喊出“第一!”。刘翠青跳起来,喊了一声“耶!”。徐冬林又一次伸手比“1”,一边走到观众席旁,接过一面国旗,让刘翠青披在身上,把她举了起来。此时,电视转播插入了两次回放,用一道横线标出了运动员撞线瞬间的差距——
刘翠青比巴西运动员快了0.004秒。
以千分之四秒的优势,他们拿下了东京之旅的第二块金牌。这是徐冬林和刘翠青在东京残奥会跑的最后一枪,此前9天,他们已经连续跑了10场比赛,两人的体能和精神都到了极限,在之前的一场接力赛中,徐冬林因为一个急刹车扭伤了腰。
这场决赛前,他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这可能是自己职业生涯最后一枪。严格来说,徐冬林不知道自己能撑到哪一场,他打着绷带,大腿勒得紧紧的,今年残奥会上的每一枪,都当作最后一场比赛来跑。2020年训练时,徐冬林的膝盖半月板震裂,一直没有恢复好。去东京之前,他的腿伤复发,膝盖发炎、积液渗出,只能不停地打消炎针和抽积液。最严重时,徐冬林无法下地走路。“这么频繁抽积液,你的腿还要不要了?”医生质问他。到东京奥运村时,他是坐在轮椅上,由队友和教练推着去的。
“隐形人”
在百度搜索里输入“徐冬林”的名字,自动跳出的一个联想词是“好帅”。徐冬林身高1.84米,长得方正,长期运动使得他的四肢肌肉线条明显,皮肤晒得有些黝黑,看起来很有精神。和徐冬林约定采访的那个上午,由于教练临时安排了一场训练,每位运动员在隔离房间里通过线上视频的方式一起练习,他把采访时间推迟了一个小时。采访前,徐冬林多次道歉,仔细解释是为10月初的全国第十一届残运会做准备。他很健谈,也很耐心,对本刊记者提出的许多基础问题都不厌其烦地解答。
如果没有当上领跑员,徐冬林运动生涯的最后一枪或许在10年前就跑完了。1989年出生的徐冬林原本是江西省体工队的一名专业短跑运动员,2011年,因为训练时大腿严重拉伤,他的成绩始终无法有新突破。徐冬林有些气馁,打算直接退役,和许多同学、队友一样,谋求一份体育老师或是体校教练的职位。也是在那一年,他接受了残联教练的邀请,成为一名领跑员。
要为盲人运动员找到一名合适的领跑员并不容易。沈阳体育学院田径教研室讲师邢昊天曾经总结,领跑员需要是30岁以下的男性,身高在1.80米至1.85米之间,且近4年内在市级以上运动会上,电子计时成绩不低于100米11秒20。这些要求对专业运动员而言,不算太高,但一个领跑员需要的远不止这些。胡正观是中国残疾人田径队的“金牌教练”,也是残奥会冠军周国华、刘翠青的教练,他告诉本刊,选择领跑员时,不是一味求快,更重要的是领跑员和运动员的动作风格相近。“我们偏重于力量型的人。有些人可能跑得快,但主要靠技术动作取胜,跑起步来脚下轻飘飘的,不太合适。最最重要的是,辅助盲人,一定要有耐心和爱心。”
2011年时,“领跑员”在大众眼里还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名词。残奥会的关注度远不如奥运会,即使是拿了冠军的运动员,也常常不为人知。领跑员更像是运动员身边的一个“隐形人”,成绩栏上没有领跑员的名字,虽然能和运动员一起站上领奖台,却没有奖牌可领。成绩拔尖的运动员大多背负着比赛任务,也有自己的规划和抱负,成为“领跑员”几乎等于放弃了职业发展前景。因此,大部分领跑员由体校在读学生担任,当学生毕业时,运动员就不得不重新更换领跑员。
领跑员第一次走进大众视野,是2008年北京残奥会。在女子100米T11级比赛的颁奖现场,获得冠军的运动员吴春苗在国歌响起前,摘下胸前的金牌,挂在了领跑员李佳雨的脖子上。
那时的李佳雨是沈阳体育学院大四的学生。他不是专业运动员,但短跑成绩不差,在学校的运动会上跑出过百米10秒05的成绩。或许正因为不是专业运动员,2006年成为吴春苗的领跑员时,李佳雨没有其他负担。他和吴春苗一起训练了两年,照顾吴春苗的生活起居,“每年只有初一放假一天,大年三十都在训练”。
北京残奥会是他们参加的第一个大赛。时隔14年,李佳雨还能记起领奖台上的那一幕。他站在吴春苗身后,看着她戴上金牌。突然,吴春苗转身,把金牌从脖子上摘下来,往李佳雨的方向比画。她一句话也没说,但李佳雨明白那个意思。他有点害羞,“不知道该不该去接这个金牌”。吴春苗的双手停滞在空中,几秒钟后,李佳雨还是把头伸过去接住金牌。赛后的采访里,李佳雨才听吴春苗说:“我听说没有颁给领跑员的金牌,很失望,金牌里也应该有他的一份。”
北京奥运会结束后没多久,李佳雨毕业了,不再担任领跑员。按照原先的规划,他成了辽宁一所小学的体育老师。当领跑员是他生命里一段宝贵的经历,如今他的微信朋友圈封面,还是2008年夺冠后自己和吴春苗一起披着国旗在跑道上奔跑的照片。“听说北京残奥会以后,领跑员也有奖牌了。如果能给我补发一块当作纪念就好了。”
磨合
虽然不认识李佳雨,但徐冬林第一次知道领跑员这个角色,正是在电视上看到了李佳雨和吴春苗的比赛。
“这怎么跑啊?两个人动作完全一致,还要把控方向。”
他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江西省体工队和残疾人运动队共用训练场,徐冬林常在操场上看到盲人运动员练习跑步。印象最深的是一名女运动员,小小的个子,刻苦要强,一圈一圈地跑,反而是领跑员体力不支,练着练着,蹲在操场边吐了。“这怎么能行,带个女孩子还把领跑员给跑吐了,咋训练下去。”徐冬林想。
接到残联的电话时,第一个浮现在徐冬林脑子里的画面,就是奔跑的女运动员和呕吐的搭档。但他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了,想尝试这个新鲜的角色,也想着能帮上盲人运动员,“他们太难了,有个好一些的领跑员或许更容易出成绩”。
起初,徐冬林以为自己的任务“就是带着运动员跑步,给他们指方向”。真正当上领跑员后,他才发现,跑步、训练、日常生活,一切和运动员相关的方方面面,领跑员都要参与其中。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意气风发,退役后重新回到训练场上,却总牵着个女孩子,他有些不好意思,感到昔日的队友总投来“异样的目光”。直到他带着第一位合作的运动员拿下全运会的三个冠军后,这种目光才逐渐少了。
2013年,徐冬林成了刘翠青的搭档。他是专业运动员,又有带盲人运动员的经验,是难得的领跑员。然而,两人的合作却没有想象中顺利,徐冬林总觉得,他们沟通起来十分费劲,“中间隔着一道,想不到一块去”。刘翠青性格内向,徐冬林讲十句,也不一定能得到一句回应。他一遍一遍给刘翠青讲动作,告诉刘翠青腿要如何扒地、如何折叠、抬腿高度是多少。刘翠青站在一旁听着,偶尔“嗯”地回答一声,不多说话,再练习时,却还是做不标准。徐冬林有些着急了,心里嘀咕,“我讲了十几分钟,口干舌燥了,‘嗯’是听明白还是没听明白呀?第二天让你做,又做不出来”。
刘翠青也有自己的烦恼。她不敢放开腿跑起来。有时候,徐冬林站在跑道前方,拍手给她指示方向,冲她喊:“没有东西,很空旷,你大胆跑吧!”但只看到“翠青很努力地在跑,速度却上不来,犹犹豫豫的”。刘翠青告诉本刊记者,盲人习惯重心向后,跑步时也会后仰,他们总是担心前方有障碍物,“磕到手脚,总好过磕到头”。但那时候,她不知道如何向徐冬林解释这种原因。徐冬林也试过牵着刘翠青练习慢跑,即使有意放慢步子,刘翠青也常常落在他身后,两人的手肘常常碰撞到一起。
以前当领跑员的经验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场了。徐冬林猜想,问题可能还是出在视力上。他合作的第一个运动员视力受损,能看得清近处,而刘翠青是全盲,没有一点光感。徐冬林找来眼罩,严严实实地戴上,想体验刘翠青的生活。结果,原本计划持续一天的体验活动,不到半天就提前结束了。“完全进行不下去。”徐冬林对本刊记者说。他发现,世界一片漆黑之后,喝水、上厕所这种最普通的事情,自己也做不到。更大的感受是恐惧,“无论在哪里、做什么,都很焦虑、很警惕,没有一点点安全感”。他伸手摸到身边的桌子、凳子时,还能慢慢地沿着边缘走;什么障碍物都没有,心里反而一下没了底,愈加恐慌。
他想明白了,一直横在他和刘翠青中间的“那一道”,是不信任感。“就算亲人带着我走路,我都不放心,何况我是一个陌生人,翠青哪敢跟我奔跑?”他变得耐心了不少。采访时,徐冬林多次提到教练胡正观说过的一句话:“领跑员和运动员,除了睡觉、洗漱不在一起,其他时间都待在一起。”做力量训练时,徐冬林站在一旁,先辅助刘翠青训练,帮她调整各种器械的位置,控制器材加减重量。刘翠青练完后,徐冬林再选个休息时间加练。一日三餐,他带刘翠青去食堂吃饭,挨个报菜名,让她点菜。8年下来,徐冬林已经熟知刘翠青最爱吃各种蔬菜和猪蹄,鱼肉是从来不碰的。训练闲暇时,他也带刘翠青去看电影,刘翠青听声音,他讲解电影里的画面。刘翠青知道自己性格内向,也有意配合徐冬林,“别让他自言自语,好尴尬”。以前,徐冬林提示前面道路上有障碍物时,她只会“嗯”一声作为回应。后来,她会多问一句:“是什么东西?什么颜色的?在哪个位置?”
讲解动作时,也不能只靠“讲”了,“她从来没见过标准动作的样子,只告诉她怎么做,她的脑子里是没有概念和画面的”。徐冬林开始手把手地教,教练布置完动作后,他先学会了,再把每个动作一点点分解,摆好姿势,让刘翠青摸着自己的手和腿,感受腿的折叠角度、抬手高度。然后,换徐冬林扶着刘翠青的手和腿,帮她做出标准动作。反复练习到动作稳定后,两人才开始练习配合,先是站在原地,快速地同步摆臂,然后再拉着牵引绳慢跑,逐渐过渡到高强度快速跑。
徐冬林比刘翠青高20厘米,步幅更大,得时刻提醒自己“收着”。刚开始,跑着跑着,徐冬林常常会忘记自己还带着人,“我顾着跑自己的,她就落到我身后去了,绳子时不时就狠狠拉扯一下”。练习的时间长了,默契程度越来越高,磕磕绊绊才逐渐少了。
每场比赛,徐冬林还担负着把控节奏的任务。他会根据刘翠青的体能状态和竞争对手的水平,告诉翠青,需要以多大的强度才能跑到决赛。慢慢地,两人舍弃了奔跑中的语言交流。400米比赛有两个弯道、两个直道,以前,徐冬林会口头提醒刘翠青,“上弯道了”“下弯道了”。他感到比赛过程中说一句话,都会影响呼吸节奏,分散两人的注意力,慢慢改成使用引导绳做暗号交流。徐冬林的手向刘翠青的方向拐一点,是上弯道;手稍微上抬,是下弯道;向后摆手臂,是终点线两米的提示,刘翠青需要做出压线的动作,率先冲过去。
按照规定,领跑员必须在运动员之后过线,徐冬林常常开玩笑,“我永远是第二名,跟在她后面”。
转折点
与徐冬林的合作像是一条引信,把刘翠青身体里的运动天赋和能量点燃了。一年多之后,在2014年仁川亚残运会上,刘翠青成为一匹黑马,囊括女子T11级五项比赛的金牌。2015年世锦赛上,她再次赢得四项T11级别的冠军,并打破巴西选手保持了10年的世界纪录。2016年,刘翠青入围了劳伦斯年度最佳残疾运动员奖候选人名单,劳伦斯奖是世界体坛最具影响力的大奖之一,过往的中国获奖者有姚明、刘翔、李娜。
这是刘翠青从没有想过的命运。她今年30岁,扎一个简单的马尾,虽然已经拿过这么多世界大奖,是残奥会上的“名人”,刘翠青依然腼腆,就像徐冬林所说的,习惯用“嗯”来回答问题,只有谈到训练的事情,话才会多起来。采访中,刘翠青好几次提到对徐冬林的感谢,把徐冬林称为自己的“第二双眼睛”。
刘翠青并不是天生的盲人,她出生在南宁市吴圩镇的一个村子里,家庭贫困,和爷爷奶奶、父母、弟弟挤在几间简陋的平房里,房瓦都已经破碎,一到下雨天,家里常常漏水。爷爷和父亲身体不好,家里只靠母亲种地维持生计。10岁之前,刘翠青和其他小姑娘一样活泼爱动,在幼儿园舞蹈班的纪念照片里,四五岁的小翠青穿着白裙子,头上用淡黄色头花扎两个小辫子,扑着红脸蛋,大眼睛灵动,眉心还点了一个红点。
小学三年级时,10岁的翠青开始眼睛红肿,妈妈以为是普通的红眼病,买回了眼药水。两天后,翠青没有好转,妈妈又带她上镇里打点滴。连续打了一周,依然没有起色,母女俩才上南宁市的医院检查。妈妈不识字,“在医院里到处问人”,最后,翠青被确诊为青光眼,断断续续治了4年,视力不断下降,直到14岁时彻底失明。她变得敏感、悲观,常常把自己封闭在小房间里,不与人说话。后来,刘翠青被送到了南宁市盲聋学校。在这里,刘翠青开始练习跑步,被选拔到柳州市训练,还在一些全国性比赛中得到过第三名、第四名的成绩。广西的地方媒体曾到盲校采访翠青,报道她的“身残志坚”。在谈到自己未来的理想时,刘翠青说,想开一间按摩店,能照顾父母和家里人——那时,她的家庭条件依然艰难,父亲得了肝癌,因为家里无力支付治疗费用,次年就去世了。
“我没有别的选择啊。确实也有人当老师、练唱歌,但少之又少。在大家眼里,盲人除了按摩,还是按摩。”如今回想起来,刘翠青依然觉得,那是最贴近实际的规划。
成为一名田径运动员,是刘翠青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刘翠青17岁那年,广西残联的教练钟文发现了这个盲人姑娘。当时的刘翠青瘦小,成绩也不起眼,但钟文力排众议,带着刘翠青开始进行系统的田径训练。2010年,她又被选拔进了国家队,并在广州亚残运会上获得了一块银牌。遇到徐冬林之前,刘翠青已经跑了4年,成绩一直不温不火。4年里,她没有固定的领跑员,平时由队友带着训练,只有每年需要参加比赛时,才会提前三四个月分配到一名领跑员。她合作过4名领跑员,都是体校在读的学生,好不容易和对方开始熟络起来,有了一些默契,跑完比赛后合作也结束了。等到来年训练时,又来了新人,一切不得不从头开始。
原本,刘翠青想着,自己可能会默默跑到退役的年纪,然后走上按摩的路。但和徐冬林配合之后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刘翠青的想象,他们仿佛是天生的搭档,在各种大小赛事上披荆斩棘,成绩就像一条陡然上升的曲线,一路走高。或许是成绩带来的自信,刘翠青也开朗了不少,会跟徐冬林和队友们开玩笑,还开始注意打扮,上街买化妆品。
共同的比赛
徐冬林的心态也在变化。最初,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帮助者,来协助运动员比赛。长年累月的相处和合作里,他开始把自己当作比赛的一分子,“是我们共同的比赛”。
他印象最深的是2016年里约残奥会。他和刘翠青第一次搭档参加残奥会,400米报名成绩是56秒多,远超过同组竞争的运动员成绩。女子400米小组预赛前,徐冬林告诉刘翠青:“按照平时58秒的节奏跑,我们可以轻松拿下小组第一进决赛,不用太快。”
开枪之后,一名女运动员和领跑员跑在他们前面。徐冬林没有太放在心上,这名运动员的报名成绩是一分多钟,从未在任何大赛上与他们对抗过。但进入最后100米时,他发现女运动员还在前面,开始有点慌了。“难道我的节奏出问题了?”没有时间思考太多,他喊刘翠青:“加速,加速!”自己双腿也猛然发力。一阵撕扯感从大腿传来,徐冬林顾不上这些,只想全力拿下比赛。两人率先冲过终点,但最后不到100米的距离比原计划快了近2秒,徐冬林的大腿严重拉伤,在床上躺了一天。
决赛前,教练问徐冬林:“你这个情况可能上不了场。腿要紧,是不是放弃?”徐冬林说,如果是一个人的比赛,他的脑海里会幻想放弃时的样子,或许画面会有一点像北京奥运会上刘翔的身影。但这是两个人的比赛,如果他不上场,刘翠青也跑不了。徐冬林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就打着绷带直接干呗”。他叮嘱刘翠青:“你跟着我就行,就算走,我也会把你带到终点。”56.31秒的全速奔跑,徐冬林的腿疼到没有了知觉。他的半月板严重撕裂,腿部拉伤渗血,以第一名的成绩过线之后,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徐冬林重重摔在跑道上。但他很快又爬了起来。刘翠青还等着他告诉最后的成绩。当两人一起站上领奖台,升国旗、唱国歌时,徐冬林感到“一切都值得了”,作为一个曾经的运动员,奥运金牌以一种未曾想过的方式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采访中,徐冬林几次用“难以形容”来描述一些事情,比如他和刘翠青之间神奇的默契感,比如当领跑员给他带来的改变和意义。许多人用“黑暗中的光”来形容领跑员,在徐冬林看来,领跑员这个角色,本身也是自己运动员生涯里的一道光。今年残奥会之后,他在微博上晒出获得的两块金牌和一块银牌。未来退役之后,他也许会和李佳雨一样,成为一名普通的体育老师。但看到上幼儿园的儿子用小手指着电视里站在东京领奖台上的自己,不停喊着“爸爸”的视频时,徐冬林意识到,“一切都不一样”。